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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為何多方言

中國很多文化現(xiàn)象確實有久遠的歷史,歷史大移民,是方言分布局面變動的主干性的原因。

語言是人類特有的文化,從地理方面觀察,語言的語音、詞匯都反映環(huán)境的特點,具有生態(tài)性、區(qū)域性、傳播性三大地理特性。

語言內容是在自然環(huán)境與社會環(huán)境中生成的,有原生態(tài)的詞匯,也有文化交流傳播的詞匯。在語言中,區(qū)域文化含量很大,語音與詞匯反映區(qū)域文化特點,某人一張口,我們就知道他的地域背景,他的故鄉(xiāng)(母文化區(qū))在哪里,是老派人還是新潮人,文化水平如何,等等。有一個北京人,節(jié)日時去了廣場,興奮地說:“我上城樓子了!”這是老北京人的說法,不是老北京,不會叫“城樓子”。

世界上不同的語言有幾千種,各種語言都有一定的地理區(qū)域范圍。在世界各種語言中,中國漢語的生態(tài)區(qū)域最大,因為區(qū)域大,漢語區(qū)內又分成不同的方言區(qū)。方言的豐富性,誰也比不上漢語。

中國漢語方言的分布大概有7大方言區(qū):官話(北方)方言、客家方言、湘方言、贛方言、吳方言、粵方言、閩方言。這是講漢語方言地理的時候最常說的幾個區(qū)。如果稍微細化一點兒,不止這7個區(qū),每一個大區(qū)還可以分亞區(qū),數量遠遠多于7個。

唐曉峰:南方為何多方言

在這幅漢語方言分布地圖中,官話(北方)方言占了絕大部分面積,從黑龍江一直到云南都是它的天下,使用人口差不多占漢族人口的四分之三。這樣的分布形勢,是歷史造成的,人口的遷徙、經濟文化的頻繁交流,是其重要的背景。

其他6大漢語方言多數集中在中國的東南部。這種分布有自然地理基礎,東南多山,人的流動性本來就小,再加上一些人文歷史原因,造成那里比較細密的方言分布狀況。

關于方言的存在,不是個晚近的事情。中國歷史這么悠久,而且很早就形成了大地域的國土,所以方言差異的問題很早就出現(xiàn)了。

在戰(zhàn)國時代《孟子》這部書中,記載了孟子與戴不勝的一段對話。

孟子謂戴不勝曰:“子欲子之王之善與?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齊語也,則使齊人傅諸?使楚人傅諸?”曰:“使齊人傅之?!痹唬骸耙积R人傅之,眾楚人咻之,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莊岳之間數年,雖日撻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保ā峨墓隆罚?/p>

(孟子對戴不勝說:“你是想有一位好的國君吧?我來告訴你吧。有一位楚國的大夫在這里,想讓自己的孩子說齊語,那么是請齊國的老師呢,還是請楚國的老師?”戴不勝說:“請齊國的老師?!泵献诱f:“一個齊國老師教他,一群楚國人在他周圍喧嘩,雖然每天用鞭子逼他講齊語,也是辦不到的。假如帶他到齊國城里住幾年,雖然每天用鞭子逼他講楚語,也同樣是辦不到的?!保?/p>

孟子是用這個學習語言的故事講述一個道理:想要有個好國君,而周圍都是奸臣壞蛋,那國君自己想做好,也是不可能的。

故事里面所說的“齊語”“楚語”是不同的語言,二者之間存在的當然不會是外語那樣的差別,而只是方言的不同。這是戰(zhàn)國時期在中國存在方言的一個證明。

關于外語的問題,古人另有記錄。漢代張騫通西域,發(fā)現(xiàn)西域人講許多不同的語言,與最遠方來的人講話,需要“重九譯”,意思是中間要坐八九個翻譯,一個人翻一種語言,翻譯接力。這樣的翻譯場面真夠熱鬧的。

想象起來,“重九譯”是很容易出問題的,在這頭說要喝水,一個個翻譯接力過去,可能就變成洗手了。

中國古人認為,語言亂,是文化不發(fā)達的特征。邊陲屬于化外之地,也就是野蠻之地,別說是沒有詩書禮儀,講的話也與鳥獸的聲音沒有太大差別,東漢大學者鄭玄說夷狄人通鳥獸之語。當然,這些看法都是很不對的。

在中國歷史上,漢語的擴展屬于一種文化傳播現(xiàn)象。而移民是文化傳播最痛快的形式,是地域間文化傳播效率最高的形式,它不需要一個慢慢學習的過程。特別是,有的移民是集團式的移民,其文化傳播的效率和文化的完整性就更高。

中國漢語方言地理的分布就受到大移民的影響。在中國歷史上,影響華夏方言(本來在黃河流域)向南傳播的,有三次大移民,即公元4世紀的“永嘉之亂”、8世紀的“安史之亂”、12世紀的“靖康之難”。當時的社會背景不是“亂”就是“難”,原因都是社會大動蕩。移民使語言的分布向遠方擴展,在南方很遠的地方也出現(xiàn)了北方方言。當然,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關于今天的方言格局的形成,還有其他更多的歷史原因。

歷史上移民的具體過程是復雜的,移民的形式也是多樣的。有的移民的落腳地,集中在一塊不大的地理區(qū)域內,這會造成外來方言的“孤島”。比如杭州一帶,本來是吳語的世界,靖康之難時,開封的皇帝率領王公大臣一窩蜂涌進杭州城,改變了杭州城里的口音。我們現(xiàn)在去杭州,會感到城里的人講話與周圍遠郊區(qū)人的口音有些不同。城里語言有更多的北方因素,這是當年移民文化的遺產。

廣東、福建、江西接界地帶的客家人,原來也不是當地人,是“客人”,也是北方人以集團的形式移民到了這里。他們長期駐扎,自成群體,不和當地人混合,漸漸形成那個地方獨立的文化群體,他們的講話與周圍人不一樣,一直保留有中原古音。有學者甚至認為他們的某些房屋形式,與當初北方戰(zhàn)亂時代出現(xiàn)的塢壁有些關系,所以像封閉的城堡。如果真是這樣,這個歷史淵源就更早了,一下子到了曹操、劉備的時代。

唐曉峰:南方為何多方言

客家土樓

中國很多文化現(xiàn)象確實有久遠的歷史,歷史大移民,是方言分布局面變動的主干性的原因。

據研究,穩(wěn)定的行政區(qū)劃對于方言的發(fā)展起到制約作用。中國人習慣于生活在穩(wěn)定的行政區(qū)劃里,到今天這個習慣還有。建立穩(wěn)定的行政區(qū)劃,是維持中國社會穩(wěn)定的重要手段。這種與權力相對應的社會區(qū)域性,為文化發(fā)展提供了穩(wěn)定的外因。人們對于行政區(qū)劃的歸屬感與對文化的歸屬感是差不多一致的,我們常常用政區(qū)的名字作為文化區(qū)的名字。說山東人與說有山東文化的人是一樣的意思。長期穩(wěn)定的行政區(qū)劃給人們帶來穩(wěn)定的文化心態(tài)。一個穩(wěn)定的行政區(qū)劃會推動一個穩(wěn)定的方言區(qū)域的形成。學者們發(fā)現(xiàn),許多方言分區(qū)與中級行政區(qū)(縣上面一級的政區(qū))大體吻合。

在方言地理中,還有一種稍微復雜的現(xiàn)象,即權威土語(當地人最高看的一種口音),它說明,語言的文化差異不只在語言本身。在一個語言復雜的環(huán)境中,一般是以文化先進的城市為依托,流行一種權威土語,人們都認為講這個口音最體面。

在大都市里,隨著都市行政區(qū)劃歸屬的變化,時髦的權威土語也會變化。學者考察過上海地區(qū)的權威土語的變化。明朝的時候,上海只是一個小城鎮(zhèn),其行政中心在嘉興,嘉興話在上海是最時髦的、最體面的口音。到清代,上海歸蘇州管,于是蘇州話變成最體面的。到了現(xiàn)代,上海自成中心,自然地,地道的上海話就成了最時髦、最權威的土語。權威土語隨著行政中心的轉移而被重新選擇,這也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和移民的情形不同,其變化受到其他因素的影響。有社會威權撐腰的方言會格外受到“待見”(崇尚)??谝舾偁幙勘澈蟮膶嵙?,這完全是人文關系。

這種現(xiàn)象現(xiàn)在有沒有?方言分布好像已成定局,那么哪一種聲音最體面、最時髦?小品里面東北話時髦,但在實際生活中并不流行?,F(xiàn)在有一種口音又時髦又體面,說不清它是臺灣口音、香港口音,還是普通話。明星在媒體露面,大多講這種口音。不管這些明星是哪兒的人,都能拿捏出那種味道來。社會上許多年輕人,也很善于模仿這種聲音。在中國,這種口音與現(xiàn)代化同步而來。

在方言、口音問題上,人不是全然被動的,也會選擇。所謂文化認同,包含兩個概念,一個是歸屬,一個是選擇。歸屬,是水土帶給你的,逃不掉。但你是大活人,你可以選擇。怎樣選擇?當然是按照價值觀來選擇。在主動選擇的時候,有時候要告別你的歸屬,要掩飾你的歸屬。在方言口音方面,從不同地方來的人在心中肯定有個自我評估,評估家鄉(xiāng)口音的地位。有些地方來的人要盡量掩飾自己的口音,有些地方來的人要盡量展現(xiàn)自己的口音,這里面有語言文化價值觀。在崇尚革命的年代,老革命,越老的革命者,就越講四川話、江西話、湖南話,那種方言令人敬重,很多大首長都是那樣講話,首長越大,方言越重。講普通話反而沒有意思。舉個例子,“中華人民共和國”(湖南口音),在城樓上用方言一念,很有氣勢,非常首長。如果用普通話念,就是廣播員。

方言的地位與時代價值觀掛鉤,方言成為一種符號,一種價值的符號,給人不同的文化感受。香港電影里,土氣的角色一出場,一定是講北方話,這是香港電影的符號特點。內地人都記得,改革大潮一來,價值變化,廣東話來了,然后臺灣話來了。

現(xiàn)在,有一種超越區(qū)域文化的東西,叫大眾文化,流行文化,內涵非常寬泛,侵入大部分的空間,占領了大部分景觀。流行文化與語音也有對應。在流行文化里面出現(xiàn)了一種口音,很時髦,比如前面說過的明星口音。這類口音是媒體口音,已經沒有地方區(qū)域的定位?,F(xiàn)代化造成很多區(qū)域性、地方性的喪失(placelessness),包括口音。

一般說來,方言的培育需要有相對封閉的空間環(huán)境,但有些方言的形成是融合而成。可以說有兩條路徑。據學者研究,在中國的中古時代,契丹人進入北京地區(qū),一方面,契丹人學習漢語,但另一方面,又導致漢語口語里融入契丹發(fā)音。后來的清朝,滿族人進入北京,也有這個特點。北京話就是這樣逐漸形成的。

從地理上看,有方言接觸帶、接觸區(qū),在那里,不同方言的競爭,產生權威土語現(xiàn)象。

因為中國的方言差異太大,因此中國有方言字典,比如《潮汕字典》,有不同方言的發(fā)音對照。例如我、杯、走三個字在普通話與廣東話里的發(fā)音分別被標注為:

唐曉峰:南方為何多方言

中國需要語音規(guī)范,即國家標準的官方口音。據說民國初期,很多議員來自廣東,提出用廣東話來做官方的標準口音。孫中山不同意,最后決定用北方的官話作為政府的官方語言。

最后提示一點,方言文化是純粹的非物質文化,它甚至不可能有物質符號。像飲食、服飾、房屋都可以有物質符號,放一碗豆汁兒,代表北京飲食文化;扎一個白羊肚頭巾,是陜北服飾文化;做一個帳篷的模型,是草原文化;畫一個臉譜,代表中國戲曲文化。但是,能給方言一個物質形狀嗎?能做出一個小東西代表上海話,再另做出一個小東西代表廣東話嗎?做不出來。有很多精神文化,無法給它們物質外形。這類文化必須依托在活人身上,死人都不行。

唐曉峰:南方為何多方言

(本文原題《鄉(xiāng)音》,摘自唐曉峰《給孩子的歷史地理》,中信出版集團,2018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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