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現(xiàn)場
1940年，燕京大學社會學系學生周恩慈做了一項有關(guān)北平婚禮習俗的調(diào)查，她發(fā)現(xiàn)，當?shù)鼗槎Y的標準形式至少包括７個步驟：
１、交換門戶帖：兩家都把帖子放在灶王爺?shù)募缐隆Ｈ绻诮酉聛淼娜靸?nèi)沒有發(fā)生爭吵、損壞家具或突發(fā)疾病等事件，那么求婚繼續(xù)進行。
２、交換小帖：這份帖子也叫“八字”，里面寫著新娘、新郎的生辰八字。
３、下小定：雙方家庭將即將舉行的婚禮通知親友。
４、過小禮：新郎家送幾件珠寶給新娘家來確認婚約。
５、過大禮：在正式結(jié)婚的前20天，新郎的家人把新娘在婚禮上要穿的衣服和珠寶送過去?；槎Y前一天，新娘家會送給新郎家一份嫁妝。
６、舉辦婚禮：用燈籠和彩色的窗簾來裝飾房間。新娘將坐上轎子從娘家被抬到新郎家，然后夫妻拜天地、喝交杯酒、明確輩分和敬拜祖先。
７、回門：新娘回娘家半天。在婚禮后的第9天和第18天，娘家成員會拜訪新娘。
如果這對夫婦和他們的大家庭選擇遵循整個儀式順序，將會花費相當多的時間和金錢。事實上，只有當?shù)氐母辉ｋA層才有能力這么做。大多數(shù)家庭合并甚至略過一些預備步驟，將有限的資源集中在慶?；顒拥年P(guān)鍵步驟，即婚禮儀式本身。正如周恩慈所描述的，婚禮更多是個一般性的指導方針，而不是一個嚴格的儀式制度。人們愿意對其做適當調(diào)整，以滿足自己的需要。下面描述的重婚案揭示了20世紀40年代的北平婚俗是中西混雜、土洋結(jié)合的產(chǎn)物。
王淑華與丈夫姜松泉住在北平石駙馬后宅37號，姜松泉曾任外三區(qū)普仁醫(yī)院的事務(wù)主任，現(xiàn)賦閑在家。1942年初的一天，王淑華在“收拾毛衣”之時，“由衣兜內(nèi)掉下居住證”，證件上寫著姜松泉的名字，而且貼著他的照片，但是家庭住址一欄卻填的是大石橋19號。王淑華并不知曉這個地址，出于好奇，她按照地址找了過去。當她推開屋門，撞見姜松泉正在屋內(nèi)。令她吃驚的是，姜松泉身背后還站有一名女子，二人以夫妻相稱。王淑華一怒之下，到法院起訴。1942年1月30日，檢察官以重婚罪起訴姜松泉。
在法庭調(diào)查中，姜松泉供稱，他與王淑華于1939年結(jié)婚，“用轎子娶的”王淑華，在自家舉行了婚禮。根據(jù)周恩慈的研究，新郎家最多可以派三乘轎子迎娶新娘：一頂是紅頂大轎供新娘乘坐；另外兩頂綠色小轎是給代表娘家的“送親太太”和夫家的“娶親太太”準備的。當?shù)亓曀走€要求新娘在上午11點之前到達婚禮現(xiàn)場。在父母和其他家庭成員的見證下，新娘穿上紅衣，戴上絲質(zhì)蓋頭，在娘家院子里坐上花轎，由一隊敲鑼打鼓的樂師把轎子引到新郎家。一群身穿綠衣、頭戴黑帽的轎夫抬“許多雕刻精美和鍍金的木匣子”，內(nèi)裝“糖果、首飾、雞鵝成雙，象征著地位和財富”，“上刻新郎新娘祖先名字的金字紅色牌位”和“鏤空鍍金的大紅燈籠每個里有一個紅蠟燭”。專業(yè)的轎夫抬著轎子走在隊伍的最后。中等收入的家庭可以只準備一乘普通紅頂轎子或減少轎夫和吹鼓手的數(shù)量以降低花費。
院子里抬轎子的婚禮隊伍
轎子和彩禮組成的娶親隊伍，營造了中式傳統(tǒng)而流行的結(jié)婚場面，但一些家庭也會融合某些西式婚禮儀式。在一起重婚案件中，被告張慶五家住交道口南大街99號，在昌平縣小湯山開濟世堂藥鋪從醫(yī)，1942年11月22日，張慶五娶李淑貞為妻。根據(jù)李淑貞父親李洪旭的證詞，婚禮之前，張慶五給了李淑貞家“兩個黃白戒指，還有100元妝奩”作為聘禮，“至娶前六七日，又給我兒子平順20元做衣裳，下余90元是做酒的”。娶親那天，張慶五雇了一支“軍樂隊”，用“花車娶的”，在匯賢堂宴請賓客，“有三十余人”。此處提及的“花車”，據(jù)當時西人的記錄與地方歷史記述，大多數(shù)是傳統(tǒng)轎子形狀的玻璃車廂。
按照當?shù)亓曀?，如果男人要娶寡婦為妻，則要舉辦一種不同的婚禮，其具體儀式可以參考一起重婚案的供詞。1941年農(nóng)歷三月初三，張李氏與丈夫賈永良不和，“由家走出”，“寄居其舅父崔昆家。同年四月間，崔昆為媒改嫁張殿元為妻”。張殿元以拉車為生，因張李氏自稱是寡婦改嫁，所以迎娶方式有所不同。與頭婚新娘在自家院內(nèi)上轎子不同，張李氏“在大道邊上”上轎，張殿元還雇了幾個鼓手，但他們直到晚上才過門迎娶。周恩慈的婚俗研究也可以提供佐證，她在1940年對一位北平老太太的采訪中，記錄了在一些極端的情況下，再婚的寡婦可能會在午夜時分被迎娶到新家，這與張李氏一案表述相同。當然，迎親隊伍還可以進一步簡化，用人力車或馬車代替喜轎等。
迎親之后便是婚宴。在姜松泉和張慶五兩案中，他們都選擇在飯莊招待客人——前者在福壽堂，后者在會賢堂。飯莊名號中的“堂”字表明商家能夠提供高檔服務(wù)，專門從事“與婚禮、生日和喪禮有關(guān)的隆重宴會”。大多數(shù)帶有“堂”字的飯莊都位于商業(yè)區(qū)，方便顧客前往。廚房和收銀臺分別位于入口兩側(cè)，相對而設(shè)，方便“賬房和跑堂”接待客人；廚師還可以利用“烹飪過程中不斷散發(fā)的菜肴的香味招攬生意，這比言語奉承更有實質(zhì)意義，更能打動潛在的顧客”。
入口通向一處寬敞的庭院，四面都是獨立的房間。每個房間都配有昂貴的硬木家具，墻上掛著名人字畫。一些飯莊甚至還會應(yīng)客人的要求，設(shè)置一座京劇表演的小戲臺。至于宴席，飯莊有多種套餐，以滿足不同的預算。常見的婚宴菜譜包括涼菜、八道主菜、湯、水果和糖果，每一套都有喜慶的意義。
雖然我們不知道姜松泉和張慶五在各自婚禮上點了什么菜，但從另一家魯菜館的婚宴菜譜中可知大致情況。
豐澤園婚宴菜譜
北平許多家庭為了省錢，選擇在家里辦婚事。人們會用大紅燈籠和彩色的窗簾來裝飾房子，營造出一種喜慶的氣氛。新郎家會雇些人“在院子當中，用葦席或布臨時搭建一個帳篷”，并且租些桌椅板凳。為了給客人準備飯菜，新郎家要么請親朋好友幫忙，要么臨時雇幾位廚師，這些廚師在當?shù)刭嫡Z中被稱為“口子”。酒席由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廚師和幫手承辦。領(lǐng)頭師傅平時無事會待在茶館，等待顧客前來問詢，商談婚宴費用，為宴席準備菜單等。師傅也會將根據(jù)顧客個人的口味和預算，提供多種不同價格的定制菜單。廚師們隨后將在婚禮的前一天查看宴會地點，搭建臨時廚房，以便第二天準備飯菜。
在婚禮的最后階段，新人會在賓客面前“拜天地”或進行其他新式禮儀。在張慶五一案中，他采用了新式婚禮，與李淑貞互相鞠躬。婚禮結(jié)束前，兩人與張慶五邀請的在場30多位賓客一起合影留念。但是，婚禮后不到一個月，二人的婚姻關(guān)系即告破裂，這是當時到場祝賀的眾多客人無法預料的事情。李淑貞和她的父親李洪旭察覺，“惟結(jié)婚之后，始知伊年齡確為44歲，亦與原報之33歲不符，亦有居住證可為查證。且于訂婚時議定應(yīng)作之衣服首飾及其他物品，又未如數(shù)照辦”。除了謊報年齡等情況，張慶五與李淑貞結(jié)婚之時，已經(jīng)有了一妻兩妾。最糟糕的是，據(jù)李淑貞的訴狀所稱，“民等始知被騙，并發(fā)覺其重婚情事，找向理論”，但是張慶五“瞞不情理”，并打算拋棄她，致“生活于不顧”。李淑貞的父親遂以重婚罪狀告張慶五，隨后的法庭調(diào)查揭示了上述張慶五婚禮的各種細節(jié)。
在許多婚禮中，遵循的基本儀式形式是《禮記》中記載的“六禮”?！抖Y記》把禮作為重要的家庭儀式之一，與諸如出生、表明男子成年的冠禮、葬禮、祭祖等其他人生大事同樣重要。盡管帝國政治制度已經(jīng)漸趨衰落，但舊的儀式仍然在許多社會群體中流行。從19世紀晚期開始，一些中國人開始尋找替代的儀式他們從西方教堂婚禮中找到了靈感，并在去除宗教符號后將其引入中國。他們的努力形成了一種新的風尚，被稱為“文明結(jié)婚”。這種儀式包括許多新的元素，如西洋樂隊、汽車、婚禮馬車和攝影等，通常在飯館、公園和禮堂等公共場所舉行。正如上述姜松泉和張慶五的案例表明的那樣，20世紀40年代的北平婚禮結(jié)合了新舊儀式，將中國習俗與外國元素融合在一起。
“耗費家財”
從北平地方法院審理的重婚案件證詞中，我們不僅可以了解婚姻的儀式過程，還可以了解婚姻對家庭財務(wù)狀況的影響?；槎Y對普通家庭來說是一筆很大的開支，以中醫(yī)張慶五為例，他結(jié)婚花了210元，這筆花費足夠一個三口之家維持一個月的生活?；槎Y的巨額費用解釋了為什么原告和被告經(jīng)常把金錢問題帶到法庭上，他們希望法庭能幫助他們彌補婚姻破裂所造成的損失，這包括失去配偶陪伴的情感損失和結(jié)婚時的巨大花費。
支付給媒人的謝禮、給新娘家的聘禮和舉辦婚宴，這三項是婚禮的主要花費。在雙方議婚階段，媒人做了大量的跑腿工作，故而要酬謝媒人。此外，按當?shù)亓曀?，新郎家需給新娘家送兩種聘禮：納吉（過大定或小定），通常是幾件珠寶，表明訂婚；納征（過大禮），大約在婚禮舉行前20天把4個裝有食品和衣服的木制大箱子送到新娘家。所涉及的費用根據(jù)禮物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以及家庭的社會經(jīng)濟地位而有所不同。根據(jù)周恩慈的研究：“放小定的物品，最貧的人家也要用黃白戒指各一枚，白者為銀制，價約五六角，黃者亦為銀制而外包黃一層，價約八九角，此外有包黃耳環(huán)一對，價約一元，此外茶葉及點心等至少需要四五元，請星命家擇吉日及買龍鳳通書所費約三元；關(guān)于放大定的鵝、酒等，鵝一只約五元，酒十斤亦需五元左右；穿戴的東西，衣服四件價約四五十元，首飾十元左右，吃的盒子內(nèi)所有的東西共計二十元左右；自轎子鋪賃轎雇抬夫約三十元，鼓手二十名，鑼九對，執(zhí)事人夫二十名，以上共需六十元；娶親人所用的馬車約五元，喜棚一座十五元，廚役及茶房十五元，十桌酒席約百元，裱糊收拾新房二十元，以上總計約三百五十元左右。此外新郎之衣服被褥等共計四五十元，雜費至少十元，因此，男家至少須籌備四五百元左右，才能舉行稍微體面一些的婚禮?！贝送猓瑔问腔檠缇涂赡苷嫉交槎Y總花費的44％-82％。
據(jù)甘博統(tǒng)計：“婚禮費用是平均月收入的1.5到9倍。”在他調(diào)查的家庭中，大約有一半的家庭花了相當于他們家庭4到4個半月的收入來籌辦婚禮。家庭“負債以獲得必要的資金”是很常見的，“用家庭盈余償還債務(wù)可能是一個長期的過程”。雖然社會學家們并不認為婚禮費用是導致家庭經(jīng)濟困難的唯一原因，但是甘博和他的中國同仁確實認為婚禮是一個突出的因素，即過時的社會習俗會誤導人們不明智地使用有限的資源，從而使他們陷入貧困。
在這一時期，中國的知識分子、改革家和政府官員強烈批評了奢侈的婚禮。社會學家將婚禮與其他慶典活動一道視為“耗費家財”。雖然他們的研究主要關(guān)注的是“家計”，但結(jié)果也為分析這一社會問題提供了科學方法和實證調(diào)查，為協(xié)助政府解決“國計”“民生”等重大問題提供了思路。社會改革者和政治領(lǐng)導人希望通過說服人們保持家庭預算盈余，特別是減少在婚喪嫁娶等活動上的支出，來保障家庭的物質(zhì)財富和國家的經(jīng)濟前景。
20世紀30年代，國民黨政權(quán)試圖通過實施多項改革措施，來解決婚禮費用過高的問題。1933年1月，國民黨中央民眾訓練部通過了一項決議，要求公務(wù)人員停止在婚禮、葬禮、生日等場合的浪費行為。政府鼓勵公務(wù)人員為賓客提供茶點水果，用普通茶話會取代鋪張浪費的婚禮宴席。如果需要宴請賓客，費用不應(yīng)該超過12元，如果婚禮是外交活動則不受此限。為了防止公務(wù)人員利用個人慶?；顒铀魅≠V賂，這項決議還限制公務(wù)人員邀請家人以外的賓客參加婚宴。
這一想法也影響了日偽統(tǒng)治時期的經(jīng)濟政策。到了20世紀40年代，婚姻法改革的計劃被納入了日偽政權(quán)的社會運動和政治宣傳中，官員們希望能從這些社會和慶祝活動中省下資源用于支持戰(zhàn)爭。
“民生”一詞仍然保留了其政治價值。20世紀40年代，官員們追隨民族主義者的言論，宣傳他們采取的極端戰(zhàn)時經(jīng)濟政策和社會改革措施，聲稱這些都是“安定民生”和“以裕民生”的有效手段。例如，1941年末，日偽政府發(fā)起了一場運動，號召中國居民開展“勤儉運動”的生活方式。其中一個目標是簡化葬禮儀式，廢除婚禮場合不必要的社交聚會。1942年初，北平市偽政府發(fā)布了6條宣傳標語，張貼在公共場所，其中一條是：“三節(jié)廢除送禮之惡習，竭力避免無謂之應(yīng)酬?！痹?0月份的另一項活動中，偽政府發(fā)布了旨在簡化婚禮和葬禮儀式的十項指導方針。該指導方針告誡人們“取締杠房，絕對不用鼓樂及執(zhí)事，改用馬車或汽車運靈柩；現(xiàn)在染料、布匹、綢緞均感缺乏，婚喪壽慶或商店開張，不要送幛子；現(xiàn)在紙張缺乏，不要燒冥器、紙錢、錫箔之類；訃聞及請?zhí)垙垜?yīng)縮??；婚嫁廢除過禮之惡習；廢止出份子之惡習”。
支持改革的知識分子和政府官員們發(fā)表了許多文章，將婚禮儀式和費用定義為公共福利和政治經(jīng)濟學問題，從而證明政府的指導是正確的。但這些改革運動并沒有成功廢除傳統(tǒng)習俗。盡管似乎存在許多政治、社會和經(jīng)濟問題，但在北平的普通個人和家庭中，傳統(tǒng)婚禮仍然很受歡迎，甚至是預期的行為。本章的下一部分將把這些“非理性的選擇”作為婦女和男性生存手段的一部分，并研究人們?nèi)绾螐陌嘿F的婚禮安排中獲益，盡管這些行為有悖于改革派的期許。
（本文摘自馬釗著《棄夫潛逃：戰(zhàn)時北平底層婦女的生活與犯罪（1937-1949）》，孔祥文譯，上海教育出版社，202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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