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只有六萬字的中篇小說,講述了一個因為“忠誠”而引發(fā)的鬧劇。作者拿著鋒利的手術刀,層層解剖人性的細節(jié),那些偽裝的正義,虛弱的理想,混沌的忠誠,如何一步步掩蓋了我們原本赤誠的人性?法國作家讓-克里斯托夫·呂芬給我們留下一份沒有定論的人性記錄報告。
都是忠誠惹的禍?
在一般意義上,忠誠是一個褒義詞,它指向一種美好可貴的品質——信任某個實體(個體或組織),并且愿意因為信任而一以貫之地捍衛(wèi)這個實體。當然,忠誠是人與動物共有的品質,比如,我們時常因為其忠誠的天性而把狗當做人類的朋友。然而,人的忠誠卻更為復雜,因為人會思考,會偽裝,會誤解,會撒謊,人會用理性的武器,把一種具有原始美的天性復雜化為只有人類才具有的立場和價值判斷。
《紅項圈》寫的就是這樣一個讓人讀完之后難置可否的故事。故事發(fā)生在一戰(zhàn)結束后的1919年,法國中部某農業(yè)小城的一座監(jiān)獄里,關押了一個特殊的犯人莫爾拉克,他是戰(zhàn)斗英雄,在一戰(zhàn)中保衛(wèi)了國家,他也是國家罪人,因為他用怪異的行為侮辱了國家。這個來自法國鄉(xiāng)下的農民在一戰(zhàn)中應征入伍,在1918年位于巴爾干半島的薩洛尼卡戰(zhàn)役中由于英勇殺敵而被授予榮譽軍團勛章,卻在1919年7月的閱兵游行上公然把勛章轉授給了一條戴著紅項圈的狗。這一荒唐的舉動被視作侮辱國家的挑釁行為,莫爾拉克也因此鋃鐺入獄,面臨軍事法庭的控告。
從戰(zhàn)場歸來的軍事法官朗蒂耶奉命調查這樁奇怪的案件。故事的開頭,處于事件核心的那條叫“威廉”的老狗先聲奪人,出現(xiàn)在關押莫爾拉克的監(jiān)獄外,“每隔差不多三秒,它就用低沉的聲音喊上一嗓子,令人無法忍受”。這條狗的身影始終牢牢定格在故事的畫面里,因為它忠誠于自己的主人,不能離開他。然而,莫爾拉克卻對這條跟著他參軍、跟著他上戰(zhàn)場的老狗沒有一絲情感,甚至把勛章授予它的行為,也是為了蔑視它。老狗的忠誠,是莫爾拉克蔑視的東西。
小說冷不丁地穿插了一段朗蒂耶的回憶——從前,他家里也有條叫科爾岡的狗。有一天強盜闖入了家門,試圖侮辱母親和妹妹,科爾岡英勇地沖上去和強盜搏斗,用自己的生命保護了全家。在朗蒂耶的內心,這是忠誠的本來含義,是他為之一生捍衛(wèi)的品質。
于是,情節(jié)醞釀了一個巨大的懸念張力——莫爾拉克和狗之間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忠誠”在這個士兵眼中會成為一種被鄙視的品質?故事的發(fā)展越來越像一個推理事件,軍官朗蒂耶是查案的偵探,他同時也是作家呂芬的化身,呂芬借助朗蒂耶的眼睛,試圖還原那段硝煙歲月背后的真相。
被冤枉的“忠誠”,被蠱惑的人性
調查莫爾拉克的過程就像一場拉鋸戰(zhàn)。軍官步步為營,莫爾拉克吞吞吐吐,伴隨著周圍人物的議論,真相愈發(fā)撲朔迷離。通過審訊和鄉(xiāng)間走訪,朗蒂耶逐漸弄清了莫爾拉克參軍和古怪授勛行為的始末緣由。
和出身巴黎、受過高等教育的軍官朗蒂耶不同,來自鄉(xiāng)下的莫爾拉克是農民的兒子,滿腦子都是土地和農活,被征兵時只想躲起來,打仗時又盤算著家里的女眷種不了地,自己怎么才能回家,他根本不明白戰(zhàn)爭是什么。一個接近文盲的普通農民,對戰(zhàn)爭完全是一種出自本能的抵觸。
直到他上了前線,看到了“各種被發(fā)明出來的不可思議的殺人武器”,“炮彈、大批穿軍裝的人,幾分鐘之內,幾千個人死在太陽底下的戰(zhàn)斗”,戰(zhàn)爭改變了他。
殘酷的戰(zhàn)爭
莫爾拉克努力想知道答案,想知道別人如何理解戰(zhàn)爭。探親期間,他在女友瓦朗蒂娜家里接觸了馬克思、克魯泡特金等人的著作,成為了一名似是而非的烏托邦主義者,這也要部分歸功于女友瓦朗蒂娜,她的父親是第二國際成員,狂暴的和平主義者,死于監(jiān)獄,留給女兒一大批烏托邦理論書籍。瓦朗蒂娜想遠離這些,她無法再次承受政治帶來的創(chuàng)傷。但同樣的,戰(zhàn)爭改變了她。
她首先是一個女人,對戰(zhàn)爭造成的愛人分離肝腸寸斷。她意識到只有結束戰(zhàn)爭才能與愛人相聚,于是重新行動起來,與父親從前的同志取得聯(lián)系,秘密從事反戰(zhàn)活動,她只想成為和平主義運動的一份子,能夠早日見證戰(zhàn)爭的終結。瓦朗蒂娜的反戰(zhàn)行為,出于一個女人渴望愛情的本能。
各種來源復雜的和平主義思想在莫爾拉克腦中沸騰,時間已到1918年,一戰(zhàn)進入了關鍵的薩洛尼卡戰(zhàn)役,作為法國“東方部隊”的一員,莫爾拉克在前線戰(zhàn)壕苦苦堅守,此時同處協(xié)約國戰(zhàn)壕的俄國人已經得知祖國取得了“二月革命”的勝利,沙皇被廢的消息讓他們高興得發(fā)瘋。莫爾拉克受他們感染,“升華”了思想——他向往俄國革命的成功,幻想憑一己之力結束一戰(zhàn),用和平主義的思想去和敵方保加利亞的軍隊“親善”。他想以和平的名義,終止一場自己被迫加入的戰(zhàn)爭,然后重新起義,推翻“暴君”,進行一場“俄式革命”。他被自己的“抱負”沖昏了頭腦。
一切準備就緒,就在敵我雙方互通訊息將要走向“親善”的剎那,那條到哪里都跟著莫爾拉克的老狗威廉,一口咬上了保加利亞軍隊前來“親善”的士兵。千鈞一發(fā)的時刻,計劃全被打亂,混亂中協(xié)約國和同盟國同時打響了戰(zhàn)爭。幾分鐘前還準備走到一起的“同志”,幾分鐘后血刃相向。一切的陰差陽錯,全因為一條狗,它的忠誠本能指引它要攻擊敵人。
莫爾拉克恨透了這條狗。法國所在的協(xié)約國一方取得了薩洛尼卡戰(zhàn)役的勝利,但這卻非他所愿。在經歷了種種“沉思”后,他決定把戰(zhàn)爭勛章授予這條狗——這是他反諷當局的最后一擊,表彰狗的“忠誠到死”,其實是“表彰”戰(zhàn)爭要求軍人“對敵人毫無憐憫”的聽命行為。“榮譽、獎章、嘉獎、晉級,都是為了獎勵這些畜牲的行為”。莫爾拉克認為,戰(zhàn)爭對軍人,要求就是一條狗一般的“忠誠”,變成殺人機器。為表明自己的“人性”,莫爾拉克蔑視狗的天性。他準備為此受審,幻想以此引起社會主義活動分子的造反。
行文至此,恐怕會有讀者的情感天平偷偷導向莫爾拉克的一邊,贊賞他的“覺悟”。然而,忠誠之外,人性之中,作者呂芬的手術刀層層切開案件的肌理,還要繼續(xù)無情地切割。他的替身朗蒂耶軍官,代表一種與莫爾拉克的“本能”相對照的“理性”,他用理性的武器,敏銳地指出莫爾拉克看似崇高“人性”背后的孱弱和偽裝。
莫爾拉克對人性的看法不完整??此普x的“反戰(zhàn)”舉動背后,掩蓋了他幻想用另一種形式的革命來推翻既有當局的野心。面對俄國“十月革命”處決沙皇家人的行為,他沒有“呼吁親善”,倡導“和平”,認為“這是為了防止反動勢力卷土重來”,他的“和平”是雙重標準的。
人性還有更復雜的深層——朗蒂耶得知,莫爾拉克在探親期間因目睹從女友家走出一個男人(其實是藏匿的同志)而誤會了女友對情感的忠誠。他從此和瓦朗蒂娜決裂。軍官甚至認為這出授勛鬧劇,也是莫爾拉克自導自演用來懲罰女友的。朗蒂耶毫不憐憫地指出,莫爾拉克蔑視一條狗的忠誠,其實他自己卻是最在乎忠誠的人。而戰(zhàn)場上的所謂“忠誠”,不過是各陣營遵循各自的理想,所做的行為罷了。
作為小說根基的“細碎晶體”
其實,小說源于一則真實的故事——作家呂芬是一個具有多元身份的傳奇人物,他是作家,也是醫(yī)生,是外交官,還是法蘭西學院的院士。他曾作為人道援助人士被派遣到許多國家工作,是著名的“無國界醫(yī)生”組織的一員。多重身份的經歷賦予了呂芬一個巨大的故事寶庫,也提供了觀察人性的多重視角。2010年,呂芬前往約旦觀察“阿拉伯之春”的局勢——幾乎一無所獲,除了和同行的攝影師伯努瓦對飲啤酒,互相講故事打發(fā)時間。在百無聊賴之中,他卻收獲了來自伯努瓦祖父的一則真實故事,這成為了《紅項圈》的靈感來源。祖父的故事簡潔短小,呂芬卻意識到其中閃爍著一些稀有的“細碎晶體”,這些亮閃閃的小東西,是構建一部小說的根基。
作家呂芬
這些“細碎晶體”是什么?這正是朗蒂耶探求的東西。他為國家戰(zhàn)斗了四年,然后又花了兩年時間去審判軍事罪犯,這些為了維護國家秩序和權威的工作讓他身心俱疲,他感到被軍旅生活掏空了身體,被戰(zhàn)爭鈍化了生活的感覺。朗蒂耶急切地想要歸隱,想要給犯人開罪——一切都是戰(zhàn)爭惹的禍,在一個隨時奔赴死亡的戰(zhàn)壕里,很多士兵都把狗當成了戰(zhàn)友,莫爾拉克也許同樣如此。
所以,忠誠之外,人性之中,究竟是什么產生了問題?小說行至尾聲,作家呂芬終于亮出了他發(fā)現(xiàn)的“細碎晶體”——是傲慢,而非忠誠,造成了人與人之間的誤解和冷漠。莫爾拉克寧肯用迂回的鬧劇來自罰,也不愿意去傾聽女友的解釋。由于傲慢,人與人之間不再理解。一條狗的忠誠品質不該被冤枉,傲慢才是人區(qū)別于牲畜的獨有品性。
根據(jù)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
呂芬是否希望我們明白,這其實是一本呼喚“理解”的小說?作家竭力想讓不同處境的人相互理解,渴望挖掘組成我們身份的各種“人性”部件。忠誠,也許不獨屬于狗,卻在狗的身上保留了原初的含義。
小說結尾,朗蒂耶向莫爾拉克要來了這條狗。他將帶著它回到自己的妻女身邊。戰(zhàn)火逐漸彌散,溫暖的平民生活在前方等待著。時光仿佛倒流,那時,“忠誠”還沒有經過戰(zhàn)爭的扭曲,忠誠是它本來的含義。老狗威廉伏在朗蒂耶身旁,仿佛是他從前的家犬科爾岡復活了,一心一意守護著家人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