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駛近桃園機(jī)場, 早上十一點半, 手機(jī)傳來訊息, “李先生去了”。
又去了? 這是我的第一個反應(yīng)。過去半年聽過類似傳聞不下七、八遍了, 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流言亂說李敖病逝, 剛開始我總馬上向家屬打聽, 得到的響應(yīng)都是“李先生好好的, 別聽謠言”。之后, 便不緊張了。吉人自有天相, 何況李先生是奇人是怪人是高人。
但過不到一分鐘, 又來訊息, 再來訊息, 不斷來訊息, 四方八面的朋友皆說此事, 也都說是來自榮總的官方發(fā)布。看來是真的了。于是輪到我發(fā)訊息, 給李戡, 只寫一句, 節(jié)哀, 如果在香港有什么我能做的, 告訴我。
馬家輝與李敖的合影
到了桃園機(jī)場, 猶豫了兩分鐘應(yīng)該改動航班, 趕回臺北探望李敖家人。終究免了。一切既成定局, 無謂打擾添煩, 去矣已去, 生者恐怕還需時間安靜心情。過去半年一直探尋機(jī)會到醫(yī)院看望李先生, 但他說過不見客, 不見就是不見, 除了極少數(shù)的幾位。那么唯有遵命。而我剛好在臺北跟交響樂團(tuán)有個《龍頭鳳尾》的朗讀合作活動, 盡管無緣見上李敖最后一面, 但在其離去之日, 終究跟他身處同一島上, 亦算是一種溫暖的湊巧。距離我跟李先生首回相見, 整整卅六年了, 來到這一天, 他人生夢醒, 我亦李敖夢圓, 漫長的一段緣份之于他必只是芝麻綠豆的小事, 但于我, 因曾有過生活路向的關(guān)鍵銘刻, 難免多有感慨, 在飛機(jī)降落香港機(jī)場的剎那, 淚水終于流下。
李敖先生的告別式已在臺北完成, 亦有追思會, 香港這邊也有。我本想寫挽聯(lián), 但因才疏, 怕失禮于李先生泉下, 算了。記得鮑覺生曾撰自挽: ”功名事業(yè)文章, 他生未卜; 嬉笑悲歌怒罵, 到此皆休?!被蚋畎教幘嘲涤衅鹾?。而馬敘倫之挽楊度, 更適合供我援引借挽:
“功罪且無論, 自有文章驚海內(nèi);
霸王成往跡, 我傾河??尴壬!?/p>
是為記。是為念。是為追憶。
(二)
不少人去過臺北市敦化南路1段306號12樓了。金蘭大廈, 四十年的大樓, 氣派是氣派, 卻是老式的那種, 堅定不變, 像十二樓那戶的主人意志。主人, 是李敖, 他只偶爾住在這里, 這里只是他的書房, 他的辦公室, 他的會客室, 他的獨處思考的秘密花園。
李敖在書房。 來源:視覺中國
來過這里的人必震驚于藏書的豐富, 不算“井井有條”, 欠缺妥善的分類擺放, 幸好書房主人有個大頭腦, 只要是親手上架的書, 都記得位置, 要找出來的時候, 兩三秒鐘即告成功。卅六年前初來此地, 站在書架前, 我問李敖:“以后, 嗯, 這些書怎么處理?”
我說的“以后”, 便是卅六年后的今天, 當(dāng)李敖已經(jīng)不在的以后。
李敖當(dāng)然聽懂, 聳肩笑道, 以后再說吧, 還早呢。那一年他才四十七歲, 我十九, 在青春幼嫩的我的眼里, 他已屬”老年”, 應(yīng)已想到以后的事情了。
聞?wù)f李敖前幾年生病時有過“散書”計劃, 不知道后續(xù)如何? 如果不是全部捐出或賣出, 其實不妨把李敖書房弄成文化景點, 開放參觀, 讓人有機(jī)會在沒有書房主人的時空里感念書房主人的魅力。
是的, 明白的, 極不容易, 市值昂貴的房子甚難長期原封不動, 但是否可以先用最精密的攝影器材拍下最細(xì)致的內(nèi)部面貌, 例如3D或VR或360之類, 然后另覓地方, 設(shè)立一個名為”李敖書房”或“李敖圖書館”的文化公共空間? 踏進(jìn)書房, 打開墨綠色的大門, 有玄關(guān), 玄關(guān)之后便是書架, 中央是客廳, 廳的左邊有張書桌, 桌旁是廁房??蛷d的另一邊有張長桌, 桌上擺書, 盡頭有另一張書桌, 桌旁有門, 推門推去是睡房和廁所, 也是書, 墻上掛著幾張西洋裸女照, 其中有兩張曾經(jīng)陪伴李敖坐牢數(shù)年……
在書房或圖書館內(nèi), 可設(shè)置屏幕播放李敖錄像和錄音, 栩栩如生, 音容宛在。此議可行, 且待有心人。(文/馬家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