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美]菲利普·迪克 著，許東華 譯， 譯林出版社，201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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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用過早餐之后——跟妻子吵架已經(jīng)浪費了一些時間——他穿上出門所需的全副武裝，包括埃賈克斯型號的騎士鉛護襠，來到屋頂人工草坪。他的電子羊正在“吃草”。那只精密到可以亂真的假綿羊，正咯吱咯吱地嚼著草，懶洋洋的心滿意足樣兒，騙過了樓里所有鄰居。
當然，那些鄰居的寵物無疑也有些是電子贗品。他從不去打探這些東西，就像他的鄰居們也從不打探他的綿羊是怎么來的，因為那是最不禮貌的一種行為。問人“你的綿羊是真的嗎”，要比問人的牙齒、頭發(fā)或內(nèi)臟是不是真的更失禮。
早晨的空氣，充斥著遮天蔽日的放射性微塵，盤旋在他周圍，刺激著他的鼻子。他似乎不自覺地嗅到一絲死亡的氣息。不對，這樣形容可能夸張了點，他一邊想，一邊走向那方特定的草皮。那塊草皮跟樓下那套大得過分的公寓一樣，都在他的名下。那些微塵是末世大戰(zhàn)的遺產(chǎn)，近年來放射性有所減輕。凡是挺不住的人，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掛掉了。如今，對于強壯的幸存者們，這些微弱的塵埃頂多只能干擾一下神志，打亂一點基因而已。就查朱迪了嗎？他們巴不得她下只小駒。她可是獨一無二的品種?！卑筒H昵地捋著馬的鬃毛，馬也把頭偎向他。
“想沒想過把馬賣掉？”里克問。他多么希望能有一匹馬，或者什么動物都行。擁有和維護一只贗品只會讓人越來越沮喪。但從社交禮儀角度來看，如果沒有真品，也只能用贗品充數(shù)了。他沒得選擇，只能將就。就算他自己不在乎，他老婆也在乎。伊蘭對這個非常非常在乎。
巴伯答道：“把馬賣掉，那很不道德。”
“那就賣掉馬駒吧。擁有兩只寵物，比一只都沒有更不道德。”
巴伯困惑地說：“你什么意思？很多人都有兩只寵物，甚至三只、四只。我弟弟打工的那家海藻處理廠的老板弗雷德·沃什伯恩，他有五只寵物。你沒看昨天的《紀事報》嗎？有篇文章講他的鴨子，號稱是整個西海岸最大、最重的番鴨。”他呆呆地遙望遠方，想象著那只鴨子，神志開始恍惚。
里克在大衣口袋里摸索了一會，找到那本因為翻閱太多而起皺的《西尼動物飛禽目錄》一月號附刊。他仔細看了看索引，找著了馬駒（參見馬，后代）的條目，立即看到了全國平均價?！拔一ㄉ衔迩K，就能從西尼買到一只佩爾什馬駒?！彼舐曊f。
“你買不到。”巴伯說，“再仔細看看。那是斜體字印出來的，意味著沒有庫存了。要是有庫存的話，那個價確實能買到?！?/P>
“不如這樣，”里克說，“我每月付你五百塊，連付十個月。目錄里的全價?！?/P>
巴伯憐憫地說：“德卡德，你不懂馬。西尼公司沒有佩爾什馬駒庫存，是有原因的。沒人會賣佩爾什馬駒，就算是按目錄里的全價。這種馬太稀有了，就算比較劣的種也很罕見?！彼性趦扇酥g的柵欄上，做著手勢，“朱迪在我這兒已經(jīng)三年了，我還從沒見過質(zhì)量能跟她匹敵的母馬。當初為了買她，我專程飛到了加拿大，然后親自開車把她帶回來，以免路上被人偷了。你要是帶著這樣一只動物出現(xiàn)在科羅拉多或懷俄明，他們會直接干掉你，把它搶走。知道為什么嗎？在末世大戰(zhàn)之前，實際上有數(shù)百只——”
“可是，”里克打斷了他，“你有兩匹馬，我卻一匹也沒有，這違背了默瑟主義神學和基本的道德理論。”
“可你有只綿羊啊。見鬼，你可以自己努力攀登，當你兩手抓牢共鳴箱的把柄時，你可以光榮地前行。要是你沒有那邊那只老綿羊，我倒會覺得你說得有點道理。如果我有兩只動物而你一只也沒有，那我當然是在助紂為虐，妨礙你與默瑟真正融合。但這棟樓里的所有住戶——算起來有五十戶吧，按我估算，每三套公寓有一戶人家——我們每一戶都有一只動物，不管是什么品種。那邊的雞是格雷夫森的?！彼北犬嬃艘幌拢皧W克斯夫婦有那條半夜狂吠的大紅狗。”他又琢磨了一下，“我想埃德·史密斯在公寓里養(yǎng)了只貓；至少他是這么說的，雖然沒人見過。有可能他是裝出來的?！?/P>
里克走到他的綿羊身邊，彎腰在厚厚的白羊毛中摸索——至少跳蚤還是真的——直到摸到他要找的東西：那套機械設備的控制面板。當著巴伯的面，他猛地扯開那片羊毛，露出了面板?！翱吹搅?？”他對巴伯說，“你現(xiàn)在明白我為什么那么想要你的馬駒了？”
過了一會巴伯才說：“可憐的人。一直都是假綿羊嗎？”
“不是?！崩锟诉呎f邊把面板上的羊毛再次蓋上。他直起身，轉(zhuǎn)過來面對著他的鄰居?！拔冶緛硎怯幸恢徽婢d羊的。我岳父移民前留給我們的。然后，大概一年前吧，記不記得那次我?guī)カF醫(yī)院——那天早上你也在這兒來著，我一上來就發(fā)現(xiàn)它側(cè)躺在地上，站不起來了。”
“你后來把它扶起來了?！卑筒肫饋砹?，邊點頭邊說，“對，你好不容易把它扶起來，它走來走去轉(zhuǎn)了一兩分鐘，又跌倒了?！?/P>
里克說：“綿羊很容易得怪病。或者可以這樣說，綿羊會得很多種病，但癥狀都是一樣的：它站不起來了，根本看不出病得有多重，是扭傷了一條腿，還是破傷風快死了。我的綿羊就死于破傷風?！?/P>
“在這里破傷風？”巴伯問道，“就在這屋頂上？”
“是干草惹的禍?！崩锟私忉屨f，“我那次沒把捆干草的鐵絲拆干凈，就那一次。有段鐵絲留在了草堆里。格勞喬——哦，那時候它叫格勞喬——刮傷了，感染了破傷風。我?guī)タ传F醫(yī)，但它還是死了。我考慮半天，最后聯(lián)系了一家制造人工寵物的店，把格勞喬的照片發(fā)給他們。然后他們就造出了這個?！彼噶酥改侵患儇洝Ｋ匀魺o其事地臥在那兒使勁反芻，緊盯著他，期盼燕麥出現(xiàn)。“這是一個足以亂真的假貨。而且我照顧它所用的時間和心思，一點也不比照顧以前那只真綿羊少。但畢竟——”他聳了聳肩。
“還是不一樣?！卑筒畮退言捳f完。
“很接近了。感覺幾乎一樣。你得時時盯著它，就像照顧真綿羊一樣。因為它們一旦壞了，樓里的所有人就都知道了。我把它送修過六次，都是些小毛病。但只要有人看見——比如那次音帶壞了，或是不知怎么弄臟了，它就一直咩咩叫個不停——馬上就能看出來是機械故障?！彼盅a充說，“修理鋪的卡車當然會在車身外面寫個動物醫(yī)院什么的，司機也穿得像獸醫(yī)，一身白袍。”他突然掃了一眼手表，想起要趕時間?！拔业萌ド习嗔恕！彼f，“今晚再見。”
他往車子趕去，巴伯在他身后匆匆叫道：“嗯，我不會告訴樓里的任何人?！?/P>
里克停住腳步，正要道謝，但突然心中一動，先前伊蘭所說的絕望情緒似乎擊中了他。他回答道：“我不知道。也許無所謂?！?/P>
“但他們會鄙視你。不一定每個人都會，但總有些人會這樣。你知道不照顧動物在人們眼中是怎樣的形象：他們會認為你道德淪喪，沒有同情心。末世大戰(zhàn)剛結(jié)束時，這種行為是犯罪?，F(xiàn)在雖然在法律上不算犯罪了，但在人們的感覺上，那還是犯罪。”
“老天。”里克無奈地攤開空空的雙手，“我想要一只動物。我一直想買一只。但憑我的薪水，憑市府雇員的這點收入——”他暗想，多希望工作上能好運再來啊，就像兩年前我一個月抓住四個仿生人那陣子。要是我那時就知道格勞喬會死……不過那是在破傷風之前了，那時哪知道會冒出那段兩英寸、針頭似的斷鐵絲。
“也許你可以買只貓。”巴伯建議道，“貓很便宜的。你可以查一下《西尼目錄》。”
里克低聲答道：“可我不想要家養(yǎng)小動物。我要的是原來那種大動物。要么買只綿羊，要么，如果我能買得起的話，買只奶?；蚬?，要么買你那種馬?！彼蝗灰庾R到，只要干掉五個仿生人，賞金就夠了。每個仿生人值一千塊，而且是正常工資外的外快。然后，我一定能在什么地方找到我想要的東西的賣家，就算《西尼目錄》里是斜體字。五千塊啊——可是，他想，這五個仿生人首先要設法從某個殖民星球來到地球。這我可控制不了，我不能強迫五個仿生人來到地球。就算我能，世界上還有別的警察機構(gòu)，別的賞金獵人。這些仿生人得來到加州北部定居，而且本地的高級賞金獵人，戴夫·霍爾登，得先死掉或退休。
“買只蛐蛐吧。”巴伯開始賣弄小聰明，“或者老鼠。對了，只要二十五塊就能買到一只成年老鼠?！?/P>
里克說：“你的馬也會死的，就像格勞喬一樣，沒有征兆地突然死掉。今晚你下班回家，可能就會發(fā)現(xiàn)她躺在地上，四腳朝天，像只死蟲，對了，就像你建議的，死蛐蛐?！彼囪€匙，大踏步走開。
“要是我冒犯了你，我道歉?！卑筒话驳卦谒砗笳f道。
里克·德卡德在沉默中拉開飛車的門。他跟這位鄰居已經(jīng)沒話說了。他的腦子已經(jīng)轉(zhuǎn)換到了工作上，今天一天的工作。
作品簡介
《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美]菲利普·迪克 著，許東華 譯， 譯林出版社，2017年10月
核戰(zhàn)后，放射塵讓地球上的動物瀕臨滅絕，地球已不再適合人類居住。為了鼓勵殘存的人口移民，政府承諾，只要移民到外星球，就為每人自動配備一個仿生人幫助其生活。仿生人不滿足于被人類奴役的現(xiàn)狀，想方設法逃回地球。
小說主人公里克·德卡德是一名專門追捕逃亡仿生人的賞金獵人。在一次追捕行動中，里克遭遇了新型仿生人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九死之后，能否一生？在與仿生人的接觸和較量中，里克發(fā)現(xiàn)自己對仿生人的看法和態(tài)度有了很大的改變。這種改變究竟是福還是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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