【編者按】日本在奈良、平安前期傳入的漢籍多以鈔本形式流傳,通稱“唐鈔本”,它們在學術研究,特別是文獻輯佚以及考察漢籍東傳日本方面具有重要價值。隨著民國時期楊守敬、羅振玉等學者出訪日本,正倉院所保存的如《王勃詩序集》等唐代文集逐漸受到研究者的重視。
日存《滕王閣序》與中國通行本《滕王閣序》之間存在兩處不同,到底哪一個版本的《滕王閣序》更值得信賴?曾在南北朝廣為流行的駢文,為何會在初唐時再度繁盛?王勃、駱賓王、楊炯、盧照鄰四人從未在同一場合出現(xiàn)過,為何會并稱為“初唐四杰”?近日,澎湃新聞采訪了日本京都大學的道坂昭廣教授,就以上問題做了一次淺談。
道坂昭廣,日本京都大學綜合人間學部國際文明學系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典文學、日本漢文學及文學理論研究。道坂昭廣早年師從日本京都大學中國文學研究專家興膳宏教授,1985年赴北大留學,跟隨著名文學史家陳貽焮先生學習中國古典文學。主要研究著作有《六朝詩人傳》、《正倉院藏<王勃詩序>??薄?、《皇帝達の説話—沈約『宋書』<符端志>について》、《隋煬帝楊広—我れ江都の好きを夢む》等。
道坂昭廣教授
從駢文入手研究中國文學
澎湃新聞:您從何時起開始對中國文學產生興趣?
道坂昭廣:我高中的時候就對中國文學很感興趣,這緣于一位著名教授——吉川幸次郎先生,吉川先生有一本影響了很多人的著作叫《新唐詩選》(巖波新書),自從讀了這本書后,我就立志學習中國文學。吉川老師認為,日本文學的特色是極富感傷且極具個人色彩的,其中心主題是男女間的戀愛;而中國文學的主題是友情以及對社會的責任感。我讀了《新唐詩選》中對杜甫《春望》、李白《贈汪倫》等詩歌的解釋,深受感動。
高中時期的訓讀課程也培養(yǎng)了我對中國文學的興趣?!坝栕x”是日本高中在古文教學時所倡導的一種學習方法,強調規(guī)則、勇敢、率直,每次訓讀時我都會把自己想象成一名古代武將。當時我們除了讀一些唐詩、史記,還會讀思想類的散文,比如《論語》,但這些文章都是翻譯成古日語來學習的。
1978年我考上島根大學,正式開始了中國文學的學習。大學時代讀了更多吉川先生的著作,他主張:對待中國文學,要到達研究的層面,不應該用訓讀的形式,他要求我們應該像英國文學和法國文學一樣,用該國語言來體味該國的文學。于是我開始學習漢語,我本科的老師是吉川老師的弟子,他上課就要求我們使用漢語,后來還推薦我去京都大學,繼續(xù)求學研究之路。
京都大學是日本首個采用漢語講授中國文學的近代大學。1983年我開始在京都大學跟隨興膳宏老師學習,他的研究重點是文學理論,比如《文心雕龍》。興膳宏老師對學生非常嚴格,他從盧照鄰的駢文入手,教我們如何研究古代散文,我的研究方法深受他的影響。
1985年我留學北大,師從陳貽焮、張少康兩位老師,這兩位先生都是非常有意思的學者。陳老師十分親切,讓我一周去他住處一次,一對一的為我補習,傳授知識。當時很有幸,聽陳先生朗讀過許多詩歌,他的朗誦非常有特色,分兩種風格:普通話與湖南鄉(xiāng)音版。我最難忘的是陳貽焮老師有次誦讀李白的《夜宴從弟桃花園序》,那是駢文之佳作,他朗誦的節(jié)奏十分漂亮,進一步激發(fā)了我對駢文的喜好。
澎湃新聞:您之后就將研究重點放在了駢文上?
道坂昭廣:是的。追溯起來,中國文學有兩個時代,一是重視表現(xiàn)形式的時代,二是重視內容的時代。駢文在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至南北朝時期正式凝練成體,正體現(xiàn)了這兩種時代的交融。
南北朝文學各有各的特點,北朝文學繼承漢晉學術傳統(tǒng),注重文學的功利性與實用性,南朝文人寫作偏重表現(xiàn)形式,輕視寫作內容,同時認為北朝文學是落后的。南朝的這種寫作偏好引起了同時代很多北朝人,以及之后唐代文人的批評。不過批評歸批評,當時這種只注重表現(xiàn)的文學風格很受吹捧,導致一部分北朝人也去模仿,而對此抨擊得最為激烈的唐人也不能免俗。我對此很感興趣,為何飽受詬病的東西卻如此受歡迎?于是開始調查北朝文人的詩歌。
我的碩士論文研究的是隋煬帝的文學,我將他的詩命名為“皇帝詩”。一般認為隋煬帝醉心于南朝文人綺麗的文風,且歷史上他是一個暴君,但其實他的作品受北朝文風的影響更大,表現(xiàn)為心系社會、評議時事,并且隋煬帝的作品也多以駢文寫就。說明在隋代以及初唐國家統(tǒng)一、試圖建立新文統(tǒng)之時,皆不自覺的將北朝傳統(tǒng)作為發(fā)展基點,將北方文學作為效仿的榜樣,以此糾正南朝文學疏于實質的弊病。
“初唐四杰”是失意文人的代表
澎湃新聞:“初唐四杰”是駢文寫作的高手,也是您幾十年學術研究的重點。能否談談“初唐四杰”為何能成為初唐時期文人的代表?
道坂昭廣:思想具有延續(xù)性,說到“初唐四杰”就不可避免的要研究北朝的思想傳統(tǒng),除駱賓王外,楊炯、盧照鄰、王勃都來自北朝地區(qū),自小浸潤在濃厚的北朝傳統(tǒng)觀念的家庭教育中。王勃的祖父王通還是北朝著名的思想家。研究“初唐四杰”,我的視角分縱橫兩個方面:縱向是北朝思想如何延續(xù)到初唐,文風、行文形式對初唐時期文學的影響;橫向視角是當時知識分子的心理轉換。
“初唐四杰”
從“初唐四杰”的傳記可知,“王楊盧駱”皆為中下級官僚,他們的作品被上流人士忽視,卻受到中低等級官僚的喜愛。為了研究這一現(xiàn)象,我的研究分成兩個角度:第一就是社會性因素,我希望能盡力復原當時的文學觀念,來追溯其流變;第二就是考慮文學環(huán)境的因素,即貴族沙龍文學向平民文學轉變的歷程。
初唐之前只有首都,像南京、洛陽等地才被允許有自己的文化,其他地區(qū)若產生文學討論皆被視為典范謀反,四杰以及四杰之后都是地方官僚治理各地,于是就有了相對自由的、討論文學的條件。并且官員調動頻繁,導致文人的流動性很強,王勃、駱賓王等人都游歷了許多地方,這不同于之前文人團體強烈的封閉性。
而且在此之前,貴族沙龍對文學才具有選擇權,例如庾信、徐陵,代表的都是其所在貴族沙龍的文學理念,缺乏社會代表性,當時的文學是由上到下的流傳,作品需要上層人士的評價、認證才擁有價值。初唐開始,評價體系變得平等而普遍,同時期的人都有權評價。“初唐四杰”是由自身所屬的新興士大夫階層選出的,這表現(xiàn)出一種平等的、而非有高低差別的視線,其實也是一種新風氣,是新文化時代的開啟,是社會開放的象征。也就是說,無論從空間上還是精神上,“初唐四杰”與南北時期貴族沙龍——這種與外界隔離、封閉性框架中誕生的文人團體相比,都是一種對立的存在。
對時人而言,“初唐四杰”之所以是那個時代的代表人物,是因為他們的作品反映了同時期中下層士人的觀念、看法?!俺跆扑慕堋眽粝胫讲角嘣?,現(xiàn)實卻是終生懷才不遇、四處飄零,“天子未知”、“一同未高選”,這些落拓的情感充斥在他們的文學作品中,引發(fā)了遠離故土、輾轉各地,志存高遠卻仕途寥落的中下級官僚的共情,從而認為“王楊盧駱”是自己這代人的文化代表。
還有一個現(xiàn)象可以佐證以上觀點:“初唐四杰”其實從未謀面,卻被并立在一起。一般來講,中國同時代的優(yōu)秀文學家多少都有些交集,比如李白、杜甫之間就有著深厚的友誼,但是我調查發(fā)現(xiàn)四杰他們從未一齊出席過聚會。目前,我發(fā)現(xiàn)最早將四位并稱的是宋之問,他在《祭杜學士審言文》這篇祭文中哀悼杜審言(杜甫的祖父)生前官途不夠亨通,并提出同代的“王楊盧駱”也是如此境遇,慨嘆他們雖有才能,可是地位低,運氣不好。(“后復有王、楊、盧、駱,繼之以子躍云衢。王也才參卿于西陜,楊也終遠宰于東吳,盧則哀其棲山而臥疾,駱則不能保族而全軀。”)這說明初唐時期的士人公認“王楊盧駱”是自己那代人心目中的失意文人代表,更重要的是他們認為“王楊盧駱”可以代表自己——雖懷青云之志,極度自負,卻不得不作為下級官僚輾轉各地——這份痛苦屬于四杰,更屬于眾多同時代的人。
『王勃集』と王勃文學研究,道坂昭廣著,研文出版,2016年12月
駢文是唐代公務員的寫作模版
澎湃新聞:以駢文形式寫作的詩序在唐朝開國時期已經(jīng)不多見,這種種文學體裁為何會在“初唐四杰”時期復興?
道坂昭廣:南朝時期貴族流行的游戲文學,表現(xiàn)為重視規(guī)則,詩人們只要身處一個特定場合或聚會,經(jīng)常一個人分配一個韻字,要求立刻作詩。這種創(chuàng)作游戲性很強,要求速度第一,內容其次。和南朝貴族的文學創(chuàng)作場合一樣,四杰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場合也是宴席,他們的賦韻、探韻等文學創(chuàng)作方法也是模仿南朝的。
但是,四杰時期的聚會與以往貴族聚會不同:他們聚會的參與者是中下級官僚而非貴族,此外,這些人在感情上也和南朝貴族存在著差異。官員調動打破了以往社交圈子的封閉性,到地方赴任的人來自四面八方,更不知明日棲身何處,才使得人們在偶然相聚的宴會上抒發(fā)感情,遺憾于自己的際遇,感傷于相見的短暫。我認為,因為游戲性強的詩無法表達相聚的喜悅、離別的悲傷等“友情”,所以他們發(fā)現(xiàn)詩序這種文學形式。我覺得唐代文學始于詩序而并非詩。
對王勃以及同時代的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而言,詩歌可能不是抒發(fā)情感的主要窗口,也不是表達思想的主要載體,最精華的部分就在詩序中。但同時期貴族聚會時創(chuàng)作的詩歌,如唐太宗、后代唐高宗的宮廷詩就沒有詩序,還有后代李白、杜甫的詩歌也一樣,這些文學家都可以在詩歌中發(fā)表自己的想法從而不再重視詩序,因為他們與初唐時期中低官僚所面臨的境遇不同。
澎湃新聞:您曾提到“初唐四杰”的作品對后世寫作有著實用性上的幫助,具體體現(xiàn)在哪里?
道坂昭廣:初唐是駢文的黃金時期,駢文講究對仗、用典典據(jù)、平仄,它有很多規(guī)則和固定格式,所以不會寫文章的人也可以往里套?,F(xiàn)代人看駢文是為了鑒賞,可是當時人對寫文章有直接需求,駢文就被視為極好的模仿范本,以至于當時地方官僚都爭相模仿,并且將《滕王閣序》這樣的文章作為榜樣。政府公文無需別出心裁,將四杰的文章作為模板,對于缺乏文學才能的官員而言,相當于解了燃眉之急,由此找到了寫作的捷徑,需要動筆的時候,模仿四杰的文章就可交差。
一般來講,漢詩被歸類為東亞文學,駢文也是一種東亞散文,其實除了中國人以外,任何學中文的人都可以駕馭。駢文雖遭人詬病,卻仍然長期沿用,得益于其擁有一套成熟的書寫規(guī)則,是一種通過學習即可模仿的文體。
日本保留下來十幾篇墓志,墓志對死者必不可少,書寫墓志又能給寫作者帶來物質收益,駢文就可以滿足這種大量產出的需求,比如某某某升至某官位,那即可用典,提出古代某名人與其一樣的優(yōu)秀、富有學識,甚至王勃的駢文也成為之后墓志的范文。
澎湃新聞:駢文傳到日本之后,帶給了日本新的社會新文化,具體有哪些?
道坂昭廣:日本流傳下來的王勃作品保存在正倉院,保存版本是用日本當時最高級的紙抄寫的,除王勃以外,中國藏品中只有隋代或者初唐編纂的書儀《杜家立成》獲得同等待遇,可能表明王勃文集是當時最流行的文集,王勃在初唐時期文學地位相當于盛唐時期的李白。正倉院里并沒有收藏李白、杜甫的文集,因為當時的文學觀念和現(xiàn)在是不一樣的。
正倉院藏《杜家立成》(部分)
正倉院所藏王勃詩序的書寫者大概是當時的光明皇后,她抄的是當時中國最流行的文章,用的是當時中國最流行的文體,寫的是當時最有名的則天文字(武則天創(chuàng)造的一種書寫形式),用的是本國最高級的紙張。這一切都說明當時的日本貴族對中國文化十分敏感。
在當時,中國文化流傳到日本,所改變的不僅是文學形式,還有宴慶方式。日本的漢詩集《懷風藻》中,有幾篇詩序就是模仿王勃的作品。除了文學作品的寫作方式,文學場所的樣貌、文體的使用等一系列都傳入日本,豐富了日本的文學創(chuàng)意。之前日本人的文學和文藝都具有私人性,沒有成型的文學活動,《萬葉集》記載了唐風未傳入前,日本的宴慶活動就是一邊喝酒一邊朗誦自己的心情。唐朝風氣傳入后,日本人才知道聚會不止飲酒作樂,還可以通過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來抒發(fā)情感。然而日本的改變僅限于貴族階層,士大夫作駢文表達珍重惜別之情,依然僅限于私人之間,而且宴會作詩的方法越來越嚴格,尤其是平安時代,這造成日本當時的作品沒有借文學表現(xiàn)自己的觀點,依然只注重形式的局面。
其實駢文的黃金時代不僅在中國的初唐,也發(fā)生在日本奈良時期。對駢文在日本的發(fā)展而言,最重要的轉折點發(fā)生于江戶時代,比這更早的鐮倉室町時期,那時佛教在日本非常興盛,僧侶們曾到中國留學。他們把禪宗等佛教、朱子學和中國古文傳播了日本。從中國回來的日本留學生發(fā)起了日本的“古文運動”,這群留學生一改之前的風氣。當時的日本文學家都爭相模仿、研習唐宋八大家的古文,而唐宋八大家批評駢文,導致日本文人也開始對駢文展開批判,從那之后,駢文研究就落寞了。這與中國文學發(fā)展脈絡相合,但日本的情況有一定滯后性,日本的文體改革發(fā)生于江戶時代,距離中國流行新文體大概兩百年后。自平安時代末期開始,日本開始了武治時代,貴族失勢。可能住在京都的貴族們并沒有改變聚會的傳統(tǒng),只是那時的作品沒有傳下來,都散佚了。
《滕王閣序》與王勃之死
澎湃新聞:日本正倉院所藏的王勃《滕王閣序》里有兩處與中國通行版本不同,雖然皆為一字之差,卻對如何理解《滕王閣序》有著重大影響。對此,能否談談您的見解?
道坂昭廣:這兩處不同,一處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鶩”,正倉院版作“霧”;另一處是中國版作“三尺微命,一介書生”,而正倉院版作“五尺”。
正倉院藏《滕王閣序》
歐陽修當時就批評 “孤鶩”對“長天”并非一個好對仗。雖然歐陽修以后的文人不敢再批評這種前人的雄文了,但關于“孤鶩”是什么依然引發(fā)了諸多討論,竟有人說“落霞非霞”,而是一種蟲子,“落霞與孤鶩齊飛”是指鴨子追逐捕食蟲子,而反對者則指出鴨子不能飛。我認為應該是中國文人在某一個時代抄錯了一個字。
我之所以贊成日本正倉院的版本“霧”,原因有二:其一是“孤霧”與“長天”這個對仗更好,更有意境;其二是日本人在抄寫的時候因為缺乏文學感,只是改變字體的謄寫,因此并不會加入自己的感情,只求抄寫正確,而中國文人也許在謄寫中加入了自己的文學感,改變了原有的意思。
對于“三”“五”之爭,“三尺”為故事提供了一個有趣的背景,才華橫溢的王勃,如果身材矮小的話,故事將更加精彩。中國古代的“五”和“三”非常容易寫混,我調查歷來“五尺”和“三尺”的用法,發(fā)現(xiàn)其實初唐確有“三尺”之說,但“五尺”用的更多一些。我偶然看到鈴木虎雄先生的舊藏書中所夾的書箋,他也認為應該不是“三”,而是“五”最好,鈴木虎雄先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中國文學研究者。而且我發(fā)現(xiàn)王勃其他的詩序里都用“五尺”,因此我認為正倉院里的王勃集是更好的版本。
澎湃新聞:一般認為,王勃是在前往交趾探望父親的路上墜水而卒,您卻認為王勃在身死之時可能是與父親同行的。有哪些文獻資料可以佐證您的觀點?
道坂昭廣:目前,關于王勃之死,“獨行說”是學術界主要看法,主要基于新舊《唐書》等中王勃傳記載:“上元二年,勃往交趾省父,道出江中,為采蓮賦以見意,其辭甚美。渡南海,墜水而卒,時年二十八?!比欢凶x日本傳存的《王勃集》,我發(fā)現(xiàn)很可能王勃與父親是同行赴任的,對此持相同觀點的學者還有傅璇琮與張志烈。
我主要參考了:一、正倉院保存的王勃詩序手抄本;二、上野家委托京都博物館保管的卷子本,也就是《王勃集》卷28,內容是墓志4篇;三、現(xiàn)收藏于東京國立博物館的富岡本。我之所以認為王勃的交趾行原是與父同行,就是根據(jù)王勃自身的作品《祭高祖文》還有富岡本內的《王勃集》卷30中題為《族翁承烈舊一首》,這“一首”中包含三封書信。
首先,《祭高祖文》是為了在淮陰摸高祖廟祈愿而獻上的文章。此文有三處可疑:其一,這篇祭文中貫穿著旅途的不安,作為縣令要施行善政,報答皇帝任命之恩的決心。由此,王勃替已在交趾上任的父親發(fā)表這篇祭文未免有些奇異。其二,祭文中“交州交阯縣令等,僅以清酌之奠,敬祭漢高皇帝之陵曰”這一句也有蹊蹺。祭文是為死者或是為祭祀神靈而作,因此供奉者以及被供奉者一定要寫明,若請人代為供奉,需加入“遣某”或“使某”等字樣。也就是說如果是王勃過淮陰之際代父而作,就應加入如“遣息王勃”這種話。其三,王勃的《廣州寶莊嚴寺舍利塔碑》序末有“弟子家嗣太丘,忝闆門之薄宦”之句,從這個表現(xiàn)可知,此處的“弟子”是王勃的自稱,而“太丘”指父親王福時,從表示家庭內的詞語“闆門”考慮,正是由于父親王福時是縣令,他的家人王勃便成了屬僚?!都牢摹犯袷侵v述旅途不安,以及作為縣令的決心,與其說是赴任后父親的委托,不如說是將要赴任之人的心情表白更為恰當。而且從《碑文》中的句子考慮,“等”應該指的是交阯縣令王福時和屬僚王勃二人。
其次,我們能從王承烈的書信《王勃集》(卷30)中,窺探出父子同行的可能性。
《王勃集》卷30
第一封信應該是為了邀請赴交趾途中過揚州的王勃父子而寫,而第二封信應該是為了回復逗留廣州的王勃的來信。然而,由于王勃父子去了交趾,所以這第二封信也就“畢未達”了。至此,通過考察第一封信的內容及其與第二封信的區(qū)別,我認為《祭高祖文》和第一封信暗示了王勃伴隨父親同行。
最后,“父子同行說”最大問題在于新舊《唐書》等中“勃往交阯省父”此句,但這樣記錄,其一可能由于父親和王勃赴交趾的出發(fā)地不同,直到五月交趾縣令發(fā)令為止,王福時恐怕沒有在故鄉(xiāng),至少王勃沒有在他身邊。參考現(xiàn)存資料,可見王勃從故鄉(xiāng)出發(fā)直到洛陽或淮陰應該是去追尋父親的,至少從八月十六日以后與父同行,這也許便是“勃往交阯省父”這個記錄的原因。其二,當時信息不通,來往書信都不知道王勃將去往交趾,更不知其死訊,辭去虢州參軍回歸故鄉(xiāng)之后的王勃的資訊非常貧乏。通過《祭高祖文》一考慮,他們父子可能是在作為交通樞紐的楚州附近做了最后的準備,才奔赴交趾的。
中日兩國學者應保持學術交流的傳統(tǒng)
澎湃新聞:請您簡單介紹一下正倉院,正倉院里還收藏著哪些中國文學作品?
道坂昭廣:正倉院是奈良東大寺的寶庫,有點類似于皇帝藏經(jīng)閣,其收藏不僅僅有珍寶,很多文件如人口調查數(shù)據(jù)等都可以在那里找到,里面的珍寶也不僅來自于亞洲,甚至來源于海外各地。當時圣武天皇信奉佛教,所以把最珍貴的東西都獻給自己所信奉的宗教。圣武天皇去世后,他的妻子也就是光明皇后將天皇的珍寶都獻給了東大寺,以安慰他的亡靈。
王勃的作品大概就是遣唐使帶回來的。光明皇后的那一份謄抄作品被收藏于正倉院,日期是慶云四年(公元707年),當時距離王勃去世過去大概三十年,那么原件傳來日本的年代也許更久遠,這也證明了王勃生前聲名顯赫的程度。正倉院里王勃的詩序本應有兩卷,現(xiàn)存一卷,如果都在的話,王勃的詩序就應該全部囊括在里面了。王勃現(xiàn)存世詩序有六十余篇,日本正倉院存有四十余篇,中國存有四十余篇,有二十余篇重合的部分。
正倉院里的收藏名類眾多,但文集很少。除了王勃,日本人很喜歡王羲之,尤愛《蘭亭集序》,所以正倉院收藏有與王羲之作品有關的記載,但是現(xiàn)在所有事物都已失傳。
正倉院正倉
東大寺、正倉院保存眾多資料至今,可謂實力非凡?,F(xiàn)在日本歷史研究者都非常看重正倉院里的歷史文獻、文人詩篇,但是因為遷都,唐朝以后的資料就沒有補充進去。很多人都認為,絲綢之路的研究重點也在正倉院,因其保留了很多絲綢之路上的西域珍品。明治之后,除了研究者外,其他人不能隨意進入正倉院,現(xiàn)在正倉院每年都有一次展覽。
我現(xiàn)在感興趣的是正倉院中《王勃集》被發(fā)現(xiàn)的原因。楊守敬先生介紹了以正倉院《王勃集》為代表的古抄本、刻本,以及珍貴的古文獻,同時期的羅振玉先生,在搜尋、影刻《王勃集》殘卷方面用力最深。對兩位中國學者的活動,森立之和內藤湖南等日本學者提供了協(xié)助。中日兩國學者有著良好的學術交流傳統(tǒng),我希望這個傳統(tǒng)能夠繼續(xù)保持。(文/鐘源 彭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