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本身沒什么好畏懼的;生命毫無意義,一點都不吸引人。可以獻出生命或家產(chǎn)的人,其實才是真正擁有生命與富足的;這一點都不是夸大,而是一種深切的體驗,難以坐視不管的原動力。愛情只是這種原動力的一小片段罷了?!?/p>
這話有一點十多年前所謂“新新人類”的口吻,很叛逆,很憤激,但它發(fā)表于1914年9月,是奧匈帝國的部隊中,一名33歲的志愿兵羅伯特·穆齊爾寫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才剛剛開始,處在開拔之中的他,和其他人一樣,不知道前面等待著自己的是什么。他的話發(fā)表在了《新評論》上,被看作一份挺戰(zhàn)宣言,并沒什么特別的。
著軍裝的穆齊爾
可是,穆齊爾后來成了名綴文學史的小說家,他的日記、札記和其他文章都被收集出版,在《美麗與哀愁》一書中,瑞典作者皮特·恩格倫特地引用了它。這可絕對是一百年前的人,包括穆齊爾本人在內(nèi),所料想不及的?!睹利惻c哀愁》是一本一戰(zhàn)的“個人史”,也就是說,是從諸多個體的角度觀察戰(zhàn)爭的歷史著作,援用的都是親歷那個時代的個體的記述,通過他們的所見、所思、所感來勾畫一幅完整的圖景。這些記述顯示,那時候的人并不是從未想過自己生命的金貴,但是他們認知和情感的出發(fā)點,并不是個人的體驗。
《美麗與哀愁: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個人史》,[瑞典] 皮特·恩格倫 ,中信出版社 2017年版
“知識=體驗×敏感性”,尤瓦爾·赫拉利在《未來簡史》中指出,20世紀以后的人是用這個公式來獲取倫理知識的,它也徹底改變了人們對像戰(zhàn)爭這樣的大議題的看法。在這之前,普通人自覺地安于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表現(xiàn)戰(zhàn)爭的藝術作品,最容易想到的,是跨在馬背上的拿破侖,所謂拿破侖戰(zhàn)爭就是他一個人的事情;荷馬、維吉爾、莎士比亞,歷代文學先賢書寫的戰(zhàn)爭故事,都是皇帝、將軍、英雄唱主角,而對其他人只作籠統(tǒng)提及,他們完全是戰(zhàn)爭苦痛的承受者,而與榮耀和壯烈無緣。
如果對西方文藝隔膜,就想想中國好了,歷史是“帝王將相”的歷史,《三國演義》、《封神演義》、《水滸傳》中,沒有出現(xiàn)過一個小兵卒的想法或姓名,他們是“軍心大振”的一分子,也是“尸橫遍野”中的一分子,他們?yōu)轭I袖、為名將、為時勢所造的英雄們馭使,以后者的榮辱為個人的榮辱,以得到他們的統(tǒng)率、賞賜和撫恤為個人價值的實現(xiàn)?!度龂萘x》里諸葛亮第四次出祁山,“點起蜀軍二十三萬”,羅貫中真沒有心思去描寫內(nèi)中一個小卒的心情:“要打仗了……”
“要打仗了”,在《美麗與哀愁》中,我們一次次聽到這樣的心聲,有時只是一閃念:女人看到一張丈夫手寫的卡片時的閃念,路人看到后備軍人揮舞的帽子時的閃念,半大青年掃到一眼偶然落在腳邊的傳單時的閃念。士兵的耳邊回響著歌聲,異常亢奮的樂曲聲,而在遠離歐洲的遠東,戰(zhàn)船上服役的德國水兵聽出了炮火的不同尋?!鞘窃诘玫叫麘?zhàn)消息后開的炮,須臾之間,連大海都不復往日的樣子,前方,依然安靜的港灣里布滿了敵人,盡管看不見。
這些閃念,因為被當事人以文字記載,而為一百年后的我們所知。我們很難得知在紅白玫瑰戰(zhàn)爭、英法百年戰(zhàn)爭或者普法戰(zhàn)爭中,普通人在想些什么,這些戰(zhàn)爭都太久遠了,除非有什么名垂后世的作家寫了書,也得是像托爾斯泰《戰(zhàn)爭與和平》這種級別的書,否則,戰(zhàn)爭只能屬于個別的帝王將相,由他們發(fā)動,被他們定義甚至冠名。而在《美麗與哀愁》中,我們卻能讀到這樣的故事:
12歲的德國女學生艾爾芙莉德·庫爾,在1914年10月的一個星期六,跟著外婆參加了一場咖啡館里的聚會,在聚會中,一名中年單身女教師埃拉·貢普雷希特跟外婆起了爭執(zhí),埃拉提到,一名德國軍官跟部隊俘虜?shù)囊粋€法國士兵激烈地爭吵起來,原來這倆人戰(zhàn)前分別是語言學教授,當時正在討論古普羅旺斯語詩歌中的虛擬語氣用法,發(fā)生了分歧。舉座聞之大笑,外婆卻慍怒地說,她不覺得兩個教授拿著槍互相殘殺是一件有趣的事?!澳切┦勘鴳摪褬寔G在上,說‘我們再也不要蹚這個渾水了’。”埃拉質(zhì)問:“那我們的皇帝怎么辦?還有德國的榮耀呢?還有我們德國士兵的名譽呢?”外婆提高嗓門回應:“每個母親都應該去對皇帝說:‘我們現(xiàn)在就要和平!’”
在過去,不管打多少仗,普通人都只有參與或配合的份——我們不會意識到,他們也是個體,也會有疑問、傷感和厭倦的時候。而這位外婆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三場戰(zhàn)爭,1864年、1870年和1914年,她的知識足以積聚起敏感性,產(chǎn)生了激烈的道德判斷,而作為一個母親和祖母,她延伸到所有不特定參戰(zhàn)者的同情心也早就覺醒了,這種內(nèi)心的戲劇,通過艾爾弗莉德的記述,再被皮特·恩格倫摘引、復述而為我們所知。
赫拉利的公式可以用到無數(shù)的案例里?!耙蛘塘恕保以撛趺纯??依知識的不一,回答者的答案也是不一樣的。老外婆心生厭惡,拍桌子痛罵,但她12歲的外孫女就深感震驚,因為“從沒聽過有人說出這樣的話”,而一個二十上下的年輕人,身無負累,不管處在社會的哪一個位階,都可能有想?yún)⑴c一下的想法。和老人的憤怒一樣,入伍者的喜悅也不是裝出來的,不是被“洗腦”的結果,就像那個中年單身女教師所體現(xiàn)的,皇帝、榮耀和名譽構成了他們的知識,從而為之敏感的東西也不同。何謂有價值的人生?運兵車上揮舞帽子的人自有他們的想法,即便要不了幾個月,這想法就可能改變。
一戰(zhàn)戰(zhàn)壕里的士兵
德國公海艦隊的水兵理查德·施通普夫,是書中一個有些復雜的人物,他本是非常典型的民族主義者,熱愛德皇,戰(zhàn)爭爆發(fā)時,他摩拳擦掌地期望借此機會跟“背信棄義”的英國人好好算一賬。不過,施通普夫在看到那些格調(diào)低劣的煽動戰(zhàn)爭的明信片時,卻會非常憤怒,聽到街上的童謠里唱的“每顆子彈打中一個俄國佬,每把刺刀刺中一個法國佬,每一腳踢走一個英國佬”,他覺得很無聊,丟德國人的臉。但是,如果報上刊發(fā)的歌唱戰(zhàn)爭的詩歌,讀起來瑯瑯上口,能夠成誦,就又會讓他讀得十分激動,眼眶都能濕了。
如果那些普通人能發(fā)發(fā)微博,能夠互相看到其他個體的處境,流血漂櫓的戰(zhàn)役估計根本就打不響??上麄儾恍校荒芸恐芏嗄旰?,由有心人收集他們的見聞和心情,給這些地下的魂靈組織一場虛擬論壇,讓表情各異的臉輪番出現(xiàn)。這些貌似很無知、或者知道得很片面的人,恰是因為只能觀照到很小的一片范圍,恰是因為他們寫日記,寫書信,只是用于打發(fā)焦慮,宣泄壓力,安撫親朋,所以他們的字才帶有真實的溫度,他們的蒙昧、下意識的冷漠、激動或偶得的清醒,才有被重視的價值。
一位在德軍中服役的丹麥士兵克里斯滕·安德烈森,出于秉性,一直期望著和平能盡早降臨,他設法幫助傷員和難民,目睹建筑物被炸毀他都于心不忍,更不用說看見死尸了。從他的戰(zhàn)地記事中,我們能讀出一個人的情緒與判斷,是如何獨立于本方勝負之外運行的。在參與了一次成功的攻城戰(zhàn)后,安德烈森寫道:“戰(zhàn)爭是多么殘忍無情!最崇高的價值都被踐踏在腳下——基督教、道德、溫暖的家。”
安德烈森的情感抒發(fā)尤顯珍貴——不只因為少見,更因為它的真。安德烈森的寫作根本不考慮“外部性”,而今天的人發(fā)的微博和微信,其中的見解、心情則完全不可信賴,因為發(fā)者知道或希望自己的話會被別人看到、采集、傳播,而那些天天刷手機的人,則干脆不知道還有什么想法是自己的了。
社會的學習本來是非常緩慢的。前年,李安導演的《比利·林恩漫長的中場休息》是一種典型的現(xiàn)代倫理的戰(zhàn)爭敘事,從個體的角度出發(fā),戰(zhàn)爭完全是一種情感現(xiàn)象,無論發(fā)生在19世紀的凡爾登、20世紀索姆河還是21世紀的阿富汗,戰(zhàn)爭都是毫無疑問的最壞的東西,而文藝作品所能做的,就是在認肯這一點的前提下去多姿多彩地描繪個人的感受。然而,只要想想1929年,距一戰(zhàn)結束已過去了十年有余,歐洲才出現(xiàn)了像雷馬克的《西線無戰(zhàn)事》這種純個人角度的戰(zhàn)爭敘事,徹底改變了人們對戰(zhàn)爭的看法,我們就會明白,今天人人都能大談特談的共識,曾花費了多少時日才告達成?!爸R=體驗×敏感性”的公式是來之不易的,且需依賴一些偶然因素:不如設想一下,倘若一戰(zhàn)如開戰(zhàn)時眾人所料想的那樣,幾個月就結束,而不是像事實上那樣拉鋸了足足四年有余,嗣后還在蘇聯(lián)、巴爾干、希臘等地引起眾多內(nèi)戰(zhàn)或種族相殘的余波,導致了范圍足夠廣泛的慘痛體驗,只怕新的倫理,那種建立在個體主義基礎上的人文主義倫理,還要推后一段時間才能在人心中扎根。
而現(xiàn)在的問題是,人文主義顯得太正確了,像任何一把尺子一樣無聊?!段骶€無戰(zhàn)事》放在今天來看根本不算什么,二戰(zhàn)過后,《裸者與死者》、《從這里到永恒》等等“反戰(zhàn)小說”都以書寫個人體驗為能,幾十年后,《拯救大兵瑞恩》、《敦刻爾克》和菲爾·克萊的獲獎小說《重新派遣》之類,繼續(xù)就“戰(zhàn)爭給個體帶來了怎樣的傷害”為主題作文章,每位作者、編劇都認為這種體驗值得分享給廣大的受眾。他們也會考慮如何區(qū)分于別人的敘事,因此在敘事口吻和電影特效上煞費創(chuàng)新的苦心,但無論怎樣,他們不可能跳出“主流”之外,所謂的“2000碼凝視”對準了每一張布滿塵土血污的士兵的臉。
《拯救大兵瑞恩》電影劇照
《美麗與哀愁》一書所具有的那種別樣的戲劇感,也只有憑耐心才能領會,作者皮特·恩格倫不需要我們匆匆地形成“戰(zhàn)爭是地獄,摧殘生命與人性”這種認知,他翻扒故紙堆,從中制作出一部戲劇,每個劇中人都在渾然不覺的情況下完成自己的命運,或終結于死亡,或終結于悲傷,或終結于下落不明,以及沉默。它的理想的讀者應該是一位演員,加繆在《西緒福斯神話》里說,演員的人生就是“在時間中學會主宰他所扮演的角色”,他漫游在諸多面孔之中,漫游在一個個不同于自己所處的世紀的世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