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遲子建
在我這樣的外地人眼中,上海是中國城市歷史中,最具滄桑美感的一冊舊書,蘊藏著萬千風云和無限心事。這里的每一處老弄堂,都是一句可以不停注釋的名句,注腳層疊,于我來講是陌生的。但有一處地方,在記憶中卻仿佛是熟知的,就是四川北路。這條路留下了許多歷史名人的足跡,而其中最難抹去的,當屬魯迅先生了。魯迅曾在致蕭軍蕭紅的信中,提到這條路:“知道已經(jīng)搬了房子,好極好極,但搬來搬去,不出拉都路,正如我總在北四川路兜圈子一樣”;而蕭紅1936年在日本寫給蕭軍的一封信中,也提到它——“在電影上我看到了北四川路”,她也因之想到了魯迅先生。
2017年歲尾,在《收獲》雜志六十周年慶典上,在太熱鬧的時刻,很想獨自出去走走,有天上午得空,我吃過早飯,叫了一輛的士,奔向四川北路。
我先去拜謁原虹口公園的魯迅先生墓,這座墓從當年的萬國公墓遷葬于此,已經(jīng)一個甲子了。天氣晴好,又逢周末,園里晨練的人極多。入園處有個水果攤,蘋果橘子草莓等鉤織的芳香流蘇,連綴著世界文豪廣場。紅男綠女穿梭期間,不為膜拜文豪,而是踏著熱烈的節(jié)拍,跳整齊劃一的舞。他們運動許久了吧,身上熱了,大多將外套脫掉,只穿絨衣。廣場邊一棵粗大的懸鈴木,此刻成了衣架,被攔腰系了一圈白帶子,穿著吊鉤,紫白紅黃的外套掛在其上,好像這棵樹在為這些衣服的主人,做著招魂儀式。我努力避讓舞者,走進廣場。文豪們的銅雕均是全身像,或坐或站??蓱z的托爾斯泰,他右手所持的手杖,掛著一個健身者的挎包,一副蒼涼出走的模樣,可惜我不吸煙,不然在他左手托著的煙斗上,獻一縷煙絲,安撫一下他。與他一樣不幸的,是手握鵝毛筆的莎士比亞和狄更斯,鵝毛筆成了天然掛鉤,掛著色彩艷麗的超輕羽絨衣。最幸運當屬巴爾扎克,他袖著手,深藏不露,難以附著,這尊雕像也就成了一首流暢的詩作。
出了世界文豪廣場,再向前是個賣早點的食肆,等候的人,從屋里一直排到門外。想著多年前蕭紅在這一帶,有天買早點,發(fā)現(xiàn)包油條的紙,居然是魯迅先生一篇譯作的原稿。蕭紅愕然告知魯迅,先生卻淡然,復信調(diào)侃道:“我是滿足的,居然還可以包油條,可見還有一些用處”,也不知這里的早點鋪,如今用什么包油條?還能包裹出這烏云見日般的綺麗文事么?
繞過食肆向前,更是人潮洶涌。我望見了推著童車散步的中年婦女,玩滑板的疾馳而過的少年,聚集在電動車上打牌的老人,立于樹間吊嗓子的小生,以及在路中央手持毛刷、蘸著水寫下“江山如此多嬌”的歪戴帽子的男人。當然更多的是占據(jù)著每一處空地,跳廣場舞的人。盡管立在路旁的音頻顯示器,提示分貝不超,但各路音樂匯聚起來,還是無比喧囂,將自然的鳥語湮滅了。只見鳥兒一波一波飛過,卻聽不到它們的叫聲。
這幅世俗生活的長軸畫卷,在漸次打開的時候,我也領略了背景上的植物風光。槭樹正在最美時節(jié),吊著一樹樹紅紅黃黃的彩葉,被陽光照得晶瑩剔透,看上去激情飽滿,像要與舊時代決裂的起義者。除了槭樹呈現(xiàn)壯麗之色,也有耐寒的杜鵑綻放,那紅的粉的花朵,在我這個剛經(jīng)歷了哈爾濱十二月飛雪的北方人眼里,無疑是日歷牌上被漏撕的春日,零零散散,卻透著春的消息。
魯迅墓
魯迅墓很好尋,無論哪條甬道,都有通往那里的指示牌。賞過如火的槭樹,直行約三百米左轉,繞過一群咿呀唱戲的人,再右轉北上,在公園的西北角,就是魯迅先生的墓地了。
墓前廣場比較開闊,最先看到的是長方形草坪上矗立著的魯迅塑像(這塊草坪是否是一冊《野草》呢),他坐在藤椅上,左手握書,右手搭著扶手,默然望著往來的人。由于塑像有高大的基座,再加上草地四圍,有密實的冬青做了天然藩籬,所以魯迅的雕像免于了我在世界文豪廣場所見的那種尷尬,肅穆莊嚴。不過基座過高了,感覺魯迅是坐在一個逼仄的樓臺看戲,讓人擔憂著他的安危。
墓地兩側的石板路旁,種植著樟樹、廣玉蘭和松柏,樹高枝稠,長青的葉片在陽光下如翻飛的翠鳥,綠意蕩漾。我隨手摘下一片廣玉蘭的葉子,拈著它走向魯迅先生長眠之所,將它輕輕擺在墓欄上,想著烘托了一季熱鬧花事的葉片,是從花海中蕩出的一葉扁舟,心房還存有花兒的芳香吧,權當鮮花。何況在我的閱讀印象中,魯迅是不怎么寫花兒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和《秋夜》中,提到臘梅一類的花兒,要么一筆帶過,要么對所描述的花兒,連名字也叫不出來。他最濃墨重彩的寫花,是在《藥》中,結尾處瑜兒墳頭的那圈紅白的花兒(也是無名之花)??梢娝P下的花兒,是死之精魂。
魯迅墓由上好的花崗石對接鑲嵌,其形態(tài)很像一冊灰白的舊書,半是掩埋半是出土的樣子。因為是園中獨墓,看上去顯赫,卻也孤獨。其實無論是魯迅的原配夫人、為他寂寞空守了四十年的朱安,還是無比崇敬魯迅的蕭紅,都曾在遺言中表達了想葬在魯迅身旁的想法,可惜都未如愿——怎么可能如愿。魯迅曾在文章中交待過后事:“趕快收斂,埋掉,拉倒”,也曾在《病后雜談》中表達過,他不喜歡被追悼,不喜歡挽聯(lián),倘有購買紙墨白布的閑錢,不如選幾部明清野史來印印,這些表述絕非是故作超拔,這像他的脾氣,這像一個目光如炬的人穿行于無邊的黑暗后,留給自己的大解脫——最后的光明??婶斞傅囊簧抢纂姷囊簧?,身后必將帶來風雨,不會是寂寞。
魯迅墓前并不安靜,左右兩側的石桿花廊下,一側是兩個男人在練習格斗,互為拳腳;另一側是三位大媽,在熱聊什么。我脫帽向著這座冷清的墓,深深三鞠躬,靜默良久,之后轉身,眺望魯迅長眠之所面對的風景,有樹,有花,有草,有路,也算旖旎,也算開闊,只是那尊端坐于藤椅上的雕像,如一團巨大的陰影,阻礙著視線。也就是說,不管魯迅是否愿意,他每天要面對自己高高在上的背影。
墓前甬道盡頭相連的路,人流不息,向右望去,可見虹口足球場的一角穹頂,像一團鉛灰的云壓在那里。健身和娛樂的各路音樂,此起彼落,讓我有置身農(nóng)貿(mào)市場的感覺。我想魯迅被葬在這鬧市的園子中,縱有綠樹青草點綴,春花秋月相映,風雨雷電做永恒的日歷,但終歸少了一個人去后,最該擁有的寧靜清寂,所以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安息了。
當我悵然離開墓地的時候,忽然間狂風大作,攪起地面的落葉和塵土,在半空飛舞。公園所有的樹,這時都成了鼓手,和著風聲,發(fā)出海潮般的轟鳴。我回身一望,我獻給魯迅先生的那片玉蘭葉,已不見蹤影,我似乎聽到了他略含嘲諷的笑聲:敬仰和懷念,不過是一場風,讓它去吧!
離開魯迅墓地,迎著風中被撕扯下來的艷麗的槭樹葉,我去參觀魯迅紀念館。館藏豐富,我留意的是那些曾與魯迅相依相伴的實物,他戴過的硬硬的禮帽,這禮帽是再也不能為他擋風了;他穿過的棉袍以及藍紫色的帶花紋的毛背心,這樣的衣物也再也不能為他避寒了;他用過的白瓷茶碗依然好看,但它再也不能為他送去茶香了;他用過的吸痰器,不能再為他排解胸中郁積之物了(真正的郁積,靠它也是排解不了的吧),而那一支支筆,也再也不能隨他在紙上叱咤風云了。展廳里還陳列著魯迅逝世后,送殯者登記冊,我俯身辨識那上面的名字時,有面對星空的感覺,因為那里登記著的,都是些灼灼閃光的名字。
離開紀念館,風小了一些,我出了公園,一路打聽,步行去魯迅在大陸新村的最后寓所——山陰路132弄9號。
大陸新村是一帶紅磚的三層小樓,木格高窗,舊時住的多是日本僑民,魯迅故居在9號最深處。一走進去,先看見一家緊閉的店門外,掛著一個牌子,上寫“老板出去流浪了,月末回來”,而有煙火氣的地方,窗前和檐下多擺著盆栽的花草。我走進魯迅故居售票處時,已是正午,只有一個保安坐在里面,他告訴我參觀要等到五十分鐘后,因為故居開放是分時段的。見我沮喪,他說你不也得吃午飯嗎,出去吃點東西,回來后時間就到了。我接受了他的建議,走出9號院,去了對面的萬壽齋。這家小吃店是上海的老字號吧,店面不大,食客甚眾,無一閑位。我排隊買了一屜蟹粉小籠,打包出來,又回到魯迅故居售票處,問保安可否容我坐下,邊吃邊等開館時間?保安同意了。一屜汁水濃厚的蟹粉小籠包落肚,賣票的回來了,她身后跟著四位要參觀的游客,一對母女,還有兩個中年男人。我們買了票,由保安帶領,出了售票處。
一壁之隔的魯迅故居門前,已有一個纖細的女孩迎候在那里,她是魯迅故居的志愿者講解員。保安像個大管家,掏出鑰匙,打開黑漆的鑄鐵門,將我們帶進去。由于屋內(nèi)沒有開燈,加之房間格局緊促,雖是坐北向南的房子,一進去還是給人陰冷的感覺。講解員介紹著一樓會客室的陳設,餐臺餐椅,墻上的畫等等,而我的目光聚焦在了瞿秋白寄存此處的那張著名的書桌上了。只三兩分鐘吧,就被保安吆喝著去二樓。二樓是魯迅的書房兼臥室,不很寬敞,南窗和西墻擺放著書桌、藤椅、鏡臺、茶幾、臺燈等舊物。最讓人觸目驚心的是近門處東墻邊的那張黑色鐵床,上面還擺放著棉被和枕頭,魯迅先生就是在這張床上,吐出最后一口氣的。而那最后一口氣是真的散了,還是附著在了室內(nèi)的臺燈上,做夜的眼?或是附著在了南窗的窗欞上,做曙光的播撒器?
保安又催促著上三樓了,海嬰的住屋,以及客房都在此??粗⌒〉目头?,想著瞿秋白曾在此避難,也曾在此奮筆疾書,無比傷懷。這時參觀者中最年輕的初中生模樣的女孩發(fā)現(xiàn)了問題,她問講解員,二樓有魯迅的床,三樓有海嬰的,許廣平睡在哪里呀?講解員一時被問住了,女孩的母親趕緊說,許廣平要么和魯迅睡一張床,要么就是海嬰。我加了一句,海嬰有保姆的。女孩依然很不滿地嘟囔道:許廣平為什么沒有自己的床??!
保安已下到一樓,他在下面大聲呼喚講解員,讓她趕快帶游人出來,說是時間到了,其實我們進來不過一刻鐘。下樓時我走到最后,又在二樓魯迅臥室門前駐足片刻。等我下去,保安在訓斥講解員,說她不該把游人留在最后,說這是重點文物保護區(qū),好像我走在最后,似有不軌意圖。
我郁郁出了魯迅故居。其實我很想看看灶房的陳設,蕭紅不是在這兒為魯迅烙過東北特色的韭菜盒和油餅嗎?
我回到山陰路上,風又起來了,這條路成了風匣,回蕩著風聲。我去尋訪不遠處的瞿秋白故居。走到近前,見黑漆大門緊閉,按了門鈴,無人應答。鐵門中央留有的菱形貼紙印痕,分明昭示著“?!弊衷悠渖希雭磉@里還住著人家吧。而這扇門,卻也是瞿秋白生命中難得的一扇福門,因為在此期間他與魯迅交往頻繁,縱有時時被捕的危險,但有傾心長談的摯友,仍是人生的黃金時光吧。
魯迅先生與很多青年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蕭軍蕭紅,臺靜農(nóng),瞿秋白等等。讀魯迅書信時,發(fā)現(xiàn)他最喜歡與兩個人談病情(當然他們也深切關心著他的身體),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小他二十幾歲的臺靜農(nóng)。談病如同談隱私,多半是對親人才講的話題。而同樣比魯迅年輕許多的瞿秋白,更是深得他欣賞,有魯迅贈與瞿秋白的手書“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為證。瞿秋白就義后,魯迅抱病為他編?!逗I鲜隽帧?。我讀瞿秋白的《多余的話》時,感覺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流露的還是對做一個文人的萬般不舍。
在瞿秋白故居吃了閉門羹,我趕緊折回,因為午后《收獲》雜志有作品朗誦會,我怕遲到,所以趕緊打車,想回到酒店稍事休整。可是往來的出租車,基本都載客,顯示空載的車輛,停下的一瞬,總問我是約車的人嗎?我這才明白,因為我不用手機上網(wǎng),不能隨時網(wǎng)上預訂出租車,空駛的出租車與我這個不與時俱進的人來說,多半無關了。也就是說,我在漂泊的河流上,看見燈塔閃亮,那也不是引我上岸的。
這倒讓我淡定起來,輕松起來,想著萬一遲到,那是為著魯迅先生而遲到,不無美好。我迎著風,在山陰路上徘徊。
相比魯迅的雜文,我更偏愛他的小說,尤其喜歡《故事新編》,盡管他在致捷克漢學家普實克的信中,說這本用神話和傳說做材料的書,并不是好作品(我以為那是自謙的說法)。其中的《鑄劍》,驚心動魄,我是把這個短篇當史書來看的。魯迅是個高超的人物雕塑家,他小說的人物,像是青銅鍛造的,叩擊時會有深沉的回聲。而且這些人物身上洋溢著一股動人的光芒——悲涼的詩意之光,像《孔乙己》《阿Q正傳》《祝?!贰讹L波》《藥》《傷逝》《在酒樓上》《明天》等堪稱經(jīng)典的篇章,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是一個人以筆蘸著自己的生命之血,化解心中塊壘時,播撒于春日晚霧中的純美幽靈。因為他們充滿了有筋骨的象征性和寓言性,成了精了,因而太陽出來也不會被照散。我想魯迅公園中世界文豪廣場的雕塑,如果換成阿Q,祥林嫂,孔乙己,單四嫂子,九斤老太,閏土,眉間尺,呂緯甫,他們與現(xiàn)世氣氛是極相宜的——這些人哪個不是負重的高手呢。
我還喜歡魯迅與許廣平在廈門廣州間的一封通信,魯迅說那里的點心很好,但不敢多買,因為有小而紅的螞蟻,無處不在,啃噬點心,害得他常把附著螞蟻的點心丟掉;許廣平給他回復,讓他在點心周圍,用石灰粉畫一個圈,說螞蟻怕濕,石灰粉去濕,他的點心就不會被螞蟻糟蹋了。記得當時我讀這段時,會心一笑,因為我想起了幼時,祖父怕小孩子去偷他菜園的瓜果,常給熟了的瓜果攔腰拴上線繩做記號。我去偷摘他的柿子吃時,得先把那”護身符”小心解下。對待如我這般偷吃的孩子和螞蟻來說,許先生所言的石灰粉,那圈“繩索”,多半是不頂用的,但從中可以看出他們感情的美好。
走在山陰路上,我浮想聯(lián)翩,魯迅在廈門所鐘愛的點心,還在年復一年的出爐吧?那樣的紅螞蟻也還在妖嬈地匍匐吧?可當年為螞蟻所煩惱的人,是另一個世界的星辰了,教他趨避螞蟻之法的“小鬼”(許廣平與魯迅通信時常用的自稱)也與高天為伍了。在魯迅的各種紀念日上,有多少人是真心地懷念,視他為奇跡和爝火,又有多少人是在藉著他的氣節(jié),行著磨蝕他骨頭的勾當?
從魯迅謝世之所到他長眠之地,并不遙遠。但這條路在我眼里卻很長很長,它仿佛記錄著一個人半個多世紀的跋涉。走在異鄉(xiāng)的街頭,只覺得這里的冬天與我故鄉(xiāng)相比,更像春天,因為閃爍的花朵,像黑夜的笑聲,從蒼綠中掙扎而出。這樣的花朵也就格外明亮和濕潤,就像感動的淚。我想起了看過的一個報道,對東方音樂很感興趣的俄裔音樂家齊爾品,曾托賀綠汀帶信給魯迅,想請他寫歌劇《紅樓夢》的劇本,而魯迅也答應了,可他不久就告別了世界。
魯迅曾在文章中幾次提到《紅樓夢》,他對最終“披大紅猩猩氈斗篷和尚”的寶玉,有個評價,說是和尚多矣,但披這樣闊斗篷的能有幾個;他在《言論自由的界限》中,說賈府是言論頗不自由的地方,而仗著酒醉罵主子的焦大——“實在是賈府的屈原”。我想魯迅若寫歌劇的《紅樓夢》,最華彩的樂章,會出現(xiàn)在焦大、劉姥姥這類人物身上吧?因為那是魯迅熟諳的人物,也是照映繁華終歸是虛妄一夢的最透徹的鏡子。
神化魯迅,將他符號化;矮化魯迅,將他妖魔化;強化魯迅作品無人能及的思想性,視他作品的藝術創(chuàng)造性而不見,都不是客觀評價。作為一個讀者和文學后來人,我更認同一個文學上的魯迅,一個也彷徨也吶喊的魯迅,一個也會面對人生很多無言以對時刻的魯迅,一個在《社戲》和《故事新編》等篇章中,洋溢著動人的浪漫主義情懷的魯迅。
快走出山陰路時,我終于打到一輛車。這輛車雖然破舊,但司機健談而隨和。我一上去,他就說聽你口音,是東北人吧?我說是。他又問你知道有一個歌手叫李健嗎?我說知道。司機說你聽過他的《貝加爾湖畔》嗎?我說當然,非常好聽。這時我才反應過來,他是因為一首歌的地名,才對來自東北的我格外熱情——覺得貝加爾湖離東北比較近吧。司機放慢車速,放出《貝加爾湖畔》。那舒緩憂傷的旋律,讓我在異鄉(xiāng)有了特別的感動。我惆悵地對司機說,我去過貝加爾湖,愛極了它,要是它還在我們手里就好了。司機驚訝地說:它什么時候是我們的,不可能吧?我不知該怎樣對他講貝加爾湖的前世今生,那不是三言兩語能解釋清楚的。
司機見我無語,又放了一遍歌曲。我將目光放在窗外,往來的車輛都急匆匆的,車輛側面,是縮著脖子仄身而行的人,是搖晃著的樹和招幌,一種嗚嗚的聲音,讓《貝加爾湖畔》的獨唱變成了合唱。
風很大——很大很大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