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赫留朵夫重遇瑪絲洛娃時正是春天。一個是生活空虛的貴族,一個是被控殺人的妓女。按照托爾斯泰的觀點他們的生活都有問題。聶赫留朵夫的問題顯然更多。他的生活狀態(tài)可做如下的描述:依靠剝削農(nóng)民而衣食無憂,與已婚貴族女性私通,但苦于不能擺脫她,得到未婚貴族女性的青睞,但既不愛她也不想拒絕她,書是一本也不想讀,繪畫天賦也因懶怠而毫無成就。聶赫留朵夫的“問題”是一團狀態(tài):沒有迫在眉睫的困境,沒有令人痛苦的癥狀,但同時也毫無意義——并非一般意義上的“意義”,而是對自己有影響力和強制力的因素,能對他的生存提供辯解、支撐和希望的東西。即便是今天,這種生存狀態(tài)聽起來也并不陌生,按照托爾斯泰在《伊凡·伊里奇之死》中說法,叫“一切都不大對頭”。
聶赫留朵夫初識瑪絲洛娃時還是大三的學(xué)生,三年后的變化被托爾斯泰一筆寫完:“那時他是個正派青年,富有自我犧牲精神,樂意為一切高尚事業(yè)獻身;如今他可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者,迷戀酒色,享樂成癖?!敝劣谠?,托爾斯泰展現(xiàn)出一種驚人的簡單;“他身上發(fā)生各種可怕的變化,只是由于他不再堅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別人的理論?!?/p>
對我而言,托爾斯泰的魅力正是源于這驚人的簡單。“人性的復(fù)雜”似乎是文學(xué)書寫的絕對主題,“呈現(xiàn)復(fù)雜”似乎成為作家不容推卻的義務(wù)。但有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讀者既陶醉和滿足于“復(fù)雜”帶來的美感和慰藉,作家們于是似乎也不必對“復(fù)雜”進行梳理和評判,因此“復(fù)雜”最終僅止于被“呈現(xiàn)”,而不必、不愿、不能、最終甚至不許被判斷。一名讀者可以基于“人性復(fù)雜”同時接受薛寶釵和林黛玉的價值觀,可以同時完成對卡列寧和安娜·卡列尼娜的同情,任何批判都難免被認為是缺乏能力來認識“人性的復(fù)雜”。
托爾斯泰就是那個說出真相的小孩。在他眼里,被心理學(xué)、遺傳學(xué)、社會學(xué)、人類行為學(xué)所包裹的“人性的復(fù)雜”里蘊含了難以逃脫的罪,這罪需要懺悔和救贖,否則人將無法自稱為人。托爾斯泰把孩子的雙眼還給聶赫留朵夫之后,后者就看到了身邊每個人的赤裸和罪,這其中首當其沖就是他自己。
托爾斯泰的春天是危險的春天。聶赫留朵夫和瑪絲洛娃第二次相遇,他迷戀她,這種迷戀必須用滿溢的欲念迫降在肉體的歡愉之中,它無法被切分為肉欲或純愛,而且是作為一整塊帶來破壞力,他在春夜來到瑪絲洛娃的屋外,托爾斯泰突然宕開一筆描寫了這個春夜的景致:
“他又走到臺階上。戶外漆黑,潮濕,溫暖。空中彌漫著白茫茫的迷霧。春天里,這樣的霧能化開殘雪,也許霧本身就是由殘雪融化而成的。房子前面百步開外的峭壁下有條小河,從那邊傳來一種古怪的響聲,那是冰層破裂的聲音?!?/p>
聶赫留朵夫邁向瑪絲洛娃房間之時,霧氣越來越濃,女人的房間成了黑暗中散出紅光的黑糊糊的一堆東西,只有遠處春河的聲響非常清晰:喘息聲,窸窣聲,爆裂聲。聶赫留朵夫所有的欲念愈加集中在與瑪絲洛娃的性之上,沖動、羞怯、甜蜜夾雜著不安、危險和悲劇感,一旦達成所愿,托爾斯泰就繼續(xù)這樣寫道:
“外面亮得多了。河那邊冰塊的坼裂聲、撞擊聲和喘息聲更響了,除了這些響聲,如今又增加了潺潺的流水聲。大霧開始下沉,下弦月從霧幕后面升起來,朦朧地照著一個烏黑而可怕的什么東西?!?/p>
瑪絲洛娃并非不愛戀聶赫留朵夫,一夜之歡也并非違逆瑪絲洛娃的本愿。但在托爾斯泰看來,事情并沒有那么復(fù)雜:罪的成立,并非以對方是否自愿為前提。聶赫留朵夫并未因“雙方自愿”而免于罪責(zé)。托爾斯泰的簡單如那輪下弦月一般穿透復(fù)雜的迷霧,清晰地照耀著那“烏黑而可怕”的罪。
瑪絲洛娃的遭遇像是教科書一般:懷孕,被驅(qū)趕,孩子死了,她在秋天的暖風(fēng)里追逐明亮的列車,車窗落下,車內(nèi)歡聲笑語,瑪絲洛娃對善的信仰被火車一同帶走了。她抽煙、喝酒、被包養(yǎng),同人姘居,最后成為妓女,她的物質(zhì)難處有目共睹,精神痛苦也無需多言,但關(guān)于最終下決心當妓女,托爾斯泰卻給了一個簡單的出奇的原因:“她喜愛什么衣服,就可以做什么衣服,絲絨的,法伊縐的,綢緞的,袒胸露臂的舞衫,等等,任憑挑選。瑪絲洛娃想象著自己穿上一件袒胸黑絲絨滾邊的鵝黃連衣裙的情景,再也經(jīng)不住誘惑,就交出身份證去換取黃色執(zhí)照?!?/p>
瑪絲洛娃的罪并沒有因為他人的戕害而被赦免,在托爾斯泰眼中,她始終都并非別無選擇,被迫淪落。在對她的殺人審判之中,有一段描寫很驚心。副檢察官為了定瑪絲洛娃的殺人罪名成立,要求法庭書記官宣讀一份尸檢報告。我覺得很有必要大幅引用一下:
書記官取出文件,又用他那舌尖音和卷舌音不分的聲調(diào),沒精打采地念起來:
外部檢查結(jié)果:
(一)費拉朋特·斯梅里科夫身長二俄尺十二俄寸。
(二)就外表推測,年約四十歲。
(三)尸體浮腫。
(四)全身皮膚呈淡綠色,并有深色斑點。
(五)尸體表皮上有大小水泡,有幾處脫皮,狀如破布。
(六)頭發(fā)深褐色,很濃密,一經(jīng)觸摸,隨即脫落。
(七)眼球突出眼眶之外,角膜渾濁。
(八)鼻孔、雙耳和口腔有泡沫狀膿液流出,嘴微張。
(九)由于面部和胸部腫脹,頸部幾乎不復(fù)能見。
……
內(nèi)部檢查結(jié)果:
(一)頭蓋骨表皮極易從頭蓋骨分離,無一處瘀血可見。
(二)頭蓋骨厚度中等,完整無損。
(三)腦膜堅硬,有兩小塊已變色,長約四英寸,腦膜呈濁白色。
……
“一八八×年二月十五日,本人受醫(yī)務(wù)局委托,遵照第六三八號指令,”書記官提高嗓門,仿佛想驅(qū)除所有在場者的睡意,又斷然念起來,“在副醫(yī)務(wù)檢察官監(jiān)督下,作下列內(nèi)臟檢查:
(一)右肺和心臟(盛于六磅玻璃瓶內(nèi))。
(二)胃內(nèi)所有物(盛于六磅玻璃瓶內(nèi))
(三)胃(盛于六磅玻璃瓶內(nèi))。
(四)肝臟、脾臟和腎臟(盛于三磅玻璃瓶內(nèi))
(五)腸(盛于六磅陶罐內(nèi))。”
托爾斯泰是個死亡愛好者,這是人所共知的,但他在漫長的庭審之中安排了這樣一份被詳細朗誦的尸檢結(jié)果,還是難免令人驚心。死者曾是一名嫖客,可以說,這可能是文學(xué)史上描寫最為詳盡的一名嫖客了——他是作為瓶子和數(shù)據(jù)出現(xiàn)的。從法律意義上瑪絲洛娃或許無罪,面對這些瓶子,托爾斯泰的態(tài)度也很簡單,即:如果因為你,有人被裝進瓶子里去,那無論法律如何認定,你的生活肯定已經(jīng)“不對頭”了。
托爾斯泰的簡單很驚人,而且年紀越大越簡單。簡單來源于勇氣。在我有限的閱讀體驗中,廣博和才華并不鮮見,勇氣卻非人人都有。勇氣如何獲得,《復(fù)活》是一列,《謝爾基神父》也是一例。托爾斯泰確實好,是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