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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和他的“自造光芒”

對常人而言,自傳不宜多,他傳不妨多。李敖先生自然不是常人,迄今為止,他所撰寫的自傳以及具有自傳性質(zhì)的著作,已經(jīng)多達四部。

(一)別人的贊美不及他自贊


李敖和他的“自造光芒”

1981年8月他第二次入獄,在獄中寫作《李敖自傳》,談家世、童年和小學(xué)時代,篇幅不長,后與《從上海到海上》等十三篇文章一道,合成《李敖自傳與回憶》一書,在1987年出版。1997年,他撰成《李敖回憶錄》,以編年體形式,從出生地哈爾濱寫起,縱論平生,波瀾壯闊,尤其結(jié)尾一章“前程”,寫來慷慨激昂,讀來蕩氣回腸;此書寫完,意猶未盡,隨即續(xù)寫《李敖快意恩仇錄》,按作者說法,《李敖回憶錄》有如畫龍,《李敖快意恩仇錄》可比點睛。

2015年他八十歲,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寶刀不老,以四十天功夫,一氣呵成四十萬字,名曰《李敖風流自傳》,風流之意,取自李白《贈孟浩然》“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和杜甫《丹青引》“英雄割據(jù)雖已矣,文采風流今尚存”。不過參考書中內(nèi)容,照最通俗的詞義來理解,亦無不可,大陸版刪去“風流”,徑直叫《李敖自傳》(以下照原版稱《李敖風流自傳》,以區(qū)別于1981年版《李敖自傳》),也許在作者看來,未免不解風情。

無論人生多么壯觀,多么曲折,連寫四本自傳與回憶錄,其中不無重復(fù),正犯了寫作的大忌。李敖執(zhí)意為之,除了經(jīng)濟與表達欲,還有一個因素不容忽略:以其自大成狂的性情,關(guān)于他的傳記,最好的只能是自傳,由他人評頭論足,唯恐不夠到位,自己來解剖自己,才能盡善盡美——這里的解剖,從一定意義上講,可換作“贊美”、“吹捧”等。

李敖書中常常引用他人贊詞,然而不管措辭還是立意,不管廣度還是深度,都遠遠不及他的自吹自擂。譬如《李敖回憶錄》自序云:“我自感身處亂世,卻一生倨傲不遜、卓而不群、六親不認、豪放不羈、當仁不讓、守正不阿、和而不同、抗志不屈、百折不撓、勇者不懼、玩世不恭、說一不二、無人不罵、無書不讀、金剛不壞、精神不死,其立德立言,足以風世而為百世師……”《李敖風流自傳》稱自己“挺身與國民黨當權(quán)派斗爭,一往直前、二入牢獄、三頭六臂、四面樹敵:又挺身與臺灣人當權(quán)派斗爭,五花八門、六親不認、七步成章、八面威風。在所有斗爭中,總是以人不可及的大人格、大節(jié)操、大頭腦、大才華、大手筆、大刀斧、大有為和大不敬,斬將搴旗,外加踹走狗一腳”……單單這一串成語,非李敖而不能為;要加在自己身上,更非李敖而不能為。

這四本自傳與回憶錄,論品質(zhì),當以《李敖回憶錄》和《李敖快意恩仇錄》更勝一籌,不是說這兩本書沒有缺陷,而是對比那兩本自傳,其缺陷相對少一些?!独畎阶詡鳌穼儆跉埰?,只寫到十三歲朦朧初戀,其價值不必高估;《李敖風流自傳》從1935年寫到2015年,八十年家國天下,八十載恩怨情仇,一書讀罷頭飛雪,單論分量,應(yīng)該超過前面三本??上Т藭粊硎芟抻隗w例——短則百字,長則千字,接近微博體——讀來斷斷續(xù)續(xù),并不過癮,不像《李敖回憶錄》等給人以懸河瀉水、酣暢淋漓之感,揣摩這背后的原因,只能說李敖老了,不復(fù)當年之激情,須知他的文章,一大優(yōu)點即在文氣,號稱“怒潮飛瀑、一瀉千里”,而今文氣衰竭,只好揚長避短,長話短說;二來書中大半內(nèi)容,像我這樣的老讀者都不陌生,有些段落甚至一字不改,從此前的著述或訪談當中照搬過來,不免有拼湊之嫌?;诖?,這本書的理想受眾,應(yīng)是李敖的新讀者,對老讀者而言,則如吃剩飯,味同嚼醋,除非饑腸轆轆,否則不必入口。


李敖和他的“自造光芒”

(二)感謝他的坦蕩與自大

拋開新老,就書論書。自傳的最大價值在于完整呈現(xiàn)一個人的一生,《李敖風流自傳》大體做到了這一點。這首先得感謝作者的坦蕩,其次得感謝作者的自大,就自傳來講,后者也許更關(guān)鍵。我們習(xí)慣說“赤子之心”,然而哪有人能坦蕩如赤子呢,無論怎么坦白心跡,終有遺漏。唯有自大者,自命不凡,自我陶醉,認為自己無所不能,無一不好,種種愚行與丑行,外人覺得是恥辱,他則自以為榮光,故而會拿出來賣弄、炫耀。譬如李敖在書中大談繽紛情史,有些可謂風流,有些則屬下流,包括偷人老婆的故事,他都能談得津津有味,足見其自信和自戀,換一個說法,則是全無心肝,我能想起的參照系,大概只有做口述史的張學(xué)良。

倘若擴大搜索范圍,拿虛構(gòu)人物作參照,李敖正有一合適模板:金庸小說《俠客行》中的白自在。白自在是雪山派掌門人,綽號“威德先生”,自詡為“古往今來劍法第一、拳腳第一、內(nèi)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俠士,大宗師”。李敖在書中自稱“大寫手”、“大人格”,加上以前自況的“大節(jié)操、大頭腦、大才華、大手筆”、“中國第一豪杰”等,正與白自在相仿。差異在于,在石破天的映照之下,白自在漸漸意識到自己的“四大”“四個第一”皆為妄言,終而幡然悔悟;八十歲的李敖依然妄自尊大,大言不慚,作為自大狂,至少高白自在一檔。看來,白自在不配作李敖的模板,李敖才是白自在的模板。

白自在的自大癥,源自他局限于凌霄城,坐井觀天,不知天外有天,井底之蛙,以為老子天下第一。李敖亦然,錯把一隅當成了天下,他的一隅,正是臺灣。盡管他自稱“真正大陸型的知識分子”,事實上卻是標準的“孤島型知識分子”。老死孤島的胡適、傅斯年等,才堪稱真正的“大陸型知識分子”,這二者的最大差別,在于格局。

李敖雖屢屢表達對臺灣的鄙棄,然而其命運始終與臺灣牢牢捆綁在一起,所謂成也臺灣,敗也臺灣,用書中的話講,叫“與子偕小”,“臺灣變小了,你也跟著變小了”;他曾批評殷海光:“殷海光雖偉大,局面卻小,因為他的國民黨老底子太深了”,這句話稍加修改,正可還施彼身:李敖雖偉大,局面卻小,因為他被老對手國民黨和蔣氏父子束縛住了。更可悲的是,連對手都開始進化了,他卻故步自封,泥足不前,對手走進了新時代,他還在舊時代大戰(zhàn)風車。

關(guān)于這一點,不能說李敖?jīng)]有覺悟。他寫小說《北京法源寺》,所自擬的人物,不是譚嗣同,而是康有為。他說康有為的命運與慈禧太后鑄造在一起,一正一反,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時代,慈禧死了,康有為也老了。同理,他的命運則與蔣介石鑄造在一起,一正一反,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時代,蔣介石死了,他也老了——蔣介石身后,還可以加一個蔣經(jīng)國。

蔣經(jīng)國死于1988年初,此前一年,一手推動解嚴,臺灣從威權(quán)時代轉(zhuǎn)向民主時代。李敖的生命,正以此為分界線。作為威權(quán)時代的民主斗士,他的履歷近乎完美,一個英雄的種種壯舉和悲劇,都可在他身上得到印證。遺憾的是,當夢寐以求的民主時代到來以后,他反而有些無所適從,縱使與新時代的媒介(如電視、微博)并不隔膜,他的思想和思維還停滯于舊時代的暗夜。

民主時代往往意味著平庸時代,這樣的時代,不再召喚英雄,而如北島的詩歌所云:“在沒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個人。”然而李敖依舊英雄主義,依舊斗爭思維,一貫好斗、好訟的他需要通過與敵人戰(zhàn)斗來確認自身的價值,沒有敵人那便制造敵人,哪怕敵人只是幻影,哪怕他隨之變成了被虛化的英雄或小丑:晚年李敖正周旋于這兩大角色之間,有時他是戴上了英雄面具的小丑,有時他是披上了小丑斗篷的英雄。

李敖和他的“自造光芒”

(三)他的局限和糾結(jié)

這么說也許過于玄乎。我們姑且以李敖與蔣介石的關(guān)系為例,談?wù)劺畎降木窒扌?,以及與時代的糾結(jié)?!独畎斤L流自傳》有一節(jié)談蔣介石,題為“蔣介石是一張試紙”,李敖寫道:“由一個人對蔣介石的態(tài)度,可以檢驗出你有沒有是非觀念、正義觀念、方法訓(xùn)練、史學(xué)程度、對真相了解的程度,還有,你是不是冷血、包括你的國家觀念、對美國對日本的觀念等……”此言首先適用于李敖本人。從李敖在威權(quán)時代所受到的政治迫害來看,他對蔣介石怎么深惡痛絕,怎么報復(fù)、鞭尸,都無可厚非,如其自述,他共寫了十一本書罵蔣氏父子、五十七本書與國民黨作對,這足以呈現(xiàn)他的堅忍和決絕,正所謂“白頭休廢名山事,拍劍東來還舊仇”。

但是,仇恨歸仇恨,被仇恨蒙蔽了眼睛而漠視真相、扭曲是非,則屬褊狹之舉?!独畎斤L流自傳》有“張學(xué)良背黑鍋”一節(jié),稱“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發(fā)生了‘九一八’事變,當時國民黨的政策是不抵抗,但把這一政策叫張學(xué)良執(zhí)行,并要他代背黑鍋。這一內(nèi)幕,我和一般人一樣,都被國民黨宣傳騙了多年……”


李敖和他的“自造光芒”

1990年8月,張學(xué)良接受日本NHK電視臺采訪,表示“是我自己不想擴大事件,采取了不抵抗政策”、“我不能把‘九一八事變’中不抵抗的責任推卸給中央政府”;1991年,張學(xué)良與唐德剛合作,口述歷史,再次明確表示“那個不抵抗的命令是我下的”;據(jù)2005年后公開的蔣介石日記,直到1931年9月19日,蔣介石才收到事變的消息,他怎么可能未卜先知,命令張學(xué)良不抵抗呢……這些史料,皆非秘聞,如《張學(xué)良口述歷史》一書,率先在臺灣出版,影響甚大,李敖以博覽群書著稱,焉能錯過?倘若不知,自屬褊狹,知之不改,愈見褊狹。

再舉一例。李敖因仇視國民黨與蔣氏父子而遷怒美國,因討厭美國而喜歡一切與美國為敵的人,這大抵便是非敵即友的斗爭思維在作祟。《李敖風流自傳》收錄了1984年8月16日他寫給美國在臺協(xié)會文化中心負責人David Hess的一封信,信中云:“當伊朗法西斯政權(quán)倒臺的時候,柯梅尼(R.Khomeini)扣留美國大使館人質(zhì),種種行為,令美國人不解。美國人說他們對伊朗流亡在外國王的關(guān)切是基于人道,但他們忘了,當柯梅尼流亡在外的時候,美國的人道又在哪兒?柯梅尼是美國一路支持伊朗法西斯政權(quán)的長年受害者,一朝他得以翻身,他會諒解美國這種偽君子的理由嗎?”柯梅尼即霍梅尼,如果說在寫信的1984年,尚可歸結(jié)為時代局限,那么在寫作自傳的2015年,還以洋洋得意的態(tài)度引出這封舊信,譫妄如斯,頑固如斯,只能令人嘲笑或苦笑。這個曾宣稱“在暗室里,我要自造光芒”的人,最終陷入了自大的光圈而無可自拔。

2018年3月6日(文/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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