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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米爾的帽子: 17世紀和全球化世界的黎明

溫尼貝戈族酋長邀讓·尼克雷前來做客。尼克雷知道絕不能失禮,因此出席這場為他而辦的盛宴,出現(xiàn)在數(shù)千名遠道而來的賓客面前時,他穿上他行李里最體面的衣服:繡了花鳥的中國袍服。

本文摘自《維米爾的帽子》,[加] 卜正民著,黃中憲 譯,湖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7月出版

第三章(節(jié)選)

歐洲人對中國傳說中的富裕深信不疑,因此費爾南多二世才會同意資助哥倫布第二次西航。隨著歐洲人更了解全球地理,欲抵達中國的熱情更為強烈,這心愿更可能成真。在莎士比亞的《無事生非》中,培尼狄克宣稱,寧可去“從蒙古大可汗的臉上拔下一根胡須”,也不愿跟她講話,借此拒斥與貝特麗絲為伍。倫敦觀眾懂得莎士比亞要表達的意思。若說那句話大概是男人所能許下最難辦到的誓言,他們大概會同意,但那并非辦不到。16、17世紀之交,這一傳說中的國度在歐洲人的腦海中非常鮮活,讓希望到中國發(fā)財致富的憧憬變得更為強烈。當時一則有關中國的諺語稱,中國人有兩只眼,歐洲人有一只眼,世界其他地方的人是盲人——明褒暗貶那些執(zhí)著于單一看法的人。

因此,尚普蘭才會溯圣勞倫斯河而上:他要找出橫越大陸抵達中國的水路。這是當時人已然深信的想法,因為安特衛(wèi)普的制圖大師亞拉伯罕·奧特里斯(Abraham Ortelius),在印制于1570年的一張地圖中,以紅色標出這樣一條水道。甚至在尚普蘭之后,這看法仍存在于1634年《環(huán)宇水道測量圖》(Universal Hydrographical Chart)中的北美地圖上。這張地圖是法國的地圖繪制員讓·蓋拉爾(Jean Guérard)所繪,他在五大湖西邊的空白處加注指出,“據(jù)信從這里可通到日本”。

尚普蘭問了土著人可以走哪條路前往中國,但是得不到答案,于是轉而問他們哪里有咸水。1603年夏,在圣勞倫斯河上游,有位土著人告訴他,從注入下一座湖(今天的安大略湖)的那座湖(伊利湖)再往上的那座湖(休倫湖),湖水是咸的。這正是尚普蘭所企盼的消息,但那個地區(qū)的其他阿爾貢昆人的說法與此相反。他仍繼續(xù)問人。有個阿爾貢昆族青年說,他第一個會碰到的那座湖(今天的安大略湖)最西端的湖水微咸。尚普蘭就需要這個叫人振奮的消息。他保證會回來親自嘗嘗那湖水,但最后,他深入內陸,已是幾年后的事。1613年,埃蒂安·布赫雷(Étienne Brûlé)——也就尚普蘭用來當人質交換奧查斯特奎思的義子——告訴他,休倫湖不是咸的。又過了兩個夏季,尚普蘭才親自造訪這座湖。他嘗了湖水,發(fā)覺douce,意即“甘甜”,證實一個令人氣餒的事實:休倫湖并未與太平洋相連。

尚普蘭是地圖繪制員,第一次航行時,他就靠地圖繪制本事,首次得到上司的注意。他一生替當時稱作新法蘭西(la Nouvelle-France)的那個地方繪了好些張詳細地圖。他的第三張地圖繪于1616年,是史上第一張描繪休倫湖的地圖。他把那湖稱作Mer Douce,意為“甜水?!?,一方面確認那個新發(fā)現(xiàn)的事實,同時可能在提醒自己,探尋之路還未結束。在這張地圖上,尚普蘭有一個含糊不清之處,還有一個夸大之處。含糊之處在甜水海的盡頭:他讓那湖延伸到地圖左側之外,做法叫人費解,難道是因為沒人知道它通往何處?夸大之處在北側:他把北冰洋的海岸線畫成往南延伸,非常逼近休倫湖——那里某處必然有通往海洋的通道。他想要表達什么?無非就是:只需鍥而不舍的探查,法國人(他)就會找到那條橫越大陸、連接法國與中國的隱藏通道。

十六年后,尚普蘭出版他最后一張描繪新法蘭西的地圖。這張地圖更完整描繪了五大湖區(qū),但伊利湖、密歇根湖仍然未出現(xiàn)。這時候,尚普蘭已知甜水海并未往西一直延伸到太平洋,而是有盡頭的(不久之后,甜水海這名稱就會式微,為休倫湖一名所取代)。但在這淡水湖的盡頭之后,還有一大片水域,大小、面積都不詳?shù)拇蠛ń裉斓奶K必略湖),靠一連串急流與其相接:有朝一日,這個位于系列湖泊中的另一座湖,說不定就被證明是通往中國的路徑。

尚普蘭從未踏足蘇必略湖,但讓·尼克雷(Jean Nicollet)卻曾經去過。尚普蘭旗下有好幾名負責深入林區(qū)搜集皮貨的皮貨商(coureur de bois),讓·尼克雷就是其中之一。尚普蘭出版1633年地圖的一兩年前,尼克雷碰到一個歐洲人從沒碰過的部族,他或其他人就將那部族稱作皮安人(Puants),意為“發(fā)惡臭的人”。在最后一張地圖上,尚普蘭標出那個部族,指出有個“皮安族”,即“臭人族”,住在最終注入甜水海的湖泊邊。法語的“臭人”一詞乃是對阿爾貢昆語“臟水”一詞的訛譯,而阿爾貢昆族用“臟水”形容微咸的水,也就是嘗起來帶咸味的水。這個部族不自稱皮安人。他們是威尼皮古人(Ouinipigous),也就是今日所稱的溫尼貝戈人(Winnebagoes)。但是因為一番曲折復雜的推理,歐洲人始終堅稱地平線另一頭的下一個水域必定是咸的,必定是“臭的”——必定是太平洋——的推理,于是,這個名稱就冠在他們頭上。

溫尼貝戈族酋長邀讓·尼克雷前來做客。尼克雷知道絕不能失禮,因此出席這場為他而辦的盛宴,出現(xiàn)在數(shù)千名遠道而來的賓客面前時,他穿上他行李里最體面的衣服:繡了花鳥的中國袍服。

像尼克雷這種活躍于內陸的代理商,不可能自己弄到這件衣服。他不可能有機會接觸這種東西,更別提有錢買。那件袍服想必是尚普蘭的。但尚普蘭如何弄到那東西?這種稀奇古怪的東西,直到17世紀初才從中國流入歐洲北部。這件衣服今已不復存在,我們無從追查它的來處。它很可能來自中國的某個耶穌會傳教士,那傳教士把它帶回或寄回歐洲,以證明他是為那個有教養(yǎng)的文明國家奉獻一生。英格蘭旅行家約翰·伊弗林(John Evelyn)在巴黎見到一批中國袍服,大為驚艷。它們是“非常漂亮的長袍,縫制、繡制在金布上,但色彩非常鮮艷,那種光彩、艷麗是我們歐洲人做不出來的”。尚普蘭待在加拿大的頭幾年,在巴黎不可能弄到像尼克雷所穿袍服那樣的東西,因此他想必是在1624至1626年這兩年賦閑時,以高于行情的價錢買來,因為他深信這東西對他在加拿大的冒險事業(yè)很有用。他知道耶穌會士上朝時一身中國官服打扮,而如果他本人沒有機會穿那件中國袍,他的使者可能會有。畢竟要上朝,穿著就要得體。結果,得以見到這華服的不是中國人,而是溫尼貝戈人。

尼克雷的袍服只是說明尚普蘭夢想抵達中國的另一個象征而已。從一開始赴北美洲冒險,那夢想就在他腦海中盤旋。他有個朋友是詩人,曾為他1603年的第一部自傳寫詩題獻,在那首詩中,那位詩人稱尚普蘭矢志于“走得更遠,傳教,發(fā)現(xiàn)東方,不管是經由北方或南方,以抵達中國”。他的所有探險、結盟、戰(zhàn)斗,全都是為了這個目的。在尚普蘭湖岸,尚普蘭冒生命危險射殺三名莫霍克族隊長,就因為他想抵達中國。他要控制供應歐洲毛氈制造商所需毛皮的貿易,但更重要的是,他得找出通往中國的路線。尼克雷的袍服是實現(xiàn)那夢想的工具,維米爾的帽子則是那追尋的副產品。

作品簡介:

維米爾的帽子: 17世紀和全球化世界的黎明

[加] 卜正民著,黃中憲 譯,湖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7月出版

《維米爾的帽子》是著名漢學家卜正民的代表作。作者通過七幅油畫、一件荷蘭產的青花瓷盤上的細微之處,探尋其背后的世界。于是,我們可以在看似無關的普通器物中,看到荷屬東印度公司興盛的跨洋貿易,看到軍官的氈帽里隱藏有尋找中國之路的熱情,看到一條由歐美和日本流入中國的白銀之河、煙葉數(shù)十年間便風靡世界各地。17世紀的人們,依托航海技術的發(fā)展,跳脫出囚困自己的周遭,想象并追尋萬里之外的異域。他們賭上故鄉(xiāng),奔赴各地,將世界連為一體。一些普通人也被貿易旋風吹起,撒落到異國他鄉(xiāng)。世界曾經孤立的的地區(qū)被連接成一個全球交流網絡,這個變革沒有人預測得到,也無人能夠扭轉。四個世紀以后的我們,對此恍若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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