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A致X:給獄中情人的溫柔書簡》,[英] 約翰·伯格(John Berger),吳莉君 譯,臺海出版社,2017年8月出版
我的火焰:
你只要用看的,就能知道面包還太燙不能用手拿。傍晚六點,有二十個男人在藥房往下走的那家面包店排隊。他們總是讓我排第一個,如果我穿著藥房白袍的話。他們會耐心地等上一刻鐘,看著面包從爐中取出。在我看來,我們永遠沒時間這樣等。面包師傅瞧都不瞧那些男人一眼,他的眼里只有面包,以及白熱窯爐后方的余燼。那些等待的男人也很專注,像是在觀看某種比賽。我還想跟你說另一件事。
希望與期待之間有些不同。一開始,我以為這是持續(xù)多久的問題,希望所等待的東西比期待更遙遠一些。但我錯了。期待是屬于身體的,而希望屬于靈魂。這就是差異所在。期待與希望會彼此交談、刺激或安慰,但它們各有各的夢想。我還多學(xué)到一件事,身體的期待可以和任何希望一樣綿長,就像我的身體對你的身體的期待。
自從他們判你兩個無期徒刑之后,我就不再相信他們的時間了。
愛
又,你收到快遞送去的蘿卜了嗎?
……
我正坐在屋脊上,以前每當(dāng)夜晚窒悶難受時,我們就會一起坐在那里。我猜你可以蒙著眼睛跨過我正俯瞰的那片屋頂。你對那里實在太熟了。你在上封信中說,你的夜晚變長了,因為那一個禮拜,他們在牢房關(guān)閉前三小時就把你獨自送回去,懲罰你擅自發(fā)表演說。
當(dāng)他們向你宣布這消息時,我敢打包票,他們在你臉上無法讀到任何表情。我愛你的守密,那是你的坦率。兩架F16低空飛過,他們無法刺穿我們的秘密,所以試圖刺穿我們的耳膜。我愛你的守密。讓我告訴你,此刻我能看到的景象。
擠得滿滿的窗臺、曬衣繩、電視衛(wèi)星天線、靠放在煙囪旁的幾把椅子、兩個鳥籠、十幾座違建小陽臺和上面的一大堆盆栽與貓飼料盤。如果站起來,我能聞到薄荷和莫洛奇亞葉的味道。電纜線、電話線和電線,布滿四面八方,日益松垂。愛德華多依然會扛著他的腳踏車爬上三大段樓梯,將它鎖在他家煙囪旁的一條電纜線上。有些你不認(rèn)識的鄰居搬來了。我正打算送兩個去跟你做伴。等他們走后,我就會到。維德很早睡,因為他每天清晨兩點就得起床工作。這是他的選擇,他獨自工作,煉制那些他從街上撿來的金屬碎片。他五十九歲,我知道是因為有一天我問了他。他看起來比實際歲數(shù)年輕。他是薩達人,父親是打魚的。
因為這樣所以我有一雙綠眼睛,他說。他是三年前搬來的。
他沒提過為何搬來這里,還有他以前的生活。這是個很長的故事,不知該從哪里講起,他說。
你可以講一部分就好。
那樣沒什么意義。
你有小孩嗎?
五個。
他們在哪?
三男兩女。
你最近見過他們嗎?
他們住得很遠,我好幾年沒看過他們了。
他們寫信給你嗎?
我不識字。
可以請別人幫你—
他們不會寫信給別人。
所以他們寫信給你啰?
沒有,他們知道我不識字。
你不想知道他們的消息嗎?
每個禮拜天,會有一個孩子打電話給我,他們輪流,所以每五個禮拜我就會和每個孩子都講到話。他們買了一部手機給我。
你剛說他們住哪?
住在很遠的地方,也住在這里—他把一只手按在心臟的位置。他們?nèi)甲≡诓煌胤剑荚谶@里會合。他把按在心臟那只手的五根手指合攏起來。
我沒問起他太太,因為我看到他手上戴了兩只婚戒;他是個鰥夫。
我不知道是什么東西讓我產(chǎn)生信任感。我對維德所知有限,也不清楚他到底在回避什么,但我就是百分百相信他。這和某種生理特質(zhì)有關(guān),和他的身體聆聽他自己說話的方式有關(guān),那感覺就像是在某件事情變成話語吐說出來之前,他就已經(jīng)在自己身體里發(fā)現(xiàn)那樣?xùn)|西了。
有一回,我回來得很晚—在一晚上的牌局之后—我們打了四局凱納斯特紙牌,那時維德正要離開公寓準(zhǔn)備上工。我停下腳步,我們打了招呼。就在那時,我看到一只狐貍跑下街,停在角落。我笑著朝角落悄悄比劃了一下。維德注意到我的手勢,用非常慢的速度朝那個方向轉(zhuǎn)身。然后他交叉雙臂說,他正在等我。我們經(jīng)常一起走到城墻前面,然后分頭朝各自的方向走去,我去工作坊,他去垃圾場。夜晚有另一種人生。如果你工作到比較晚,我就會看到你的藥房燈光亮著,我們沒有談過這點,但我們都注意到,夜晚有另一種人生,而且截然不同。非常不同,那些在夜晚工作的人,會深深依附著夜晚,以及其他在夜晚工作的人。時間在夜晚里仁慈多了,夜晚無須等待任何東西,也不存在過期這件事。
他轉(zhuǎn)頭看著那個角落,微笑,朝我弓了弓身。
好好睡,愛妲小姐,你看了一天的病人也累了,祝你一夜好眠。
你會認(rèn)出維德的,我的帥哥,因為他很高,身高兩米,走路一跛一跛。你可以和他談?wù)撘雇怼?/P>
接下來是你的第二位訪客。她正在六米外的自家窗前剝豆子。我們常聊天。今晚,她看到我正在寫信。每個人都知道,每當(dāng)我枕著膝蓋寫東西時,我就是在給你寫信。幾小時前,艾瑪正在祈禱。她并不是天天固定祈禱,而是在與某人產(chǎn)生嫌隙之后,才會熱切祈禱,希望能借此保證她和每個人的關(guān)系依然良好。天真?也不盡然。她只是活在當(dāng)下,并逼迫正好在她身邊的人和她做同樣的事而已,像是分享最后一塊面包皮。她把偷來的香煙賣給在巴士站等車的乘客。她的房間不比你的牢房大。需要水的時候,她得下去到院子提,并用頭頂著一只水罐爬上樓梯。她曾經(jīng)為某張明信片擺出這個姿勢拍照,還因此賺了點錢。
她跟每個人微笑,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嘴巴。她用肩膀讓男人無法靠近。
我們隔著窗戶聊天,或是一起爬上屋頂欣賞落日,這時,她會收起笑容,她的嘴巴訴說悲傷,拉起我的手握著。
她會告訴你她的死亡故事。有人發(fā)現(xiàn)她在海里,就快溺死了。我感覺有人慢慢啜飲著我,她說,我被喝進去了!我順著喝我那個人的食道往下滑,這其實還不賴,還蠻值得,非常不賴,因為我知道我嘗起來是甜的!
艾瑪十九歲。
當(dāng)我把你的信握在手上時,我首先感受到的,是你的溫暖。你唱歌時,聲音中也有同樣的溫暖。我想把身體緊壓在信上,但我沒這樣做;因為,如果我等待,那份溫暖將會從四面八方圍繞著我。如此一來,等我重新讀信的時候,你的溫暖就會包圍著我,你寫下的文字屬于遙遠的過去,而我們正一起回頭看著那些話語。我們置身在未來里,不是我們幾乎無所知的那個未來。我們處在一個已經(jīng)開始的未來。我們處在一個有我們名字的未來。握緊我的手。讓我親吻你手腕上的疤。
你的愛妲
……
作品簡介:
[英] 約翰·伯格(John Berger),吳莉君 譯,臺海出版社,2017年8月出版
“我愛你的守密,那是你的坦率。兩架F-16低空飛過,他們無法刺穿我們的秘密,所以試圖刺穿我們的耳膜。”——約翰·伯格
鎮(zhèn)中心舊監(jiān)獄的某間牢房里搜出了數(shù)捆只注明了幾月幾日卻沒有寫年份的信件,那是女子愛妲(A’ida)寫給獄中情人澤維爾(Xavier)的信。
愛妲的信中滿是對澤維爾的思念與渴盼。他們有共同的理想,卻只能借文字相互分享,他們深愛彼此,但不得相見。愛妲不厭其煩地記述了鎮(zhèn)上發(fā)生的每日瑣事──鎮(zhèn)民的聚會、樹上的蟲子、收音機里的音樂、上周落下的飛彈……在看似稀松平常的瑣屑之事中,我們可以隱約嗅見人們對政治壓迫的焦慮,以及他們在內(nèi)心深處對動蕩戰(zhàn)事的恐慌。同時,我們也能在字里行間讀出人們義無反顧的理念及其對自由解放的無限想望。──沒有任何強權(quán)可以阻擋愛與信念,也沒有任何暴力能夠摧毀人類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