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訶夫書信五封我的良心不能接受這種出爾反爾的做法

“相信我并沒有說錯。唯一的缺點是——缺乏節(jié)制，缺乏優(yōu)雅。為了表現(xiàn)一個特定的行為而耗費最少數(shù)量的動作，這就是優(yōu)雅；而在您的行為呈現(xiàn)中卻讓人感到有多余的動作?！?/p>

契訶夫書信五封

——摘自《可愛的契訶夫：契訶夫書信賞讀》

      村上春樹

童道明譯釋

致高爾基

1899年1月3日 雅爾塔

您是自學成才的嗎？在您的小說中，您完全是個藝術(shù)家，而且是個真正的知識分子。您一點也不粗野，您很聰明，有很細膩和優(yōu)雅的感受力。您最好的作品是《在草原》和《在木筏上》，關于這個我在信中對您說過了嗎？這是很高級的、可作典范的作品，從中可以看出您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藝術(shù)家。相信我并沒有說錯。唯一的缺點是——缺乏節(jié)制，缺乏優(yōu)雅。為了表現(xiàn)一個特定的行為而耗費最少數(shù)量的動作，這就是優(yōu)雅；而在您的行為呈現(xiàn)中卻讓人感到有多余的動作。

景物描寫很有藝術(shù)感，您是個真正的風景畫家。只是常常使用擬人化的手法，什么大海在喘息，天空在眺望，草原在休閑，田野在細語，在言說，在嘆息，等等——此類用語會使描寫變得單調(diào)，有時甚至讓人覺得膩味，模糊不清。景物描寫的鮮明性與表現(xiàn)力只有依靠簡樸的句子來達到，比如“太陽落山了”，“天黑了”，“下雨了”這類簡樸的句子。比起其他的小說家，您理應更喜歡這種簡樸。

……在失敗與失望中，時間飛快地過去了，而曾經(jīng)的如此自由的過去，好像已經(jīng)不是我自己的過去，而是屬于其他什么人的了。

譯者說

關于“節(jié)制”，關于“簡樸”，是契訶夫一再向青年作家提出的寫作上的要求。這里讓我們感到新鮮的，是他關于“優(yōu)雅”的提法：“為了表現(xiàn)一個特定的行為而耗費最少數(shù)量的動作，這就是優(yōu)雅?！?/p>

1991年，莫斯科藝術(shù)劇院總導演葉甫列莫夫來北京人藝導演《海鷗》，臨走時他對濮存昕說：“如果你能做到用最小的形體動作來表達內(nèi)心豐富的情感，那么你的演技就長進了一大塊?！边@可能是俄羅斯心理現(xiàn)實主義學派的一個重要美學指標。

2013年10月6日

契訶夫與克尼碧爾

致克尼碧爾

1899年9月3日 雅爾塔

可愛的女演員，我回答您的所有問題。我平安到達。我的旅伴把下鋪讓給了我，后來車廂就剩了兩個人：我和一個亞美尼亞人。在車上我一天喝好幾次茶，每次喝三杯，放入檸檬，喝得不慌不忙，有滋有味?？鹄锓诺氖称肺以谲嚿先怨饬恕谘艩査∵M了自己的房子……還要說點什么？我?guī)缀醪坏交▓@里去，經(jīng)常坐在房里想您。而當我在車上經(jīng)過巴赫契薩拉伊時，我就想起了您，想起我們是如何一起旅行的。可愛的、非凡的女演員，美麗的女人，如果您知道您的來信給我?guī)砹硕嗌贇g樂。我低低地向您鞠躬，低低地，低得額頭要碰到我們家那口已經(jīng)挖到八丈深的井底。我已經(jīng)習慣和您在一起，現(xiàn)在我很苦悶，而且無論如何不能容忍這樣一個想法：在春天之前我見不到您……

好了，我緊握和熱吻您的手。祝您健康、快樂、幸福！工作吧，跳躍吧，迷戀吧，歡唱吧，如果可能的話，別忘了我這個編制外的作家，您的忠實的崇拜者。

譯者說

克尼碧爾（1868-1959），契訶夫夫人。他們初識于1898年9月9日的莫斯科藝術(shù)劇院排演場上，1899年春天才開始真正的戀情。4月18日，契訶夫頭一次單獨拜訪克尼碧爾，并和她一起參觀列維坦畫展。5月初，契訶夫偕克尼碧爾回梅里霍沃莊園。7月兩人一起旅游，在旅游勝地巴赫契薩拉伊的逗留更是給兩人留下深刻印象。7月20日他們一起到了雅爾塔，8月2日又一起返回莫斯科。8月27日這對情人不得不分手，契訶夫獨自前往雅爾塔，當他剛剛住進尚未完全竣工的白色別墅時，便接到了克尼碧爾的來信：“當您離去的時候，我是多么的痛苦，如果不是維什涅夫斯基（莫斯科藝術(shù)劇院的演員?！咦ⅲ┡阒遥視罂抟宦妨?。暫時還沒有入睡，我思想上與您一路同行。”9月3日，契訶夫便從雅爾塔發(fā)出了這一封信。

2013年10月12日

致高爾基

1890年9月8日 雅爾塔

親愛的阿歷克謝·瑪克西姆維奇，昨天收到一封信，現(xiàn)在轉(zhuǎn)給您，看來這跟您有關，主要是想讓您看到它。

剛剛讀報獲悉您在寫劇本。寫吧，寫吧，寫吧！這很需要。如果失敗了，也沒有什么了不起。失敗很快就會被忘記，但是成功，哪怕是微小的成功，就能對戲劇做出很大貢獻。

如果給我寫信，我在這里還來得及收到，因為離開雅爾塔不會早于9月22日。去莫斯科，如果那里很冷，就出國。

電報收到了，謝謝。

我一到莫斯科就給您發(fā)電報，那時您就過來，咱們一起聊大天，一起走遍莫斯科。

您的安·契訶夫

向您妻子問好，告訴她，我會從莫斯科或是從國外給她寄張我的拍得很好的照片。

譯者說

契訶夫一直鼓動高爾基寫戲，是因為他對高爾基的劇本有很大的期待，這可以從他9月15日給克尼碧爾的信中看出。提到高爾基正在寫戲時，契訶夫說：“這個人我非常非常喜歡?！?/p>

契訶夫轉(zhuǎn)給高爾基的信不詳，但高爾基隨后復信一開頭就說到了它：“我仔細地閱讀了那位夫人的信，那是個很大膽的夫人，很機敏地把我教訓了一頓?！?/p>

關于“電報收到了，謝謝”——1900年9月4日，高爾基、波謝、蒲寧、蘇列爾任斯基等作家在莫斯科藝術(shù)劇院看《白雪公主》一劇的排演，其間談起了契訶夫，一時興起便給他發(fā)了份電報：“我們喜歡你，我們向你致敬。”一百年前俄國作家同行之間的情誼以及這種傳遞情誼的方式，讓人神往。

2013年10月18日

致柯羅連科

1902年4月19日 雅爾塔

親愛的符拉基米爾·加拉克季奧諾維奇，我的妻子從彼得堡過來，高燒39度，很虛弱，全身酸痛。她走不了路，從輪船下來時，是由人抱著走的……現(xiàn)在好了一些……

我沒有把聲明交給托爾斯泰。當我對他說起高爾基和科學院的時候，他說了一句：“我不認為自己是院士”，說罷就低頭看書了。我把一份聲明交給了高爾基，也把您的信念給他聽。我覺得5月25日的科學院會議未必能開成，因為5月初所有的院士都各奔東西了……我特想與您見面，交流意見。您能到雅爾塔來嗎？5月15日之前我都在這里。我也可以去波爾塔瓦看您，但妻子病著，大概還要臥床三個星期?；蛘咴蹅?月15日之后去莫斯科見面，在伏爾加河上，還是在國外？請寫信告知。

緊握您的手，祝您一切都好。祝健康。

您的安·契訶夫

譯者說

高爾基被剝奪榮譽院士資格后，柯羅連科向科學院主席維謝洛夫斯基發(fā)表聲明，表明為了抗議取消高爾基榮譽院士資格，決定自己請辭榮譽院士稱號。柯羅連科給契訶夫寄去三份聲明副本，一份給托爾斯泰，一份給高爾基，一份給契訶夫。

契訶夫在寫此信的第二天——1902年4月20日，又給柯羅連科發(fā)了封信。明確表示“你在給維謝洛夫斯基信中表達的意見，我完全贊同”，也就下了與柯羅連科采取一致行動的決心：為聲援高爾基，主動辭去科學院榮譽院士稱號。

1902年8月25日，契訶夫?qū)懶沤o科學院主席，辭去榮譽院士稱號。并將信的副本寄給了柯羅連科。

契訶夫請辭榮譽院士的聲明全文如下：

亞歷山大·尼古拉耶夫斯基閣下！去年12月我得到了遴選阿·瑪·彼什科夫為榮譽院士的通告，第一時間見到了其時正在克里米亞的阿·瑪·彼什科夫，向他通報了這個消息，還向他表示了祝賀。后來我又從報紙上獲悉，鑒于彼什科夫涉及第一千零三十五號條款的法律調(diào)查，宣布選舉無效，還明確指出，此項宣布來源于科學院，因為本人也是科學院榮譽院士的一員，那么此項通告也牽涉到我本人。我已經(jīng)衷心地向當選者表示過祝賀，也承認了此項選舉是真實有效的——在我的意識中，無法平衡這個矛盾，我的良心不能接受這種出爾反爾的做法。讀了第一千零三十五號條款，我不得要領，經(jīng)過長久的思考之后，只能做出一個盡管對于我來說是很困難的決定，那就是懇請閣下把我從榮譽院士的名單中刪除。

懷著尊敬的感情，愿繼續(xù)為閣下效力。

安東·契訶夫

1902年8月25日雅爾塔

致瑪·契訶娃

1904年6月28日 巴登威勒

親愛的瑪莎，這里的酷暑，弄得我手足無措，因為身邊只有冬天穿的衣服，我有點喘不過氣來了，想著離開此地。但是到哪里去呢？我倒是想去意大利的科莫湖，但那里的游客也給熱壞了。南部的歐洲到處都熱。我想坐船從特里耶斯特到敖德薩一游，但我不知道在六七月間能否實現(xiàn)。或許讓舒爾仁去了解一下那邊輪船上的情況：條件好嗎？沿途停船的時間長嗎？船上的伙食好嗎等等。如果船上條件不錯，這對我是個再好不過的旅游。如果舒爾仁能給我打個電報（電報費由我支付），那就是給我?guī)痛竺α?。電文應該這樣：“巴登威勒，契訶夫。好。十六。星期五?！币馑际钦f：輪船條件好。航程十六天。星期五開船。當然，這只是電文的參考格式，如果是星期四開船，就不能寫星期五了。

如果稍稍有點熱，那么還不可怕，我可以穿法蘭絨的衣服。但我得承認，我有點怕坐火車了?，F(xiàn)在車廂里悶熱，尤其是我的哮喘病遇到點麻煩就會加重。而且，從維也納到敖德薩的火車上沒有臥鋪，這就遭罪了。還有，火車跑得太快，不用多久就能到家，而我還沒有在路上玩?zhèn)€夠。

天非常熱，簡直想光膀子，不知如何是好。奧爾加到弗列堡給我定做一件法蘭絨的衣服去了，在巴登威勒這里既沒有裁縫，也沒有鞋匠。她拿走了一件杜沙爾裁縫給我做的衣服當樣板。

我吃得很好，但吃得不多，常鬧胃病。這里的油我吃不得。顯然，我的胃已不可救藥，除了素食之外別無他法，但吃素等于什么也不吃。而防治哮喘的唯一良藥是靜止不動。

沒有一個穿戴得體的德國女人，沒有格調(diào)，真讓人沮喪。

好了，祝你健康和快樂，問候媽媽、萬尼亞、舒爾仁、老大娘和其他所有的人。來信。吻你，握手。

你的安

譯者說

這是契訶夫一生的最后一封信。

契訶夫一生喜歡旅游，直到臨死之前還想坐船做一次海上旅行。契訶夫一生欣賞女人的美麗面容與衣裳，直到臨死之前還因為這邊的德國女人穿戴“沒有格調(diào)”而感到“沮喪”。

弗列堡是巴登威勒附近的一個小城。契訶夫?qū)戇@封信是在1904年6月28日，這天克尼碧爾到弗列堡去替契訶夫定做衣服，說好了三天可以做好，但三天之后的1904年7月2日（公歷7月15日）凌晨契訶夫與世長辭。

那天凌晨一點，契訶夫醒來，感到憋氣，知道大限已到。他第一次主動提出要請醫(yī)生來。契訶夫沖著醫(yī)生用德語說：“我要死了。”醫(yī)生給契訶夫注射了一針藥水，讓人拿來一杯香檳酒。契訶夫呷了口香檳，對妻子說：“我好久沒有喝香檳了?！彼韧旰缶蛡?cè)身睡著了，永遠地睡著了。

克尼碧爾后來在回憶錄里用“像嬰兒一樣地睡著了”來形容契訶夫去世時的寧靜與安詳。

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1860-1904），是俄國的世界級短篇小說巨匠，是俄國19世紀末期最后一位批判現(xiàn)實主義藝術(shù)大師，與法國的莫泊桑和美國的歐·亨利并稱為“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家”。他被認為19世紀末俄國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杰出代表。其代表作有《變色龍》、《套中人》、《第六號病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