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紅樓夢》中那些私相傳遞的事

《紅樓夢》第六十二回“射覆”一節(jié)，湘云因教香菱射“藥”字，被黛玉揭發(fā)道：“快罰她，又在那里私相傳遞呢！”因而湘云被罰了酒。此一節(jié)雖是玩笑，書中私相傳遞的事其實(shí)不少，所違反的也多半不是酒令這么無關(guān)緊要的規(guī)則了。其中有罰的，也有沒罰到的。

最紛亂復(fù)雜的一節(jié)便是因玫瑰露引出茯苓霜一節(jié)。那茯苓霜原是一個粵東官兒的拜禮，兩簍送府上，另備一簍送門房。因柳家的哥哥在門房當(dāng)差便分了些，其嫂又轉(zhuǎn)贈給了柳家的，后柳五兒又贈與芳官，私入大觀園又被林之孝家的查到，復(fù)又從柳家的所掌管的廚房里抄出玫瑰露并贈剩的茯苓霜來。

至于玫瑰露則越發(fā)復(fù)雜了，此類香露原有數(shù)瓶，皆在王夫人處。給了寶玉兩瓶，另有一瓶卻被彩云盜與了賈環(huán)。寶玉吃剩的一瓶便由芳官轉(zhuǎn)贈給了柳五兒，而王夫人處丫鬟們正嚷嚷著失盜，此時(shí)恰又從柳家的廚房里翻出玫瑰露瓶來，若不是寶玉出來解釋，也真是百口莫辯了。

這兩樣物件皆輾轉(zhuǎn)騰挪，傳遞數(shù)手。茯苓霜由柳家的哥哥處起手，最終傳到芳官處；玫瑰露由王夫人處起手，最終柳家的侄兒也分得一杯羹。而過手處皆在柳家母女，物品也從柳家處起出，可偏偏柳家母女又都是冤枉的，你說這紛亂不紛亂？

若說茯苓霜，即便是私相傳遞了，也不過是親友間的饋贈，仿佛沒什么錯，只是這收門禮一事，雖然上下都心照不宣，到底不是過明路的，況且正經(jīng)主子的還擺在廳上呢，家下人倒先享用起來了，更說不過去了，因此寶玉才說“若聽見了是她舅舅門上得的，她舅舅又有了不是”。

想來哪怕是親友間的饋贈，府里府外的私相傳遞，到底招些嫌疑，因此玫瑰露一事，即便柳家的冤枉，鳳姐仍說：“到底有些影兒，人才說她?！庇忠锍霾挥?，倒虧得平兒“小事化了”平了此事。

至若彩云，則實(shí)實(shí)是盜情了，哪里還是私相傳遞那么簡單。只是盜情盜情，盜亦為情！彩云后來的肝膽讓眾人詫異還在其次，更讓讀者詫異的是：她竟能看上賈環(huán)！這才真是難為她了。

這一節(jié)有兩處我初讀時(shí)沒看出來的精彩：一是插入司棋帶一眾小丫鬟們大鬧小廚房一段，如此，方使蓮花兒有機(jī)會在廚房看到玫瑰露瓶。而在林之孝家的面前告倒柳家的之人，恰是蓮花兒們。

二是王夫人給了寶玉兩瓶香露，想來背后不知招來趙姨娘多少抱怨：憑什么有寶玉的竟沒有環(huán)兒的？果然沒有還罷了，眼見的有好幾瓶，白擱著也不給環(huán)兒，心偏到后背去了，倒還說我抱怨！我們娘兒們能跟得上這屋里的哪一個？平日里作踐我也罷了，環(huán)兒便是我肚子里出來的，也是老爺?shù)姆N，賈門的正經(jīng)根兒，你便再偏心些，寶玉也不能不喊他一聲弟弟，奴才們也不能不喊他一聲爺！

其實(shí)賈環(huán)未必真心需要那瓶玫瑰露，只是趙姨奶奶可真心是眼窄心嫉之人，明處得不來，暗處也要與寶玉比齊了。因此才再三求了彩云盜出玫瑰露來與賈環(huán)。

這一節(jié)事柳家的雖冤枉，到底也沒受什么大的責(zé)罰，若說真正冤枉的還是入畫。

入畫哥哥得些賞銀財(cái)物，便私相傳遞給親妹子收藏，雖屬違規(gu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竟因此逐了入畫，眾人皆不能理解。惜春孤介如此，雖守得住青燈古佛，慈悲心安在？

然而惜春倘從自身處考慮，入畫都不舍，如何舍得下紅塵？從入畫處考慮，既然早晚都得走，倒寧可早走了。如此，倒兩下里干凈。

不冤的是司棋。她被抄出的書信物品已然驚駭眾人，而其實(shí)她私相傳遞的何止于此，甭說物品了，便是人她也傳遞進(jìn)來過——那真是大觀園中最驚心動魄的私相傳遞！若按當(dāng)時(shí)的倫理法度，她便被當(dāng)場打死也不為過，何況攆出去。

只是可憐她看錯了人，她那私相傳遞的人兒——她那表哥，雖色膽如天卻人膽如鼠，還沒等事情張羅出來，他倒先逃了。使得司棋比入畫倒更薄命些。

薄命的還有尤二姐，為只為接了私相傳遞的一塊玉珮，結(jié)果竟搭上了母子兩條性命。話說尤二與璉二的私相傳遞與眾不同，完全沒有過手，甚至沒有言語，只借著一張桌子便青天白日的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傳遞成了。只是已然是這樣的風(fēng)流機(jī)巧日后又何苦要學(xué)做良人？既有心做良人又何苦惹這般風(fēng)流事？都道是無可奈何，空怨是紅顏薄命。

不薄命的仿佛是小紅，她不僅看準(zhǔn)了人，而且簡直是心有靈犀般的看準(zhǔn)了人。只是他們之間傳遞的物件比之司棋可真是小巫見大巫了，不過就是個手帕子。然而傳遞之精彩足上凌煙閣，遠(yuǎn)非司棋輩可比。

不說別的，單說這二位一聲不言語的便使得其中的過手墜兒都不知道自己已然為這二位交換了手帕子了，這份心智誰人比得？饒這么著，小紅猶怕別人聽了去，比之司棋小心了多少？其實(shí)恰如蒙在鼓里的墜兒所說“便是聽了，管誰筋疼？”然而她在鼓外，到底心虛些。

自然是彼此有情，才會如此默契地交接了手帕。只是同樣是私相傳遞，同樣是手帕子，更有情的還是寶黛。

因?yàn)閷氂襁h(yuǎn)不是送黛玉手帕子那么簡單。寶黛可不比賈蕓小紅那樣授受不親的，打小一處長大，凡吃的玩的寶玉送黛玉的東西可多了去了，按紫鵑說的：“直到如今，我們兩下里的東西也算不清?！蹦囊辉膺@么小心過？然而一天大似一天了，但凡牽扯到“男女”二字，連白去問候問候都怕襲人說，何況又興出新文來去送舊手帕子，便晴雯見怪不怪慣了的都要問幾句方罷。

好在晴雯原不愛刨根問底的，遇事也不愛往深處琢磨，問也問不到關(guān)鍵處，問過也罷了，此亦可見晴雯之純真處。只是便是晴雯送來，黛玉接了帕子仍然是又悲又喜，又懼又愧的。這其中最招人感嘆處便在于寶玉送帕前的“想了一想”和黛玉收帕?xí)r的“大悟過來”。只此，這帕子便承載了當(dāng)時(shí)少男少女最向往卻又最該規(guī)避的“情愛”二字。

在寶玉，知黛玉必為己落淚，自己雖不得去寬慰，送了家常的手帕子，便如同親去為黛玉拭淚了一般，此為黛玉，更為自己放不下的那顆心。

在黛玉，自己雖時(shí)常傷感難過，他特特地送了自己的手帕子來，可見明白她落淚都為了誰，這眼淚也就沒有白流。

想黛玉素有潔癖，便北靜王贈的鹡鸰香串猶嫌棄是“什么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它”。對比此時(shí)收到寶玉的舊手帕子的心境，方知情之所以為情矣。為只為她當(dāng)他是知己，為只為，她所有幽曲的心思，到底唯他懂得。

只是同樣是手帕子，日后蕓紅結(jié)成連理，共憶當(dāng)初，沒有比這更好的信物了吧。而黛玉死前，淚已還盡，便睹物傷情，知否還會再流下最后一滴淚水由其拭去……

屆時(shí)眼枯心碎，持帕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