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朱自清先生日記,有幾處小記錄讓人會心一笑。譬如喝醉了酒,一向拘謹朱先生會慷慨陳詞,對熟悉的朋友大說英語,這是地道的酒后“胡說”和出“洋相”。事后聽別人說起,朱先生非常震驚,也非常羞愧。我們都知道朱先生是個認真嚴肅的人,酒后失態(tài)本不足為奇,發(fā)生在他身上卻多少有些意外,仿佛做鬼臉,如果是學童倒也罷了,沒想到私塾先生也變得調(diào)皮搗蛋起來。三十年代初,朱先生以清華中文系主任的身份,去歐洲做訪問學者,為此寫了《歐游雜記》和《倫敦雜記》傳唱一時。不過我更喜歡他的日記,因為這類文字不為發(fā)表而作,可以讀到更真實的東西。1933年12月5日的日記上有這么一段:
早大一有人示我“文侯之命”,問文侯是指重耳否,余竟不知所對,惶恐之至。
即使最有學問的人,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惶恐之至”充分說明朱先生做人的態(tài)度。在英國期間,因為英文程度不夠,朱先生屢屢遭人白眼。不由地想起聞一多和郁達夫國外留學時的情景,都說中國人出了國都愛國,但是留學的年齡階段不同,思想情緒也不同。聞和郁在國外做學生時歲數(shù)還小,受人歧視,難免孩子氣,因此也難免口號標語似的憤怒。朱自清已經(jīng)是清華的大教授系主任,他所產(chǎn)生的情緒就要復雜得多。
首先是學外國語言產(chǎn)生的自卑。年齡越輕,學習語言能力越強,反過來,年齡越大,能力越弱。但是年齡大了,理解能力更強,于是弱和強的懸差,讓做事認真的朱先生無所適從。出國三個月以后,朱先生第一次做了這樣的夢,他夢見自己“被清華大學解聘,并取消教授資格,因為我的常識不夠”。這個夢很值得讓人玩味,一個月后,他又一次做了類似的夢,“夢見我因研究精神不夠而被解聘,這是我第二次夢見這種事了”。有趣的是這種惡夢還在延續(xù),過了四年,早已回國的朱先生在日記中寫道:
昨夜得夢,大學內(nèi)起騷動。我們躲進一座如大鐘寺的寺廟,在廁所偶一露面,即為沖入的學生發(fā)現(xiàn)。他們縛住我的手,譴責我從不讀書,并且研究毫無系統(tǒng)。我承認這兩點并愿一旦獲釋即提出辭職。
我想說的是,做學問的人老是自卑和自責,絕對不是什么壞事,盲目自大才是可笑的。錢鐘書先生在小說《圍城》中,把出國留學鍍金比喻成為中防止天花的牛痘,胳膊上有了那么一個疤,做學問的便算功德圓滿。這個帶有諷刺意味的比喻雖然尖刻,畢竟涉及到了要害。朱先生在日記中曾這樣勉勵自己,說現(xiàn)在大學里的好位置,差不多已都被歸國留學生占滿了,像他這種沒出國留學過的教授已是碩果僅存,必須自重,珍惜自己的機會,要加倍努力。這絕對是當時的實情,留學猶如科舉時代的功名,有沒有進士出身的身份至關(guān)重要。朱先生日記中,屢屢能看到俞平伯先生鬧加薪,這讓朱先生很為難,作為好友,深知俞先生的學問,可是作為系主任,不能不考慮到資歷,只能讓俞一再失望。俞先生出身北京大學,和傅斯年一樣,同為黃侃先生的高足,又同是五四新青年,可是傅在國外留學多年,其地位和待遇不知高出多少。1920年俞平伯和傅斯年曾乘同一艘輪船去歐洲闖蕩,到英國以后,傅先生留了下來,俞先生卻因為留學費用不足,玩了一圈瀟灑回國,結(jié)果沒有洋學歷便成終生的遺憾。
朱先生在英國做訪問學者的時候,非常用功,像海綿一樣充分吮吸著西方的養(yǎng)料,文學,哲學,藝術(shù),交際舞以及各種客套禮節(jié),無不一一虛心學習。值得指出的,朱先生此時雖已和陳竹隱女士訂婚,并沒有完婚,是地道的黃金王老五。在朱先生身上,見不到今日成功人士的那種自以為是,他到了西方,沒有瀟灑地趕快享樂人生,而是老老實實做學問,絲毫不敢怠慢。龐大的西方像座高山一樣蠻橫地擋在他前面,他努力了,用功了,甚至可以說奮斗了,但是結(jié)果卻是,越想更多地了解,越發(fā)現(xiàn)根本不了解,越是崇敬,越是自卑。因此,在他的夢境中,沒有學問被解聘也就不奇怪,隱藏在潛意識中的恐懼仿佛漏網(wǎng)的魚逃了出來。
自從進入近代以后,中國的學人對于西方總是崇敬與疑慮并存。陳寅恪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中說:
竊疑中國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實輸入北美或東歐之思想,其結(jié)局當亦等于玄奘唯識之學,在吾國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終歸于歇絕者。
陳先生的意思,是說無論生搬美國的資本主義,還是硬套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在有著幾千年傳統(tǒng)的中國,都成不了大氣候。這道理大家多少也有些明白,陳先生在國外待過許多年,通許多國語言,由他來指出這件皇帝的新衣最有說服力。問題在于,事物總是有另一面,成不成大氣候是一回事,管用不管用又是另外一回事。外來的和尚好念經(jīng),外國的東西確實對中國起著決定作用,這不僅表現(xiàn)在政治思想上,同時也反映在學術(shù)思想上。吳宓先生在晚年的日記中曾說:
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張毫未改變,即仍遵守昔年“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說(中國文化本位論)。在我輩個人如寅恪者,決不從時俗為轉(zhuǎn)移。
“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本身就是一種時俗。趨時從俗有時候免不了,只有程度的不同,就好像同樣喜歡外國的好東西,有人關(guān)注先進的文化思想,有人留戀流行的實用小家電。不同的人,對西學為用的“用”,有截然不同的理解。不由想起學術(shù)界關(guān)于中國人種起源的討論,古文大師章太炎的《種姓篇》就認為中國人的祖先源于古巴比倫人,另一位經(jīng)學大師劉師培也持差不多的觀點。時至今日,這種胡亂認人做父的學術(shù)觀點聽上去怪怪的,但是在一個世紀前,這其實是一些很有意義的思考,學術(shù)界不僅懷疑中國人源于古巴比倫,而且還可能是古埃及古印度的后裔。
做學問具有開放性的思維總是好事。陳寅恪先生的過人之處,在于他對西方文化有超過常人的學識修養(yǎng),在于扎實的現(xiàn)代史學基本功訓練。陳先生也承認,他研究中西文化交流,尤其是佛學傳播和中亞史地,都曾深受西洋學者的影響。這是一些終身受用的影響,在很多方面,外國人做中國的學問,比中國人做得更好,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然而僅僅只是受其影響,還是遠遠不夠,師傅引進門,修行在各人。做學問有做學生的虛心是對的,如果老是當不長進的學生,老跟在洋人后面亦步亦趨就不足取。受最先進的學術(shù)影響,向最先進的思想看齊,是通往真理之路的捷徑,也是打開現(xiàn)代學術(shù)之門的鑰匙,去西方留學不外乎為了走捷徑和找鑰匙,朱自清正是帶著這樣的觀點遠赴英倫。但是,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便宜無好貨,捷徑也會把人引向死胡同,鑰匙卻可能只是打開了一道無關(guān)緊要的院門。
有個河南人去美國研究哲學好多年,突然看破紅塵,起程回國,去少林寺當了和尚。大家覺得奇怪,既然是出家,何必大老遠地遠涉重洋,繞道美利堅,直接在老家上山不就行了。做學問猶如出家當和尚,有時候非得繞道走點彎路才行。頓悟的境界不是什么人都能輕易達到的,看問題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結(jié)論也就不同。上個世紀的六十年代末,中國正進行著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著名漢學家李約瑟先生在《東西方的科學與社會》中表達了一個十分有趣的觀點,這個觀點我們真是不太樂意接受,就是中國科學的發(fā)展主要是為了“實用”。無論是在過去,還在今天,中國人都天真地相信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追求,“朝聞道,昔死足矣”,所謂“君子養(yǎng)浩然之氣”。天知道中國的科學實用在什么地方,恰如魯迅先生說過的那樣,中國人發(fā)明了火藥是做爆竹敬鬼神,發(fā)明了指南針也不過是用來看風水,而火藥和指南針只有到了洋人手里,才能成為征服殖民地掠奪寶藏的利器,應該說洋人講究實用才對。
聯(lián)系到“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句著名的口號,就會意識到李約瑟并沒有完全說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實用”這么個詞,早就扎根在我們的文化中,只是不知不覺而已。越是到近代,實用的觀點越是甚囂塵上。譬如郭沫若對聞一多先生有個很新奇的比喻,說聞先生雖然在古代文獻里游泳,但不是作為一條魚,而是作為一枚魚雷,目的是為了批判古代,是為了鉆進古代的肚子,將古代炸個稀巴爛。聞一多生前也曾對臧克家說過:“你誣枉了我,當我是一個蠹魚,不曉得我是殺毒的蕓香。雖然兩者都藏在書里,他們的作用并不一樣?!彼暦Q自己深入古典,是為了和革命的人里應外合,把傳統(tǒng)殺個人仰馬翻。在一些文章中,他甚至把儒家道家和土匪放在一起議論,“我比任何人還恨那些故紙堆,正因為恨它,更不能不弄個明白”。
我一向懷疑這話中間多少有些作秀成份,按照我的傻想法,聞先生如果不是對中國古典的東西情有獨鐘,有著特殊的興趣,絕不可能成為一名純粹的書蟲??箲?zhàn)期間,西南聯(lián)大的文學院落腳蒙自,聞先生在歌臚士洋行樓上埋頭做學問,除了上課,吃飯,幾乎不下樓,同事因此給他取名為“何妨一下樓主人”。如果僅僅是為了和古代文化作對,給傳統(tǒng)添些麻煩,這種信念支撐不了多少時間,因此,我更愿意相信他只是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因為在習慣中,大家共同關(guān)心的興奮點,常常是我們的行為有什么“用”,對于國計民生有什么實際的好處,有什么樣的思想教育意義。以成敗論英雄,以有用沒用來衡量價值,這種學理定勢并不是隨便就能改變。做學問和做生意并不一樣,可是在談論別人的學問時,我們常犯的一個低級錯誤是自己也忍不住變成了生意人。
正如把清朝乾嘉學派的考證說成是只會做死學問,簡單地歸結(jié)一代知識分子怕掉腦袋,這種貌似深刻,似是而非的簡單結(jié)論,多少有點投機取巧。乾嘉學者在考據(jù)上找到的樂趣是后人無法想象的,學問無所謂死活,書呆子往往比那些讀書的機靈鬼更可愛。回顧已經(jīng)過去的上一個世紀的學術(shù)史,我對聞一多先生學術(shù)研究的中斷覺得最痛心,因為他對中國文學史研究的獨到匠心,空前絕后無人匹敵。與嚴謹認真的朱先生相比,聞先生的才學識各方面都更勝一籌。雖然在美國留學時學的是美術(shù),但是因為早年就打下的良好西方教育基礎,就如中過牛痘已有免疫能力一樣,他不會在令人眼花繚亂的西方思想面前無所適從。他全身心投入自己所做學問的那股瘋狂勁兒,為了一個詞匯一個神話下的刻苦鉆研功夫,是同時代以及后來的學人望塵莫及。
更難能可貴的,是聞先生擁有詩人的敏感與豐富想象。良好的基礎與吃苦耐勞的精神,對于做學問來說,確是非常難得,畢竟還不是鳳毛麟角,無跡可尋。就像是否“有用”不是最重要一樣,基礎與刻苦只是鳥的一對翅膀,沒有翅膀飛不起來,也飛不高,但是,僅僅有翅膀仍然遠遠不夠。詩人的敏感和想象能夠創(chuàng)造一切,縱觀古今中外,第一流的學問恰恰都是有詩人氣質(zhì)的人完成的,詩人不計成敗利鈍,無所謂后果,不在乎起因。放大了說,詩人氣質(zhì)絕非只有詩人才有,這是一種難以用語言描述的東西,看不見,摸不著,無聲無臭,來無影去無蹤,它創(chuàng)造了世界上一切真正美好的東西。
詩人氣質(zhì)不僅造就了第一流的詩人,還可以產(chǎn)生第一流的藝術(shù)家和科學家,產(chǎn)生第一流政治家和商人,產(chǎn)生第一流的軍人和運動員。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在詩歌精神上可以對話,大科學家本身就是一首詩,牛頓,達爾文,愛因斯坦,他們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離開不了詩歌精神。乾嘉學者致力于訓詁,達爾文研究人類進化,牛頓和愛因斯坦投身于物理學,都是異曲同工,因此,不要以是否實用來判斷是非,不要以是否產(chǎn)生經(jīng)濟利益評估價值高低,這種并不很新的老調(diào)還得重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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