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人張大春：一切人間稀奇事，都是“聽說”而已

本文摘自《春燈公子》，張大春 著，九州出版社，2018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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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春燈宴

春燈公子大宴江湖人物是一年一度的盛事，此會行之有年，幾與尋常歲時典祀無二。雖然說是例行，然而本年與會的是些什么樣的人物，又在什么地方舉行，行前一向是不傳之秘。直到應(yīng)邀之人依柬赴約，到了地頭兒，自有知客人前來迎迓，待得與眾賓客相見，才知究竟。

這個一年一度的飯局，總在歲暮年初之間，應(yīng)邀者感于春燈公子盛情，往往排除萬難，千里間關(guān)，無論跋涉如何辛苦，總期能與當(dāng)世之豪杰人物一晤，把酒相談是幸。據(jù)說首會之地是在會稽鏡湖之東，地名東關(guān)，簡直是海內(nèi)第一水榭，古稱天花寺的所在。相傳呂文靖嘗題詩于寺，云：

賀家湖上天花寺，

一一軒窗向水開。

不用閉門防俗客，

等閑能有幾人來。

到南宋年間，天花寺仍然完好如初，陸務(wù)觀也有《東關(guān)二首》，云：

天華寺西艇子橫，

白蘋風(fēng)細浪紋平。

移家只欲東關(guān)住，

夜夜湖中看月生。

煙水蒼茫西復(fù)東，

扁舟又系柳陰中。

三更酒醒殘燈在，

臥聽瀟瀟雨打篷。

不過，到了放翁作詩那時，天花寺三面皆是民間廬舍，前臨一支港，景觀大異于前。有人說是寺本在湖中，后遷徙于草市通衢之上云云。春去秋來，星移物換，到了春燈公子首會天下英雄的那一年，去放翁作詩之歲，又不免過了數(shù)百載，天花寺居然又給修葺完好，依樣軒窗向水，綽影浮光，端的是一座莊嚴、清靜又雅潔的蘭若，誰也說不上來算不算是恢復(fù)了呂文靖題詩之時的舊觀，可誰都說相去非唯不遠，而輝煌璧麗，怕不猶有過之？當(dāng)年此會盛況非凡，時時有人說起，總道輾轉(zhuǎn)識得與會者某某，又聞聽人說起某人自陳與會之事如何?？偠灾?，街談巷議，蜚短流長，一直不曾斷絕。

這春燈公子究竟是個怎樣出身？什么家世？籍隸何處？資歷如何？有些什么事功著述？仿佛誰也說不清楚。有說他是王公貴胄之后的，有說他是達官顯宦之子的，有說他祖上有范蠡、鄧通之流的人物，家道殷實，卻一向禁絕子孫涉足于名利之場，是以積數(shù)十代之財貨，富可敵國，卻鮮有忌之、害之甚或知之者。由于大會江湖豪杰之事甚秘，外人往往無從得窺情實，只能任人謠傳訛說，也就沒有誰能考辨精詳，加之以聚會之地忽南忽北、徂東徂西，令人難以捉摸，一旦宴罷，人去樓空，原先的繁花盛景、燈火樓臺，居然在轉(zhuǎn)瞬之間就空曠蕭索起來。讓參與過盛會的人物追述回憶，亦皆惘然，故而連春燈公子的祖居家宅究竟何在，都是個謎了。

天花寺一會之后，春燈公子暴得大名，人人爭相問訊：此君如何能將這么些了不得的大人物相邀共至、齊聚一堂？給問到的與會之人不覺茫然，竊喜一念：原來我也算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了？大人物不常見，幾年例會下來，反而形成了另一個局面：自凡是有頭有臉的江湖大腕，不論是管領(lǐng)著一幫一派，或者傳承著某家某學(xué)，甚或精通一藝而能聞達于百里之境者，乃至偶發(fā)一事而能知名于三山五城之外者，多有到處探聽春燈公子行蹤的。打從年頭直到年尾，總有這么樣的話語在口耳之間飄蕩盤桓：“可知今年‘春燈宴’邀了些什么人哪？”

“春燈宴”成了個現(xiàn)成的名目，這應(yīng)該是天花寺之會后五六年間的事。雖說春燈公子本人從來沒用過這個名目招徠賓客，可它畢竟是喊響了。傳聞之中，“春燈宴”上還有相當(dāng)動人的花樣兒。

風(fēng)聞打從“春燈宴”初開之歲，就沿襲了成例，每會當(dāng)天自辰時起迎賓，無何道遠路近，客人們總在前一日都齊聚于館舍了。相識不識一照上面，對于彼此皆為春燈公子座上之客的身份都已經(jīng)了然于胸，自然相互禮遇，一團和氣。即使偶有些人物，曾經(jīng)鬧過大小尷尬，一旦在這場合上相見，也往往收拾起意氣，待宴罷之后，相揖別過，有什么過節(jié)，也只能等后會之時再算了。正因如此，有許多江湖上礙于情面，不好相商的人物，往往還巴望著能在“春燈宴”上不期而遇，以便排難解紛?？蛇@還不能算是人人期盼于“春燈會”上的花樣兒。真正的花樣兒，叫“立題品”。

總在開宴當(dāng)日申牌時分，春燈公子的一十六位童男童女侍從就會引出這么一個人物，此人或老或少，或男或女，年年不同。一亮相，不必多言，眾人自然都明白了：這位一定就是今年“立題品”的說話人。這位說話人究竟有些什么能為？是怎么從眾賓客之中揀選出來的？其事甚秘，近二十年來，謠諑紛紜，沒有能說準的。然而無論如何，應(yīng)邀與會之人都不免發(fā)些想頭：說不得今年到會之日，給那一十六位童男童女給請上臺去“立題品”的就是我呢。是以人人來到“春燈宴”之前，總不免琢磨著要說一個足以令人咋舌稱奇的故事。于是，但見蟻躦蠅聚之人莫不晃腦搖頭，挺腰踮腳，滿心巴望著有那童男女來請移駕登臺——自然，失望的多。

“立題品”之所以成了江湖中人參與“春燈會”的一個想頭，自然是有緣故的：但凡是登臺說出一則首尾俱全的故事來的，春燈公子登時濡墨揮毫，或吟以詩，或填以詞，為這故事所述的人物下一個題品，書成一卷，發(fā)付裱褙匠人收了，究竟裝裱之后如何庋藏？如何展示？也無人詳其下落。倒是有那么一闋詞，因為江左裱圣左彥奎不慎丟失，原件輾轉(zhuǎn)淪落，居然在數(shù)十年之后給誤植進茗畹堂重刻的《納蘭（容若）詞》詞集之中，亦殊可怪——這是岔話，就不多說了。

回頭說待春燈公子將詩、詞題品一揮而就，當(dāng)下就給這說話人也奉上赤金萬兩，號曰“喉潤”。潤喉之資，竟過于中人之家一生一世的開銷，手筆之大，教人最是嘖嘖稱奇。奉上銀票之際，往往就是每年“春燈宴”熱鬧到極點的一刻。

春燈公子最早流傳于世的詩詞，就是這二十則題品。

作品簡介

《春燈公子》，張大春 著，九州出版社，2018年1月

春燈公子大宴江湖人物是一年一度的盛事，此會行之有年，幾與尋常歲時典祀無二，但設(shè)宴人出身成謎，設(shè)宴地點更是直似桃花源，在現(xiàn)實空間里以及曾與會者的記憶中都不復(fù)尋覓。唯一存世的證據(jù)，是輾轉(zhuǎn)流傳的二十則詩、詞“題品”——這些題品據(jù)聞?wù)鲎源簾粞缰械母叱保河膳c宴諸客之中秘密地被挑選出來的說話人，傾一年時光琢磨，務(wù)求能令聽者咋舌稱奇、公子青眼品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