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楷(Canaan Morse)是美國東北緬因州的一位80后。他不僅是《人民文學》英文版《Pathlight(路燈)》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唯一的詩歌編輯,同時也是中國文學海外推介網站“紙托邦(Paper Republic)”的最早成員之一。
蘇珊·桑塔格國際翻譯獎(Susan Sontag InternationalPrize for Translation)是獎勵世界范圍內三十歲以下從事文學英譯者的重要獎項之一。作為該獎的2014年得主,莫楷多年來一直秉承著對中國文化和文學的摯愛,從事著中國文學的英譯和研究工作,從而使他對中國文學的海外譯介問題有著深刻、直接的體驗和了解。
少年時代的中國緣
早在十歲那年第一次接觸到中國語言之前,莫楷就迷上了中國的神話和歷史。那時候他最愛看神話,感覺文本內容起源越早就越神秘。此外,父母的影響,對莫楷的中國語言文化學習具有極大的引導與幫助。他的父母曾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在哈佛夜校修學中文,父親還在康奈爾大學主修中國哲學、中國美學和科舉制度史。
莫楷父親最初送兒子學漢語,可能有點兒“父夢子承(vicarious living)”的意思??珊髞硭l(fā)現(xiàn),小莫楷不但極具漢語天賦,而且達到了酷愛的程度。閑暇時,小莫楷會將父親書架上的古代和現(xiàn)代漢語字典取下來,邊翻閱邊抄寫其中的漢字。見兒子與中文如此“有緣”,在莫楷十歲那年,父母特地為他到科爾比學院(Colby College)聘請一位副教授專門進行中文輔導。八年后,莫楷考進該校,孩提時代的中文輔導成了他畢生事業(yè)的導師。
莫楷最初幾次來中國,都是為了專門進修中文,參加的是諸如美國各大學聯(lián)合漢語中心ACC(Associated Colleges in China)、國際聯(lián)合漢語培訓項目IUP(Inter-University Program for Chinese Studies)等機構專為美國學生設計的語言學習班。
2009年,莫楷毅然決然從麻省大學波士頓分校辭職去北京發(fā)展的行為,著實讓他的親友大跌眼鏡。后來他如此解釋道:“做出這一舉動的行為動機比較復雜:其一,為了發(fā)展自己的文學翻譯事業(yè)。在北京能有更多的機會結識優(yōu)秀的中國作家,順便把當時接手的一個作品翻譯完成。其次,為了學相聲。我在2007年有幸結識著名相聲演員丁廣泉老師,從而對相聲產生了濃厚興趣。2011年秋,我正式拜在丁老師門下學習相聲。其三,出于對現(xiàn)實中國的興趣。我認為,要對中國語言文化有深入了解,非得在當?shù)伢w驗生活不可。其四,為了繼續(xù)學業(yè)。2011年,我成功考取了北京大學的中國語言文學系,辭職深造就是為了深究中國文學?!?/p>
師從中國藝術家丁廣泉從事相聲表演的經歷,使莫楷悟出了文學翻譯的真諦——語境。這恰恰是困擾許多文學翻譯家的難題。為此,他有意識地進行了大量在中文語境中的語言訓練,在與聽眾聽覺審美的互動中提升對語感的高層級認知。學相聲就是學“對話”,來言和去語的巧妙搭配形成了強有力的邏輯關系。
對相聲語言的高敏感度使莫楷在文學翻譯上如魚得水。他的研究興趣廣泛,對古典文學和當代文學均有涉獵。莫楷認為,在漢語這種“字本位”的特殊語言情境中,對古典文學與當代文學的研究和翻譯之間存在著相輔相成的關系。因此,不管是古典文學還是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只要能夠提高自身的翻譯和創(chuàng)作能力,他都愿意嘗試。他翻譯的處女作便是王朔的中篇小說《空中小姐》。
中國文學的譯者現(xiàn)狀
莫楷介紹,當下的中國文學翻譯隊伍主要來自美國、英國、德國和中國香港,人員儲備稍顯匱乏。就莫楷身邊的英譯者而言,有的是通過他的博客召集而來,有的則是有過合作的老朋友。在全世界范圍內,學習中文和東方學的學生比例雖不大,但總量并不少,為何罕有人從事文學翻譯呢?莫楷認為,從技術和精力上來說,文學翻譯完全稱得上專業(yè)工作,但無法獲取專業(yè)人士應有的報酬,這一現(xiàn)狀與異域學生學中文的目的顯然背道而馳。他們要么為了有朝一日在中國能獲取豐厚的報酬,要么希望能夠在中外關系發(fā)展中謀求到理想職位。一心關注中國文學海外譯介且立志做文學翻譯的人數(shù),畢竟非常有限。
目前,在美國支持文學翻譯的主要機構,有獨立聯(lián)邦機構NEA(the 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NEA)和民間非營利組織美國筆會中心PEN(American Center,PEN)。兩個機構每年會提供數(shù)額不等的獎金給申請的譯者。PEN提供的獎金數(shù)額在三千到六千美金不等;NEA資助的金額則大很多,少則1.25萬美元,多則達2.5萬美元。這兩項獎金對翻譯的選材與題材不限,但以單本翻譯為主,每年競爭都非常激烈。
中國也有幾項資助中國文學“走出去”的翻譯基金,如國家新聞出版總署主管的“經典中國國際出版工程”項目和作家協(xié)會的翻譯基金等。但國內的翻譯基金數(shù)量有限,資助款項大多也不大。忽視對譯者的社會認可和經濟支持,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中國文學的海外譯介。
中國文學翻譯主要有三種模式:中國譯者獨譯、海外譯者獨譯與中外譯者合譯。在中國譯者翻譯效果不理想、海外譯者數(shù)量極其有限的情況下,莫楷主張,“凡是能夠產生佳譯的做法,我一律不反對。”盡管在翻譯《小九路中巴》的過程中,他曾與香港城市大學教授盧克斯(Lucas)有過不錯的合譯經歷,但他仍然偏愛與文本單獨作戰(zhàn)的模式,這完全出于自身對中國文化、文學的深情,他常沉醉于文本內字里行間的韻味和翻譯過程不斷推敲的獨有體驗。
翻譯中的舍與得
莫楷表示,自己在翻譯過程中會遵守與作者的信任關系,盡量忠實于原文,但同時他認為,確有創(chuàng)作能力比作者更強的譯者。翻譯在一定程度上屬于再創(chuàng)作,翻譯家有權力加重譯文的色彩和感染力,據(jù)說托爾斯泰的英文譯本就比原作流暢得多。文學翻譯的目標是一種共同創(chuàng)作(co-creation),以謙虛的心態(tài)進行的翻譯不會阻礙原作的再次傳播。
翻譯過程中使用的附文本主要包括序言、注釋(包括腳注和尾注,一般情況下,腳注簡單,尾注詳明)。雖然莫楷本人對腳注沒有異議,也不認為會妨礙讀者閱讀,但是如今對腳注的排斥已成為西方翻譯家的普遍心態(tài)。在個人翻譯實踐中,莫楷會盡可能減少腳注,他認為注釋過多不但會破壞文章的節(jié)奏和韻律,更糟糕的是,閱讀極易成為讀書備考,故事的沁入性被破壞。因此他更慣用尾注,這樣既不干擾閱讀過程,又可在正文后暢懷揮筆。在翻譯何其芳的《畫夢錄》時,莫楷幾乎一律用尾注,將正文中不斷出現(xiàn)的各種典故和歷史材料在正文后全部鋪開,以致85頁的正文后,竟有50頁的尾注。
莫楷認為,譯本是譯者與出版社互相角力的產物?;谑鼙姾褪袌鲂Ч目紤],出版社為了實現(xiàn)接受效果的最大化,往往會向編輯和譯者施加壓力;而編輯和譯者則以論點的合理性與個人審美價值為據(jù)不愿輕易屈從與讓步,譯本在一次次的爭鋒中產生并獲得意義。令人慶幸的是,許多編輯、譯者和出版人的合作是建立在友情之上,他們往往是商業(yè)界最講情義和彼此信任者。以編輯與譯者關系為例,前者的影響力不僅限于譯作,更有可能波及至譯者整個職業(yè)生涯。編輯應視譯者同原作者,親密無間。譯者則視編輯為友,忠誠有加——縱使其他出版商開價更高,仍不為所動。當然,他們之間的友情維護有其基本原則:編輯不會為譯者而損害出版社利益,毀了自己的事業(yè)。當譯者提出不合理要求并強調話語權時,編輯多以大局為重,當機立斷。畢竟譯作一旦出版,盈利與否,編輯全權負責。
對任何文本的修改權都應該保留在與文本最親密接觸的人之手。原作者和譯者交流,譯者和編輯交流均是如此?;趥€人文學理論背景,莫楷對翻譯的理解并不墨守成規(guī),他認為“作者意圖”這個概念是值得商榷的,因為無論從哪方面而言,作者與作品的關系都難以截然區(qū)分。當譯本進入修改階段,交流要以譯者為主。為了讓譯文情節(jié)更緊湊,表達更富韻味,有些原本細節(jié)會被“輕描淡寫”,會被“創(chuàng)造性地處理”,會被調整順序,甚至做部分刪減。成功的譯作未必是完美之“對譯”。符合源語語境審美期待的譯文未必能在目的語閱讀市場取得成功。同樣,雖然翻譯編輯是譯本的“主刀醫(yī)生”,可對譯本進行“手術”,但必須遵循的原則是“不要制造傷害”,即整個編輯過程需盡量保持譯者的語言和思想。
觀念差異屬于另一個范疇的問題。中文作家的某些表達有時會觸碰到英語讀者的神經,這種情況下,編輯和譯者都需非常謹慎地根據(jù)具體情況進行調整,比如,莫言一代的作家經常在對女性或黑人的描述中流露出己見,出版社和翻譯必須想出合理的解決辦法。
雙管齊下:提升質量、尊重受眾
莫楷認為,為了達到更廣的覆蓋面與更好的接受效果,除了圖書出版以外,中國文學還可以通過報紙連載、網站、微博、微信等新媒體方式進行傳播,但無論如何,提高作品質量才是關鍵。在美國,《解密》《狼圖騰》并未熱銷,《三體》卻一夜“傾城”。這一成就一半歸功于劉慈欣的原創(chuàng)能力,另一半則得益于劉宇昆和 Joel Martinson的佳譯。原本和譯本的雙面高質才會使國外出版社編輯主動出價,競購該書版權。需要指出的是,以《三體》為代表的類型文學一直比純文學市場大得多,更容易尋找到對此感興趣的編輯和愿意巨額投資的出版社。
藝術的創(chuàng)造、閱讀與欣賞是人類有史以來不可或缺的行為,跨文化的藝術交流由文化發(fā)展內力自驅完成。莫楷認為,文學作品以保持意義的多元化為尚,任何組織或個人都會受限于一定的意識形態(tài)和有限的知識儲備,對作品和翻譯過度的干預會使文本趨向意義和解釋的統(tǒng)一化。
需要強調的是,不能按照傳播者的價值觀念把傳播者和接受者理解為主動體和被動體,這是對受眾閱讀權利的輕視。有吸引力的作品,接受者自會主動索要;缺乏吸引力的,傳播者再推亦無用。文學幾乎沒有“走出去”的,只有被“請出來”或者“被挖出來”的。要真正提升中國的軟實力必須尊重受眾,以受眾為主動體?!段饔斡洝酚⒆g本有塞繆爾片段的節(jié)譯本《金角龍王,皇帝游地府》、詹姆斯·韋爾短篇幅選譯的《中國的仙境》、蒂莫西·理查德長篇幅選譯的《圣僧天國之行》、海倫·M·赫斯的更長篇幅的一百回選譯本《佛國天路歷程:西游記》和最有影響力的韋利全譯本《猴王》,相關組織需要做的是支持盡可能多樣的譯本出版,以供不同受眾選擇,并為其提供必要的輔助性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