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娥身上背負的是生計之艱難和生活之樂觀,隱隱閃現(xiàn)的,是世俗與莊嚴這一對搭檔,看上去似乎不太協(xié)調(diào),可是二者相輔相成,揭示了普通人人格的貴重?!俺志玫娜粘I罹褪莿趧印⑸?、一日三餐,還有許多樂趣,這里體現(xiàn)出來的堅韌性,反映了人性的美德?!比粘I顫u漸浮現(xiàn)出生活自身的重量,這些可能被生活打敗過,但永遠都能再站起來一次的“庸常之輩”,雖然在歷史的碑柱上刻不下印痕,卻秉持著最樸實的信念,只能靠自己去爭取自我生存的空間,不論多苦累,都要捍衛(wèi)生命的莊嚴。
世俗人生的莊嚴播下向善的種子
——王安憶筆下的幾個勞動女性
文|陳若谷
當王安憶勾畫出月娥(《鄉(xiāng)關(guān)處處》)的故事時,我們面前早已有好婆(《好婆和李同志》)、富萍的“奶奶”、呂鳳仙(《富萍》)等幾位保姆阿姨了。
月娥來自浙江上虞鄉(xiāng)下,因為同鄉(xiāng)相幫,進入城市的家政行業(yè),一干就是十幾年,她和呂鳳仙情況類似,不是住家保姆,而是以鐘點或者任務(wù)計工,可以隨自己方便切割時間,同時接下幾戶人家的活兒。
雖已客居城市十幾年,月娥處處保留著鄉(xiāng)里人的樸素心態(tài),她最注重家庭里的煙火氣,空蕩蕩冷清清的房子只會讓她在寂靜無聲中胡思亂想。她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為一個鞋廠老板照顧孩子,老板家過著新派生活,冬夏都住酒店,早餐在酒店里解決,午晚餐由燒飯阿姨做了送來。這種輕松月娥卻享受不來,相反她的苦悶正來源于這樣的日子過于飄忽,不像平常人家,一米一蔬都看得見摸得著。
面對一個猝不及防的停工通知,月娥本來可以理直氣壯多索要一個月的工錢。但她不能接受那種乞討的姿態(tài),“她硬氣地想,鄉(xiāng)下人窮是窮,總歸靠自己,不像他們,靠別人家,還是外國人!”自己的勞動才意味著一切,規(guī)矩、本分、勤快、自重,就是在異鄉(xiāng)獨自打拼的護身符。
在城里做工,既是賺錢謀生,也是度日生活。日子里的樂趣不能少,而這份樂趣背后的平等尊嚴也不能被強行剝奪。因為有著這一份倔強,柔順的月娥竟有一次表現(xiàn)出了不妥協(xié)的強硬態(tài)度,月娥從弄堂里撿回拳頭大的小貓“爹一只娘一只”,放到主顧爺爺家里收養(yǎng),但爺爺?shù)呐畠簱膭游镎T發(fā)爺爺?shù)南Y,氣急交加下問月娥“是人走還是貓走”。月娥一聲未吭,轉(zhuǎn)身就去收拾行李鋪蓋?;叵氲皆缙谕醢矐浌P下的保姆好婆和富萍的奶奶,她們有時候看不上東家,是因為精致的南方氣質(zhì)對于北方人(比如山東南下干部)粗糙厚重口味和不拘小節(jié)習(xí)慣的天然輕慢,時過境遷,月娥對主顧的挑揀不再有這一層背景,她喜歡情深恩厚的主顧,也喜歡認真過日子的人,而她自己,正是憑著一身本事和一腔實誠,能夠在家政市場上,自主挑選合拍的主顧。
在這個意義上,那些與親人的分別和重逢都是一層溫馨的外衣,無論在沁著竹葉香氣的鄉(xiāng)下還是水泥森林的城市,生活的內(nèi)面都是密密實實的人間煙火氣。每一個從鄉(xiāng)間來到繁華都市里的人,都有一次“震驚”、搖搖晃晃和眼花繚亂的體驗,可是依靠著手里實實在在的活計,一針一線的穿引、一粥一飯的熬煮,她們漸漸定住了神、找準了方向。
富萍剛到上海不久就找到了自己與城市相通的精神,璀璨水晶一般的櫥窗與她無關(guān),可她知道那些抻長手臂,一下一下地扯布的勞動著的姑娘,“使她接近了這條繁華的街道,消除了一點隔膜”。最引人入勝的地方就是零頭布店、賣紐扣和線的攤子,這些零頭布各有各的花色質(zhì)地,如若好好挑揀一番,甚至能找到可以補衣服用的適當材料,而形狀各異的紐扣,無論大的小的,每種款式都安安分分聚在一個格子里,有著秩序井然的界限和分寸,又共同織成了一片生機勃勃的風景。富萍偏愛這里,這就像她自己的生活,樸實、簡單又規(guī)矩。
生活不在于櫥窗里琳瑯滿目的商品,而在于勞作時抓在手里的肥皂,即便是替人家坐月子的洗尿布,呂鳳仙也不忘記教富萍要把水省著點用。月娥為了避嫌,甚至不接受買菜的工作。與妙妙(《妙妙》)一心向往大城市不大一樣,和阿三(《我愛比爾》)也不相同,奶奶、富萍、月娥們的生活不關(guān)乎交換和消費,她們只是在整理生活,熨燙生活,把那些無法解釋清楚的生活褶皺燙得服服帖帖,干干爽爽。她們當然不清楚“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更無心過問“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只相信無論是貴胄還是拾荒人,都不得不誠實地把自己的生活還原到最基本的層面:暖、飽、凈。后來富萍走入梅家橋,那里的居民幾乎都是從拾荒行當分流,干著磨刀、剃頭、修理報廢電器、販蔥倒蒜等卑微而龐雜的營生。富萍卻在這里找到了認同。只要有手有腳,就能換取自己的基本生活。她們“貪戀”的不僅僅是這一份“經(jīng)濟基礎(chǔ)”,而是能夠自己供給自己的能力和尊嚴。因此,即便臟和累,勞動生活帶來的也是美感,而不是腌臜氣。
這份自足帶給人的是遠大于其經(jīng)濟能力的快樂。月娥緊張又局促地駕著電動車穿梭在城市密集的車流里,作為鐘點工,她必須得爭分奪秒。“后面有車超她,她不讓超,頂撞起來,嘈雜的機動聲里,聽見彼此激昂的相罵,不由得驚訝自己的厲害不好惹?!边@點厲害的迸發(fā),其實全仗著自己是個奔忙的“大忙人”、家庭經(jīng)濟的支柱。這昂揚的生命力支撐起一片樂觀和不屈。而她的精神也日益飽滿:“幸虧,幸虧走出來,看到大世界。倘若不是這一步,少賺錢不說,還錯過多少風景,豈不可惜死!”
來自鄉(xiāng)村的傳統(tǒng)保姆和新型家政工們,作為聯(lián)結(jié)城市內(nèi)部肌理和外部骨架的一個扭結(jié),和其他出身于城市平民人家的修車人、引車賣漿之流又不一樣。她們格外講究尊嚴,不想給自己的故土抹黑,加上作為女性,時刻謹守著規(guī)矩,舍不得多花一分冤枉錢。過年回家,要帶回去的不僅僅是鈔票,還有一份從城里歸來的體面。在面對外界審視的眼光時,她們會盡量做好自己,比如要強又要好的呂鳳仙,她保證每一分收入都是妥妥帖帖干干凈凈的。這就是為什么,擠得出來油的惡劣住宿環(huán)境并不能打倒她們,相反,做完在寫字樓里的保潔工作,月娥從員工通道里出來,倒能生出一份主人公的自豪。煩瑣生活自身的力量,由沉重的勞作和周密的時間安排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
那么王安憶是否重新解釋了,人的本質(zhì)在于勞動?
其實,王安憶書寫勞動者的喜悅和高貴,早已不同于“最干凈的還是工人農(nóng)民,盡管他們手是黑的,腳上有牛屎,還是比資產(chǎn)階級和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都干凈”的經(jīng)典論述。這些勞動者立在一個完全商品化的社會里,而這個社會有真窮人,卻缺乏真正的農(nóng)民和工人;家政工的勞動并不能實現(xiàn)社會財富積累,它只是一種勞作,甚或說是為他人做嫁衣的操勞。而終究要回去的月娥,其實也不是回去參加農(nóng)業(yè)的生產(chǎn)和農(nóng)村的建設(shè),作為上一代人已然退出、下一代又將全然離去的準“空巢老人”,月娥和她的丈夫五叔將要留守的鄉(xiāng)村,其實是一座條件艱苦的養(yǎng)老院。面對這個早就被蛀空了芯子的現(xiàn)實基礎(chǔ),王安憶仍舊淡定,暫時放下深究的好奇,她非要打撈出平凡生活的底蘊,看看人之意義的支撐點到底是什么。
月娥身上背負的是生計之艱難和生活之樂觀,隱隱閃現(xiàn)的,是世俗與莊嚴這一對搭檔,看上去似乎不太協(xié)調(diào),可是二者相輔相成,揭示了普通人人格的貴重。“持久的日常生活就是勞動、生活、一日三餐,還有許多樂趣,這里體現(xiàn)出來的堅韌性,反映了人性的美德?!?strong>日常生活漸漸浮現(xiàn)出生活自身的重量,這些可能被生活打敗過,但永遠都能再站起來一次的“庸常之輩”,雖然在歷史的碑柱上刻不下印痕,卻秉持著最樸實的信念,只能靠自己去爭取自我生存的空間,不論多苦累,都要捍衛(wèi)生命的莊嚴。
越來越多的人,從故土走出來討生活,在一塊熱鬧繁華的陌生土地上,他們轉(zhuǎn)換了勞作的方式,重建另一種生活。他們?nèi)松倪w移是歷史和社會變化的結(jié)果,雖然自己并不清晰地知道這一切,他們的生活仿佛自外于歷史的循環(huán),可這不會對他們的一日三餐有所影響。這些只想多為孩子和自己的老年多攢一點錢的女人們,鄉(xiāng)土社會到魔方大廈的快速流動和顛簸,并未抹擦掉她們?nèi)松哪屈c篤信的底色。說到根底里,她們幾乎不可能選擇革命、抗議、申訴,也無處可思考自己真實的經(jīng)濟境遇。她們能抓住的,只是每一日的保暖和每一塊地板的清潔。就這樣,事實上的平等局限在人格領(lǐng)域,而不關(guān)涉經(jīng)濟地位,話說回來,如果經(jīng)濟上的差異并沒有擠占精神層面的尊嚴,她們還需要努力去捍衛(wèi)嗎?世上惟剩下認真二字,作為精神生活最后的支撐。畢竟,這些勞動著的女人們還要為家人的生活負責。
煩瑣的活計,奔忙的日子,背后都是生存的困境和社會分層下人與人之間的巨大差異。但是身在其中的人,仍舊保守著骨子里的自尊自愛。卑微和莊嚴、世俗和高尚、喧擾和鄭重,這些本來勢不兩立的氣質(zhì),都在瑣碎的營生下面合二為一,匯入到了日常生活層面,這也是她們樸素的(或者說口號般的)生活哲學(xué):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這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個人主義,在世俗的生活中差強人意地為我們的“平凡之路”護航保駕。還記得駱駝祥子是怎樣成為了“這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里的產(chǎn)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嗎?月娥們和他的差別在于,正好有一個更為健康的社會結(jié)構(gòu)和一個比較樂觀的調(diào)控翼閘擋住了那些黑洞洞的通風口,更是因為她們有一堵心靈防御的厚墻,那種堅守與自持,指示著路的方向,敦促著她們把理想與現(xiàn)實的結(jié)合完全寄望于自己腳踏實地的努力。因此,生活雖蕪雜,短期內(nèi)卻并非毫無奔頭。雖然是小心翼翼地走在個體經(jīng)驗的邊緣,但是既然來了,就要心無旁騖,咬定牙根走下去。
本文發(fā)表于《文藝報》2017年11月22日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