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載2008年11月16日出版的《東方早報·上海書評》?,F(xiàn)重刊,紀念李敖先生。
李敖
2005年盛夏,我率《可凡傾聽》攝制組專門飛赴成都,和流沙河先生做訪問。
流沙河先生的家與大悲寺相毗鄰。當年,杜甫因“安史之亂”逃難至成都,便先在大悲寺落腳歇息。雖說老建筑早已蕩然無存,但終歸還是有那么一點古雅氣息。
說起流沙河,人們自然會想起上世紀五十年代那篇《草木篇》,這首詩其實只是以白楊、藤、仙人掌、梅和毒菌為賦,表達詩人愛憎的心情,現(xiàn)在看來平平常常,但那時卻掀起軒然大波,被認定為“大毒草”。最高領袖甚至還在《草木篇》空白處寫下頗有分量的批語:“凡是錯誤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應該進行批判,決不能讓它們自由泛濫。”于是流沙河被打入冷宮,只得以做木匠活糊口度日。后來,毛主席又在北戴河一次會議上提及流沙河,講話大意是“下海總要嗆幾口水。了不起就沉下去嘛!原來有兩個人沉下去,但劉紹棠不是已經起來了嗎?流沙河還沉在水里?!笨傊菚r的流沙河可算是“惡名遠揚”。對此,寫過《死水微瀾》的作家李劼人大為不解,他認為像《草木篇》那樣擬人化的詩作古今中外數(shù)不勝數(shù),流沙河何以憑這樣的詩出名?最后,他哀嘆道:“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
如今的流沙河遠離塵囂,閉門謝客,蝸居在一幢簡陋的公房內,吟詩作文,怡然自得。
余光中的《鄉(xiāng)愁》家喻戶曉,最早將余光中詩歌引進內地的,就是流沙河,我們的談話便由此衍伸開來。說起余光中,流沙河的語調不緊不慢,“1981年初秋,差旅東行。列車長途,不可閑度,終于在酷暑與喧噪里讀了余光中等數(shù)位臺灣詩人的作品,真是滿心歡喜。特別是余光中的《當我死時》《飛將軍》《海祭》等詩最使我震動。讀余光中的詩,就會想起孔子見老聃時所說的話‘吾乃今于是乎見龍’”。之后,流沙河又在《濕濕》詩刊撰長文介紹余詩。流沙河還到處開設講座,專題分析余光中《鄉(xiāng)愁》《所羅門以外》《等你,在雨中》《唐馬》等詩作的藝術成就?!坝喙庵性姴坏勺x,且讀之而津津有味;不但可講,且講之而振振有辭。講余光中我上了癮,有請必到。千人講座十次以上,每次至少講兩小時,興奮著魔,不能自已,為此還鬧出不少笑話?!痹瓉?,流沙河本名余勛坦,大哥叫余光遠,因此,有讀者誤以為余光中是他二哥,而且根據推算家中還該有個三哥余光近。這樣,遠、中、近就排齊了。而那時,流沙河和余光中根本還不認識,連面都未見過。
1982年,余光中給流沙河寫信,信中說:“東海外,夜間聽到蟋蟀聲,就以為那是在四川鄉(xiāng)下聽到的那只(光中先生曾在四川度過抗戰(zhàn)歲月,自稱為‘川娃兒’)。”四年后,余光中在《蟋蟀吟》表達了相同的故國之思:“就是童年逃逸的那一只嗎?一去四十年,又回頭來叫我?”受到心靈觸動,流沙河寫了《就是那一只蟋蟀》作為回應,發(fā)表在香港《文匯報》。然而,朋友間的酬唱之作,竟被人嘲謔為“蟋蟀抗戰(zhàn)”,說到此處,連流沙河先生自己也忍不住開懷大笑。
對于李敖在電視上公開批評余光中,流沙河頗不以為然:“李敖罵余光中那檔節(jié)目我看了,感到非常詫異。他拿出余的一首詩,才念了三行,就說余詩文理不通,句法不通,認為這是騙子詩。這完全是兩碼事。即便句子不通,頂多也是語法問題,與品德無關。倒是李敖自己對《詩經》的解釋是大言欺人?!绷魃澈釉谶@里指的是李敖對《詩經》中“女曰觀乎,士曰既且”的解讀。李敖認為這是寫男女茍合,“觀”就是“歡”,是做愛的意思,“女曰觀乎”翻譯成白話便是女的央求男的做愛;而“士曰既且”中的“且”,則指男性生殖器,作為動詞用,指男性性行為,“既且”就是已經做過了?!斑@個說法毫無道理,因為《詩經》中的‘觀’,觀察的‘觀’,有十二種解釋,但沒有證據證明‘觀’可以和‘歡’通用,而且也沒有理由認定‘歡’就是做愛。因此,李敖的這種說法只能蒙騙那些沒有讀過《詩經》的人。但是我讀過,我讀《詩經》時,李敖還是小學生,連《百家姓》都還沒讀。他懂什么?”說話時,流沙河眉宇間流露不屑的神情。
至于余光中和李敖,他們早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就開始交往,雖談不上熱絡,倒也相安無事,而且兩人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都有一段《文星》期?!段男恰肥浅霭嫒耸捗夏堋⒅焱駡苑驄D創(chuàng)辦的文學刊物,同時還有同名書店,擁有梁實秋、余光中、林海音、李敖等當時臺灣名噪一時的作家,是當時臺灣現(xiàn)代主義文化運動的一面旗幟。余光中曾負責《文星·詩頁》的編輯工作,并在“文星”出版了《左手的繆斯》《掌上雨》和《逍遙游》三本散文集以及《蓮的聯(lián)想》和《王陵少年》兩本詩集。而李敖登上《文星》舞臺后,則以《老年人和棒子》《播種者胡適》和《給讀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三篇文章初定乾坤,引世人關注,數(shù)年后,還一度出任《文星》主編。李敖一系列思想激進的文章,惹惱了當局。1965年年底《文星》被徹底封殺,得知消息,余光中憤筆寫下《黑天使》和《有一只死鳥》兩首詩,以表達悲痛和震驚。特別是《黑天使》,有著難言的哀傷和悲壯:“我就是黑天使,我永遠/獨羽逆航,在雨上,電上/向成人說童話/是白天使們/的職業(yè),我是頭顱懸賞/的刺客,來自黑帷以外?!?/p>
但,文人終究以賣文為生,因為所有著作遭禁,李敖想到改行去賣牛肉面以維持生計,他給余光中寫信,其中有一段說:
下海賣牛肉面,對“思想高階層”諸公而言,誠是駭份之舉,但對于我這種縱觀古今興亡者而言,簡直普通又普通。自古以來,不為丑惡現(xiàn)狀所容的文人知識人,抱關、擊析、販牛、屠狗、賣漿、引車,乃至磨鏡片,擺書攤者,多如楊貴妃的體毛。今日李敖亦入貴妃褲中,豈足怪哉!豈足怪哉……
接著又說:
我在舊書攤上買到一本宣紙的小折頁冊,正好可做簽名之用。我盼你能在這本小冊的前面,寫它一兩頁,題目無非“知識人贊助李敖賣牛肉面啟”之類,然后由我找一些為數(shù)不多的我佩服的或至少不算討厭的人士紛紛簽它一名,最后掛于牛肉面鍋之中,聊示“招徠”。此“啟”只負責“贊助”,不負責牛肉面好吃與否或有毒與否,大家盡可安心簽署,不必回家抱著老婆嚇得睡不著覺也!
接獲李敖信函,余光中倚馬可待,一揮而就,一篇言辭懇切的贊助信這樣寫成,全文如下:
近日讀報,知道李敖先生有意告別文壇,改行賣牛肉面。果然如此,倒不失為文壇佳話。今之司馬相如,不去唐人街洗盤子,卻愿留在臺灣擺牛肉面攤,逆流而泳,分外可喜。惟李敖先生為了賣牛肉面而告別文壇,仍是一件憾事。李先生才氣橫溢,筆鋒常帶情感而咄咄逼人,竟而才未盡而筆欲停。我們贊助他賣牛肉面,但同時又不贊助他賣牛肉面。贊助,是因為他收筆隱市之后,潛心思索,來日解牛之刀,更合桑林之舞;不贊助,是因為我們相信,以他之才,即便操用牛刀,效司馬與文君之當壚,也恐怕該是一時的現(xiàn)象。是為贊助。
同樣也是出于生存考慮,梁實秋、余光中和林海音等人后來與蕭孟能、朱婉堅夫婦商量,既然出版社已關閉,是否能收回他們在“文星”的書,以便這些作品可由其他出版社繼續(xù)出版。素來愛打抱不平的李敖認為這是忘恩負義之舉,對余光中等人多有指責。此舉發(fā)生近二十年后,李敖受蕭孟能太太朱婉堅之托,以違反著作權為由,一紙訴狀將余光中告至法庭。從此,兩人便很少交往。
在采訪余光中先生時,我曾問他為何面對李敖的攻擊從不反訐,余先生不無揶揄地說道:“他一直罵我,我則保持沉默,這說明,他的生活不能沒有我,我的生活可以沒有他?!币幌?,說得大家忍俊不禁,“當然,最主要的向我老師梁實秋先生學習,中年以后不接招?!?/p>
說到梁實秋,我倒想起余先生早年寫過一首名叫《聞梁實秋被罵》的詩。詩是這樣寫的:
似乎,我看見,在那邊的弄堂里
小鼻涕們在呼嘯,舞弄玩具刀
幻想那是真正的戰(zhàn)役
而自己是武士,是將軍
遂有一場很逼真的巷戰(zhàn)
以真正的名將為敵,名將
在那邊的方場上,孤立而高
赫赫,顯顯,多順手的目標
于是,銅像的面目模糊
四方飛來呼嘯和泥土
和小鼻涕們勝利的哄笑
但時間
時間的聲音是母親,一一
叫回家去,把小鼻涕。母親說
不早了,該回家吃晚飯了
留下方場寂靜如永恒,泥土落盡
留下銅將和鐵馬,在夜空下
戴這樣高而闊的燦爛如一頂皇冠
這首詩可以說是余光中面對世事紛擾的真實內心寫照。
從魯迅和梁實秋,劉海粟和徐悲鴻,到余光中和李敖,陳逸飛和陳丹青,楊振寧和李振道,世間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此起彼伏,外人也很難做出準確的判斷,甚至,有時根本也說不出究竟孰對孰錯。透過那些表面的嚷嚷聲,倒可以瞥見當事人不同的境界和心態(tài)。(文/曹可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