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早上九點叫醒我》,阿乙 著,譯林出版社,2018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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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金艷正在度過她人生最難度過的時刻(每個人都有一些艱難的時刻需要度過。面對這恐懼、孤獨、難熬,似乎只有自盡才能解脫的時刻,我們屢次禱告于偉大的時間,求它加速推進自己的齒輪,好將我們帶離現(xiàn)在。有時候,就在這現(xiàn)在,我們設(shè)想自己身處未來,正神情輕松甚至是帶有一絲取笑意味地回憶這早已遠逝的今天:當時我還差點尿了褲襠差點一頭撞死在墻上呢)。她不時望向深邃的藍天,為它完全的鎮(zhèn)定與置身事外而震驚。地上滿是殘酒那潲水般的臭味,這讓人反胃的味道讓她想起昨夜整個村莊在飲食方面的狂歡。
“他沒死,”現(xiàn)在,只要是碰見個她認為是善良人的人,她就湊上前,為自己辯解,“就在不多久前,他人還好好的,倚在門邊,叫我去弄杯水,他不可能死的。”而他們盡量地避開她。死者宏陽這會兒在小殮中。宏陽唯一的姐姐木香,嘴咬毛巾,雙手端一盆水,喘著氣,不時進出。在先考與先妣出殯時,木香呼天搶地,淚如珠掉,幾次昏厥過去,如今弟弟暴卒,她一言不發(fā)。她將在余生獨自面對死神猥瑣的擾襲。她不尋求任何安慰,也無意安慰任何人,只有當別人湊來,她才施舍性地撫摸一下別人的手。從出聘幾十年的月華趕回娘家艾灣,她只花了煮一頓飯的時間。宏陽的前妻(或曰原配)水枝,十年來一直獨居于村外阮家堰,看守著自己的宅基地與稻田,一個人燒火做飯,過生活,只在偶爾的黑夜來到艾灣小超市。因為活著需要鹽、火柴與肥皂。宏陽死時,她莫名心悸,像有只兔子在胸腔內(nèi)狂跳,一會兒兔子沒了,心里又空蕩得慌。因為這一陣心悸,她閂上門,什么也不干,就是躺在床上顧影自憐地哭。直到木香過來,敲打窗戶,莊重地喚她老弟媳婦,她才起了床。在木香憂郁的眼神里隱含著噩耗。死訊讓水枝驚愕不已。隨后,她甩開木香,朝她離開后重建的宏陽宅第趕去。因為對環(huán)境極不熟悉,在跨越門檻時她不慎絆倒,沒扎緊的頭巾飄落,暴露出一頭老年人才有的鐵灰色頭發(fā),令人嘖嘖生嘆(后來她對著這石做的門檻叮叮當當連斫三刀,原因是她意識到大家放跑了那個叫金艷的癟比別人香的小姐)。在沉默的尸體面前,她高聲哭喊,顯然是在宣示暌違已久的主權(quán)。喊夠了,并且適應(yīng)了寡婦——而不再是那個由法律判定的與丈夫離異的自由人——這一身份時,她推上門,和大姑子木香一起擦洗亡人的身體,從頭發(fā)、嘴角一直擦到陰囊、包皮、屁眼與腳趾縫兒,擦得專業(yè)、認真而粗暴,像在擦洗一扇門板。她試圖給他穿上壽衣,發(fā)現(xiàn)他總有電線桿那么粗的手臂已完全失去力量,就那樣隨便耷拉著,任人擺布。腦袋呢,跟隨著地球引力栽來栽去?!坝蟹N你就坐起來,”她低聲喊著,“你逞能逞幾十年現(xiàn)在倒是給我坐起來呀?!?/P>
“他只是睡過去不可能死的?!奔灪钡慕鹌G此時還在宣揚這一鬼都不信的結(jié)論。昨晚,宏陽是趴在她背上回家的。為了應(yīng)付這一龐然大物,她使出吃奶的力氣,兩腿不停打軟。“快壓死我了你這死豬快壓死我了,你怎么不喝死自己呢?!彼煌V淞R著。而就在今晨,她慌亂地跑出家門,對著自己碰見的第一個人說:“你去看看呢,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了?!彪S后人們排著隊圍攏到尸體旁。金艷搖晃著躺在沙發(fā)床上的宏陽,像電視劇里的女人那樣撕心裂肺地喊:“老公你不會死,你不會死,我老公不會死的。”而他早就不聲不響。有人嚴刻地看了她一眼,因此她再也不敢叫宏陽為老公。她相信稍后會有場審判專門針對自己——
他們會問:
你都給他喂了什么;
好好的怎么會死,你說清楚;
你是不是下毒了。
至少也是:
你這虛榮心重的女人就知道玩就知道打扮,你怎么連一個人都照顧不了哇;
你有給他蓋過一床毯子嗎;
請問。
“你們找醫(yī)生再看看他呀?!彼f。他們非常煩躁(“都這時候了還嬌滴滴地用假聲?!庇腥苏f),將她硬生生地推向一邊。“宏陽只是醉壞了?!彼龔娬{(diào)道。宏陽的堂弟之一宏彬吼道:“你先給我出去?!彼蠲鰜頃r,感到一陣輕松,甚至還為此破涕為笑,但緊接著恐懼便重新攫緊她。她懷疑將她驅(qū)逐出來并且剝奪她遺屬的身份,是要將她定性為元兇。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有無權(quán)利走出村莊。村東有條可穿行一臺轎車的水泥道,道路的盡頭連接著相對寬闊的九范公路,這四里長水泥道所經(jīng)過的地方叫作后背壟,一百年來荒無人煙,而即使是九范公路邊上也沒幾座像樣的村落(不像從村西出發(fā)沿途都是艾灣的親戚)。此時鳥聲啁啾,日氣漸濃,山溪薄薄一層自水泥道經(jīng)過的橋梁之下穿過,水下是綠草纏繞的鵝卵石。她悄悄游蕩到這里。中風過的老人家宏術(shù)用左手搖晃死去的右手,左腿拖動殘疾的右腿,像被拆散后隨便用鉸鏈釘起來的家具,從對面一高一低,一左一右地走來。擦肩而過時,她低聲問候,他并未回應(yīng)。她因此愈加慌亂。她朝前走了幾步,忽然像昨晚上一樣腿腳打軟。就是在雙膝那兒晃啊晃,不停地晃,再也挪不動步子。好不容易又能挪動了,溪邊傳來腳步聲。她回頭,看見一名提著一桶衣服的洗衣婦正朝她望過來,端詳著她,似乎在研究和判斷她的舉動。洗衣的女人久久沒有蹲下去。就一直提著紅色的塑料桶那么站著。金艷只好往回走,心下屈辱極了。她安慰自己:即使能走,現(xiàn)在走也不合適,畢竟人家尸骨未寒。
事情最終由施仁,那宏陽的堂侄之一,結(jié)算了?!八髅魉懒??!痹谶^去的歲月里一直對著她訕笑的施仁,現(xiàn)在狠狠抽了她一耳光,說。她的嘴角涌出帶有鹽的味道的鮮血,人卻莫名其妙地笑起來。因此她又挨了一腳,撲倒在地。她聞到地面硬邦邦的氣息,像是有扇門在撞擊她的臉?!耙皇强茨阋彩顷枲?shù)奈堇锶?,我早打死你了。”施仁拍著手說。她如釋重負,跟著默念要不是 / 看你 / 也是 / 屋里(自己)人竟然充滿感激。應(yīng)該說,是她硬討到這一頓打的。只有這樣被打一頓,她才能感受到一種由懲罰帶來的寬宏大量,才能感覺到自己被原諒了,才能平掉心底的賬,從此誰也不欠誰。
“成什么體統(tǒng),死的怎么說也是你男人,你不是他女人,他也是你男人,現(xiàn)在,請你滾,有多遠滾多遠?!彼械?。她就哭哭啼啼地滾了。
“高露潔,”施仁對著她的背影高聲說,“沒有高露潔就不起床。陽爺找人到我們超市一盒盒買,黑人不行草珊瑚不行兩面針不行就是佳潔士也不行,非要高露潔(“全國牙防組推薦的”),沒有就絕食。直到施恩騎車去范鎮(zhèn)買回來才不鬧。你多高級啊高露潔?!?
二
人啊,就是這樣一個東西,在就要離開范鎮(zhèn)時,許佑生反復琢磨這句話。此前他都在想:非要做點什么,至少應(yīng)該大聲告訴別人,可是死了一個人啊。小鎮(zhèn)沒有任何騷動,人們聽說死訊就像早已知道,他們沒有停手頭正在干的活兒,一臺大卡車停下發(fā)出哧的一聲悶響,早上沒賣完的油條躺在油汪汪的塑料筐內(nèi),蒼蠅以蚊式機的姿態(tài)不停向它俯沖過來,地球照轉(zhuǎn),一個騎在他們頭上拉屎拉尿十幾年的人物死掉,就像是萬里之外倚在墻邊的竹竿悄然滑倒,或者深海的貝殼位移一厘米,他們既不喜悅也不悲傷。這樣一個東西,這話是祝老師說的。祝老師舔著指頭翻一本有辭書那么厚的藍皮面賬簿。賬簿里頭記錄著貨物批進售出的數(shù)量、價格及一些人的賒賬,待會兒他將補上一筆而許佑生將簽字?!拔液瓯蚓司藭^來還的?!痹S佑生說。翻到謄錄挽聯(lián)的那幾頁,仿佛覺得它預示著壞運氣,祝老師伸直手臂舉起賬簿,同時盡量讓頭后仰著?!皼]一條合適的。”他說。不過還是在裁好的綠紙上一筆一畫地寫:
縱有前人嘗滋味
諒無后人繼春秋
“這是汪精衛(wèi)寫給自己的挽聯(lián),千萬不要說給他們聽?!彼淮S佑生。在將許佑生送出南紙店——它開在衛(wèi)生院外,招牌的字(“壽衣花圈”)大如飲水機桶子,時常讓走動的病友黯然神傷——后,他拍打許佑生的肩膀,繼續(xù)說:“人啊,就是這樣一個東西?!痹S佑生想自己一上午憤憤不平,其實是因為自己有天也會死。他不喜歡人死后只得到這樣寡淡的待遇。
飛馳的電瓶車帶來豪邁,小樹三四米三四米地后退,水泥路不??癖贾裂矍?,風灌進襯衣使之鼓脹如帆兜。許佑生對著路中間荷鋤的農(nóng)民大喊大叫,帶著一股為死人辦事的傲慢勁兒(閃開!閃開!),就像背負著一道蓋有各種加急戳記的急旨。激情終止于鐵嶺埂的山腳。山路又急又陡,自新中國成立后一共有二十七臺車栽進半山腰的水塘,其中一次的三輪車載有乘客十六名,現(xiàn)在電瓶車以其馬力只能沖上去六七米,而上山的路有三里半長。許佑生停下抽煙。車架上的不祥之物招惹來老屋曾家的幾個小孩。沒有斜眼的那一個,他分辨著。他們咧著嘴好奇地看那些東西又討好地看著他,試圖通過他表情的變化確證出什么?!皾L蛋吧你?!彼暗?。他們一哄而散。他想:這些都是好孩子,而像宏陽那樣的很小便惡狠狠地盯著你看,充滿弄死你的決心。宏陽那樣的人四五十年一出。
周?;ㄗ陂T口的塑料凳上搓洗衣服,墻角連接自來水的洗衣機正甕聲甕氣地工作。之所以還要手洗是覺得機洗不干凈,盡量勞動是她們存在的價值。一種自我認可的途徑。她的丈夫因為度暑假的緣故,已從執(zhí)教的幾十里外的瀼溪民辦中學返回,正坐在小椅子上,蹺著二郎腿,看她。這是鶴立雞群、出類拔萃的一幢房屋,有著華貴的琉璃瓦、瓷磚、鋁合金窗和卷簾門。它由宏陽出資建造,當然宏陽不會明說,周?;ㄒ膊粫褪撬?,這法律文書和事實上的丈夫也不會(開始接受這樣的事總是很難,但逐漸地他意識到自己其實無從反擊或者準確地說是無從反駁。她畢竟是在給家里帶來好處,而不是相反,不是嗎?他這樣自我安慰。雖然這樣的安慰往往還會使他自己更加痛苦)。此時這做丈夫的看著妻子太陽穴邊黏濕的頭發(fā),以及從額頭、脖子、乳溝等處新冒出的汗珠,想法或許和許佑生一樣:正是這輕微受摧殘的嬌弱景象——不就是出點汗嗎——讓宏陽的心軟綿綿,空蕩蕩,沒有歸屬。當宏陽摟緊她的胯部,讓她哭爹喊娘地上下晃動時,她的額頭將再度冒汗,而頭發(fā)也將再度黏濕。這不是一般的狐貍精。她不需要涂脂抹粉,不需要搔首弄姿,同時也不需要粘在男人身上,她只需坐在路邊,白得放光同時豐腴的身軀便讓人浮想聯(lián)翩。她坐在小凳上的屁股巨大而結(jié)實,褲料被撐得緊繃,呈現(xiàn)出飽滿的弧線。她讓人的性欲止不住就膨脹啊。有時,宏陽從艾灣出發(fā)路過這里會和她睡一覺,有時從范鎮(zhèn)歸來也會。在幾十年前這個地方還是九源人出行的噩夢,它卡在咽喉要隘,對九源人盤剝、索要無度,而后來它僅只是給宏陽提供茶水的驛站,或者說是一所行宮。現(xiàn)在,周海花的丈夫沉默地看著周?;ǎ粗簧弦幌碌厝啻暌路?,使它們發(fā)出咕咕的聲響。他的眼睛在說:
你的親爹你的野老公死啦。
死啦。
啦。啦。啦。
他死啦。
事情一定會以原諒結(jié)束。他終歸是老實人,是個頂老實的老實人。他長著兜齒,下牙齒比上牙齒突出一兩厘米,這使他做什么事都顯得戲謔,無法保持憤怒的力度與長度。而她有著楚楚可憐的斜眼。除此之外,她還會哭。
許佑生爬上第一個坡時停下來抽煙,他看見那丈夫還在認真地盯著她,而她仍然在一上一下地揉搓,就像要誓死躲進這“咕、咕、咕、咕”的聲音之盾里。許佑生將在艱難爬到山頂后又停下來,面前是一段疾馳而下的路,路底的緩沖帶叫作趙坳。這個懶貨將在趙坳再度停下抽一根煙。坳的東邊是挖開的山面,這么多年還沒長出植被,本就是層累而成的石塊業(yè)已崩解,一捏就碎。西邊連接一條小水泥道。它就是后背壟,盡頭是艾灣,他此行的目的地。大雨過后,陽光充沛,萬物清晰,樹枝光禿處油脂閃亮,烏鴉砉的一聲朝艾灣飛去,而金艷自艾灣那邊來。三年前她來到范鎮(zhèn),帶她來的人告訴她這里是外景地,他認識導演。當時的她看上去和演員無異:留著燙過的長發(fā),穿紅色連衣裙,手挽糞色的 LV 包,手指頭則夾著一根細長的外煙,每當吸一口胸部便鼓起來,隨后一道青煙自猩紅的唇中搖曳噴出。她倚在車門邊晃蕩著掛在大腳趾上的高跟涼鞋。帶她來的人帶來一個長鼻毛的叫何老板的男人,后者因為不知是要先看她的臉還是胸脯而慌亂起來,就像驢在兩捆草間焦躁不安。陽具頂起何老板的褲子,有一枚褲扣沒扣上。何老板用汗津津的手捉住她冰涼的小手。她跟隨著他裊裊婷婷地走起來。他們走進范鎮(zhèn)賓館去談事情。在房間里何老板脫得只剩內(nèi)褲,說事情就是戳癟。“你懂嗎,用你們的話說就是打炮。”何老板說。她仰視著天花板,想象著云上五千尺,荷里活的大門在那里呀的一聲關(guān)上了。何老板松弛的肚皮上還有些煤渣。她幾乎出了點眼淚,然后像一個接到短信說中獎并真的去詢問的人一樣低頭自嘲:這世上哪里有免費的午餐呀。她本來就是干賣淫這一行的。一分鐘后,在她的三搖兩晃之下,何老板射精收工?,F(xiàn)在,在許佑生眼皮底下,她邁著難看的外八字步,從連接艾灣與趙坳的水泥道走過來。許佑生想象宏陽壓在她的身體上時,她的下肢被迫大大地張開。她的頭發(fā)粘滿灰塵,嘴角之血早已凝結(jié),一邊眼眶留著瘀青。你們這些婊子養(yǎng)的等著,她念念有詞。好似不是她在走而是仇恨的鳥在抓著她走。她的情緒多變而無法安撫。懲罰是她自找的,沒有懲罰她會“愧疚一輩子”,可是懲罰一旦降臨(或者說落實了)她又覺得委屈,一想起啃了一嘴土她就氣得發(fā)抖。許佑生是她出村后碰見的首個熟人。她的眼淚,有如晃動后被猛然揭開瓶蓋的可樂,瞬間大量釋出。她撲向他肩膀使得他無所適從。
“人死不能復生,節(jié)哀順變。”許佑生說。
“你別說話。”她說。
剛才她望見他時,他弓著背斜坐在電瓶車上,一條腿蜷曲,另一條腿伸直,呆呆地看著她走來。他嘴內(nèi)含著半支煙,積久的煙灰正微微顫抖朝下彎曲。這個人也是愛我的,她心想,一直以逃避的方式愛著我。
在她大罵艾灣的人時,他嘗試擁抱她,發(fā)現(xiàn)她絲毫也沒有抗拒,因此他抱得更緊。后來,在她的帶引下,他推著電瓶車,沿著沙石小路來到坳下隱蔽的小河灘。光線像是被涂上了蜜餞。他走在滾燙的石子上,感覺不可思議。
“他們憑什么打我?”她繼續(xù)說。
“誰打的你?”他吞咽著口水。
“艾施仁,還有艾宏彬。”
“好,我記得,是艾施仁和艾宏彬,他們也會去鎮(zhèn)上的?!?/P>
“你要替我打他們?!?/P>
“我記得他們打過你,艾施仁還有艾宏彬。”
“你一定得打。”
“嗯。”
“打死他們?!?/P>
“嗯,打死他們?!?/P>
“你發(fā)誓?!?/P>
“我發(fā)誓?!?/P>
她哧哧地笑起來。然后猛吻他臉頰,問:“你是不是愛我?”他點頭?!皦暮⒆樱瑝膲牡暮⒆?。”她邊說邊倒進他懷抱。他撫摸她酥軟的胸部。她閉上眼。他則不時張望上邊,一大片芭茅稈擋著上邊的九范公路。后來她坐在電瓶車座椅上,他扒她的內(nèi)褲時,她配合著他,嘴上卻說“你別這樣”。她雙手倒扶著車把,高難度地張開禁地時還在說“你別這樣”。許佑生走過去,感到真正的考驗是性交本身,是一個見多識廣的女人對一個新男人的殘酷評價。他內(nèi)心在退縮而身體不得不向前,眼看隘口在即他悲哀極了?!斑@樣很難?!焙髞硭呐乃谆位蔚耐?,轉(zhuǎn)身走向河對岸。那里長著五六株青翠欲滴的滴水觀音,葉子闊大如蒲扇。他
一共摘下六片并捧涼水澆濕,然后將它們擺成如下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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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簡介
《早上九點叫醒我》,阿乙 著,譯林出版社,2018年1月
小說名來源自阿乙讀過的博爾赫斯的一本訪談錄。博爾赫斯提到要寫一篇短篇小說,題目叫《早上九點叫醒我》。但在博爾赫斯的作品里,阿乙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部小說,便就用這句話——早上九點叫醒我——做書名。小說里,主人公宏陽喝醉后,向自己的內(nèi)人叮囑,讓她做一個人體鬧鐘,到了早上叫醒他。次日晨,等到要叫醒他的時候,他的內(nèi)人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死了:他把自己喝“死”了。
小說由此開始,通過對一場倉促、敷衍的葬禮的講述,回溯了宏陽——一名曾被簡單認為只是亡命之徒的文盲——如何利用自身的暴力優(yōu)勢和必要的詐術(shù),成長為鎮(zhèn)上聞人的經(jīng)歷。在這個人身上,沒有愛情、信仰、義氣和親情。小說通過他,對逐漸消失的鄉(xiāng)村及其人物進行了畫卷式的描寫。
阿乙說:“寫這部小說,其實我是想把我的鄉(xiāng)村經(jīng)驗復述一遍,最后一次把它寫完。我想寫兩個主題。一是,我印象中的鄉(xiāng)村沒了;再一個,鄉(xiāng)村里有性格的人沒了。那我就想寫鄉(xiāng)村的最后一霸,寫這么一個慶典般、節(jié)日般的人物。他活著的時候一言九鼎,但樹倒猢猻散之后,權(quán)威一下子崩解了,自己的棺材說開就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