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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49年:范仲淹家族信托何以持續(xù)900年?

你好,這里是《文明之旅》。歡迎你,穿越到公元1049年。這是大宋皇祐元年,大遼重熙十八年。

楔子

你好,這里是《文明之旅》。歡迎你,穿越到公元1049年。這是大宋皇祐元年,大遼重熙十八年。

做這個《文明》節(jié)目,我經常會有一個強烈的感受:當時人覺得最重要的事,和我們回看歷史覺得這一年最重要的事兒,經常是兩回事。時間不僅在均勻地流逝,時間還在重塑每一件事情的價值。

就拿這一年來說,大宋朝當時人覺得最重要的事是什么?當然就是應對災情。上一年,我們說過,黃河大決口、大改道,這是大宋開國以來最嚴重的一次水災,大量的河北老百姓流離失所。

所以,皇帝忙著表態(tài):這一年正月十五的燈節(jié),停,很多儀式上的音樂,停。全國救災呢,搞那些花哨的東西,不合適。朝廷也有很多要做的事兒,比如討論治理黃河的策略,以及籌措治河經費等等。這是當時人的感受。

但是,你如果到網上去搜公元1049這一年,大家普遍注意的,其實是另一件事。這個事非常非常小,小到只是當事人的一件私事、家務事。

這位當事人是誰???范仲淹啊,就是寫“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啊。

這一年的范仲淹已經61歲了,已經基本演完了他一生中所有重要的大戲。這時候他已經主持過對西夏的軍事,已經領導過慶歷新政,甚至也已經寫完了《岳陽樓記》。而我們作為后人還知道,范仲淹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三年了,到了1052年,范仲淹就要去世了。

其實這一年范仲淹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他有嚴重的肺病,朝廷也算照顧他,說你去南方暖和一點的地方當官吧,順便也好好養(yǎng)病。這一年,他被調往杭州當知州。

因為范仲淹的祖籍在蘇州,蘇州到杭州,當時就已經有運河連通了,走起來很方便,所以,范仲淹就順道回了一趟蘇州老家,辦了一件事。什么事兒?買田,買了十幾頃的田。那他是要置辦一點不動產,為自己退休養(yǎng)老做準備了?不是。

范仲淹有一個當時看來很新奇的想法,他說,我要給整個范氏家族搞個基金,存上一筆資產。這筆資產的主人不是我,也不是任何人,而是我蘇州范家這個家族。用每年的收益,也就是田租收入,來幫襯家族里的貧寒子弟。比如說,誰家吃不起飯,給他發(fā)點口糧;誰家娶媳婦沒錢,給他點資助;誰家上學考科舉沒錢,給他墊付點學費;誰家沒錢喪葬,給他點錢入土為安。就派這些用場。擱在現代,這有一個專門的名詞,就是“家族信托基金”。但是當時沒有這個詞,范仲淹就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義莊”。

估計范仲淹本人也沒有料到,這居然是他一生事業(yè)中,存留世間最久的一件。

他搞的改革,第二年就失敗了;他為宋朝建立的軍功,再過70年,連北宋都滅亡了。而唯獨他首創(chuàng)的范氏義莊,居然存活了整整900年,到1949年才結束。范仲淹作為創(chuàng)辦人,搞的義莊只有十頃的田,也就是1000畝,到了南宋后期,范氏義莊就到了 3000 多畝的規(guī)模,到了清代末年,又變成了8000多畝,到民國末年的時候,居然達到了20000多畝。

不僅如此,范仲淹搞的這個義莊,還有示范作用。它開創(chuàng)的這個模式,很快就四處開花,到了清朝的時候,僅僅蘇州吳縣,就有59個大宗族的義莊。其他地方,比如無錫的華氏義莊,湖北的陳氏義莊,福建的林氏義莊等等,都成為中國古代宗族史上現象級的存在。你說你是一個名門望族,但是你們家族居然都沒有一個義莊,那真是出門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問題來了:為什么此前沒有義莊,到了北宋的時候,突然出現這么一個創(chuàng)新?而且,范仲淹在義莊的制度設計上,有什么獨特的竅門嗎?以至于它可以延續(xù)將近千年之久呢?

宋代出“義莊”?

范仲淹辦“義莊”,估計連他自己也沒想到,這個一個小動作居然開啟了中國古代的一個大傳統(tǒng)。

但你不覺得奇怪嗎?要知道中華民族當中,農耕傳統(tǒng)的人們從來都是聚族而居,一個家族里面?zhèn)€別混得好的人,出點錢搞個基金,來拉扯一下,其他混得沒那么好的子孫和親戚,不是應該的嗎?這么一件顯而易見的好事,為什么要直到北宋才時機成熟呢?這個創(chuàng)新,為什么到北宋皇祐年間這個時候突然冒出來了呢? 過去講義莊,通常都是歸功于范仲淹本人的人品偉大:生命的最后階段,想的不是自己,而是整個家族,壯哉!

這當然是事實。但你要是了解范仲淹的身世,這事兒又沒有這么簡單。

范仲淹雖然祖籍蘇州,但他其實出生在徐州,而且幼年喪父,母親改嫁。所以,范仲淹跟著繼父姓朱,叫朱說。據說,他看見兄弟們生活比較浪費,就去勸阻。結果兄弟們說,你多管閑事。我們用我們朱家的錢,關你什么事?范仲淹這才知道自己的身世。那當然是巨大的刺激。他從此離家,去應天書院讀書。

范仲淹中了進士之后,跑到蘇州去認祖歸宗,結果這事也不順利。蘇州范家的人擔心他惦記家產。范仲淹再三保證,只要改姓,不圖財產,這才被范家接受。這時候范仲淹已經29歲了。你感受一下,這前半生的人情冷暖和其中的尷尬之處。當然,到了1049這一年,范仲淹已經名滿天下,肯定是蘇州范家全族的驕傲,甚至是依靠了。但是,咱們將心比心地,可能也正是因為有這番波折,范仲淹才更對蘇州范家有一份超越常態(tài)的責任感。倒要讓范家祖先的在天之靈和千秋萬代的子孫看看,誰才是范家的頂梁柱?

這是范仲淹個人的原因。

但如果這么解釋“義莊”的出現,就太簡單化了。任何真正重要的社會創(chuàng)新,都不可能是因為人性的某個優(yōu)點和缺點,也不可能是因為某個聰明的大腦袋的靈光閃現。道理很簡單?。喝诵允情L期不變的啊,聰明的人也是歷來都有的啊。那為什么這個事兒,早不出,晚不出,偏偏現在就出了呢?

一個創(chuàng)新,雖然創(chuàng)新者本人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創(chuàng)新條件的成熟。

回到范氏義莊這個創(chuàng)新。首先一個條件,是從隋唐到宋朝,科舉制漸漸完善了,像范仲淹這樣苦孩子出身的人,也有機會當官了。那這枚硬幣的反面就是:原來的士族社會崩塌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一個人牛不牛,不看你是什么博陵崔氏、太原王氏、滎陽鄭氏、范陽盧氏,這個氏那個氏,都不如你能通得過考試。

原來是只有高門大姓的士族,才會以自己的家族和血緣自豪,現在普通人也可以了。所以你看,原來當皇帝的家族,多多少少都要給自己的祖宗編個故事。漢高祖劉邦說,自己是龍的兒子。唐高祖李淵追認老子李耳為祖先。宋真宗也搞了這么一出嘛,我們以前介紹過,活活給他們老趙家編了一個祖宗,叫趙玄朗。

但是你看,這個風氣也就只到宋朝,往后就沒了。明朝的朱元璋,就不搞這一套,我老朱家出身貧寒,沒有顯赫的祖先,那又怎么樣?我白手起家,掙下這份家業(yè),那才光榮呢,那才真是光宗耀祖呢。我們在1025年那期節(jié)目里也講過,宋朝編的《百家姓》還要把皇帝和顯耀家族的姓編在前面,趙錢孫李嘛。但是后來明朝和清朝就懶得改它,趙錢孫李就趙錢孫李,又怎么樣?排在前面能說明啥?你看,家族不再是一個人行走江湖最重要的社會資本了。

那好,這就出現了一個新的挑戰(zhàn),在宋朝,中國進入了科舉社會。個人決定家族,家族為個人提供支持,平民通過考科舉,實現階層躍遷。那怎么能確保既得利益者可以鞏固既得利益?在家族還有資源的時候,怎么想想辦法,能讓家族千秋萬代地傳承下去?范仲淹的義莊,其實就是這個挑戰(zhàn)的解決方案之一。這個挑戰(zhàn)出現在宋代,所以解決方案也只能出現在宋代。

義莊在宋代才出現,其實還有一個背景。

中國的農耕社會,從很早開始就聚族而居,家族是很重要的共同體,這可不是宋代才有的現象。那以前的人為什么就不想著給家族置辦一些田產,設立一個永續(xù)存在的基金呢?

不是宋代之前的人不聰明,而是宋代之前沒有這個選項。

宋朝有一個特點,叫“不立田制”“不抑兼并”,簡單說,就是土地可以在市場上自由交易。這么說起來簡單,但是我們這代人其實都知道,讓一個市場能交易,尤其是土地這么復雜的商品,大家都能放心交易、頻繁交易,那得有一個龐大、精密的社會基礎設施才行,法律、文化、人才、機構,都得齊備,市場才能繁榮。

你可能會說,那此前的漢朝唐朝,土地就不能買賣了嗎?要么怎么朝廷要抑制土地兼并呢?對,此前可以買賣,但是私有產權的保護制度,遠遠沒有宋代健全。我舉個漢朝的例子,你感受一下。

中國的古詩詞中,經常會出現一個詞叫“五陵”,比如李白的《少年行》:“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边€有白居易的《琵琶行》里“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

聽起來,這五陵年少,這些小青年就是一幫有錢的敗家子、浪蕩子啊。那為什么會出現這個人群呢?其實,五陵是五個漢朝皇帝的陵墓,比如漢高祖的長陵,漢武帝的茂陵等等,一共是五座。那個時候的皇帝,一旦開始修建自己的陵墓,就要移民在附近建一座城,將來為皇帝守陵。移了些什么人來呢?不是受壓迫的窮人,而是富人和豪強。你們不是有錢、有地嗎?得嘞,朝廷讓你們搬家。錢可以帶走,地就留下吧。那你想,這些富人到了新家,也就是五陵,什么心態(tài)?手里雖有浮財,但心中沒有未來啊?;实垡痪湓?,他們的財產就被剝奪,就被像牛馬一樣趕來趕去,沒有未來的人,可不就容易縱容子弟成為浪蕩青年嗎?所以,唐伯虎有一句很有名的詩說:“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任你多大的英雄豪杰,在皇權面前,什么都不是。

在這樣的時代,同宗同族的人是會互相關照,但是大家不會想到要設立一個基于土地的信托基金。富人可能還是會置辦田產,但那也就是及身享樂而已。一個家族從長遠考慮,是不會把土地當成是保值增值的資產的。天知道再過幾十年,這些土地還不是我的?

這么一對比,你就知道了:都說宋朝市場經濟繁榮,那市場繁榮的基礎是什么?是產權和交易的保護制度健全啊。那市場繁榮的結果是什么?是讓土地成了靠譜的、可信賴的資產啊。

所以,到了北宋的巔峰時代,宋仁宗時期,范仲淹才會想到:我拿出自己的積蓄,給蘇州范家置辦一些田產,這不就讓范家子孫永遠免于凍餓之苦了嗎?我們今天看起來如此簡單、如此天經地義的一個辦法,其實出現得并不容易。中華文明運行到宋代的時候,這個創(chuàng)新的條件才終于成熟了。

好,下一個問題又來了:范仲淹首創(chuàng)的義莊,為什么能夠延續(xù)那么長時間呢?1049年創(chuàng)立,1949年結束,那是整整的900年啊。這是為什么呢?

義莊可持續(xù)嗎?

在談到為什么要設立“義莊”的時候,范仲淹講過一段很深情的話,他說,我們蘇州范家人很多啊,從我的角度來看,那當然是有遠有近,但是從我們祖宗的角度看,那可都是范家子孫。我要是獨享富貴,不管宗族里的其他人,將來我怎么有臉到地下去見祖宗?

你看,范仲淹不只是想在活著的時候仗義疏財,他的想法很有超越性,他是要站在祖宗的視角,站在千秋萬代的時間尺度上,想著怎么才能關照到整個家族。所以,義莊這個事,起手就是一個長期主義的事兒。

范仲淹還真就做到了。范家的義莊整整存在了900年。很多研究義莊的資料都在說,范仲淹很了不起,制度設計怎么怎么棒,所以才有這樣的成就。

但是我想說幾句有點掃興的話:這事可能真跟范仲淹的制度設計關系不大。

義莊是一個機構,一個機構要想穿越時光,是有很多大坎要過的。

比如第一個,戰(zhàn)爭。范氏義莊是1049年建立的,我們都知道,這個時候距離北宋滅亡,也就不到70年了。靖康年間,一場大亂,范氏義莊實際上也就毀了。范家族人星散各方,人走了,房子自然也就被新來的人占據了,義莊的田租也沒人收,打下來的糧食也沒地方存放。

這種國破家亡級別的動亂,怎么可能通過義莊的制度設計來對沖風險呢?

舉個現代的例子。晚清的時候有一個官商通吃的大能人,叫盛宣懷,號稱“中國實業(yè)之父”,也是當時的中國首富。他1916年去世的時候,就做了精細的制度設計。把1000多萬兩銀子的家產一分為二。一半,給子孫分掉,另一半,成立了一個“愚齋義莊”。你看,這是上承范仲淹開創(chuàng)的義莊傳統(tǒng),外加西方信托基金的法律制度設計。目的很簡單,就是想通過這筆資產滾動增值,保證他的盛氏家族基業(yè)長青啊。請注意,這個時候,中國已經有現代化的法律體系了,這種家族信托基金按說應該運行得更好才對。

但是結果呢?1936年。報紙上登了一條新聞,盛氏義莊辦事處正式撤銷。這是折騰了十幾年之后的最后一聲嘆息了。具體過程很復雜,有家族內部爭奪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這么大一筆錢,在那樣的亂世,盯著的人太多了。從北洋政府到蔣介石,走過路過的人一人舀一勺,很快就分完了。任你盛宣懷有多精明,制度設計得有多精細,國難變成家難,是抗不過去的。

最后盛宣懷的長子盛恩頤把家產全部敗光。據說,抗戰(zhàn)勝利之后,他和李鴻章的孫子李厚甫,經常在上海的街頭溜達,有一次到了襄陽公園門口,兩人都想進去坐坐,結果你看我,我看你,誰都拿不出買門票的錢來。

這就要說到第二個坎兒了,就是敗家子。

其實范仲淹的義莊也遇到了這個問題,而且遇到得還特別快。范仲淹是1052年去世的,十幾年后,1064年,范仲淹的兒子范純仁就上書朝廷,說各房子弟有不守規(guī)矩的,但是義莊的管理呢,朝廷也沒有明確的規(guī)章,所以,義莊實際上已經運轉不靈了,所以,請求朝廷,如果將來有不肖子孫不守規(guī)矩,朝廷的官員最好能出手管管。

你想,范純仁是什么人?他就是這一年,1049年中的進士,后來當的官兒比他爹的還大,是真的當到了宰相。但即使是這么能干的人,他也覺得,只靠義莊自己的規(guī)矩運行是不行的,必須請求朝廷介入。

這是義莊管理的大難題。即使不是不肖子孫,僅僅是正常的人性表達,一個宗族里的人也一定會有各種各樣的矛盾。如果不是官府出面,其實是搞不定的。

我舉個例子。大學者錢穆先生,老家在無錫,他們錢家也有一個義莊,叫“懷海義莊”。中國現代兩位學術大師,都是靠這個義莊的資助才完成了學業(yè),一位是文科生錢穆,還有一位是理科生,著名的科學家錢偉長。他們兩個人是親叔侄。

錢穆先生寫的《八十憶雙親》,里面就寫了一段故事,他的父親是怎么為了族中的孤兒寡母出頭,怎么為了義莊的錢,到縣太爺那里去打官司的事兒。

縣官說,你們一家人鬧成這個樣子,不合適。來,我今天來拿個主意吧,如此這般,行不行?能不能不鬧了?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大家只好說,長官為我家的事這么操心,我們不鬧了??h官說,好吧,那就按我說的辦。這官司才了了。

這里面還有一個有意思的細節(jié):從錢家住的七房橋到無錫縣城打官司,要走幾十里路。錢穆先生的父親比較窮,所以走路去,而且他老人家身體還差,要走一天。那跟他打官司的對手呢?其實都是同族的叔叔伯伯,比較富,有玻璃大艙的船,船里面還有臥室客廳和廚房,走水路,舒服死了。結果,兩撥人在路上遇見了,這有錢的親戚還招呼錢穆的父親上船一起走,到無錫縣城,也招呼他一起住店。但是到了縣官那兒,該怎么吵還是怎么吵。

你看,鬧到打官司的程度,但其實親情還在,也能互相照顧,這說明雙方都不是什么惡人,都還講道理,但如果官府不介入,這點矛盾就是不能妥協。清官難斷家務事,但是家務事最后還是得麻煩清官。

這還是義莊制度已經非常成熟的晚清時代。可想而知,在范仲淹的時候,那可是宋代,那可是義莊的草創(chuàng)期,怎么可能就僅憑一些制度設計,就能搞定家族內部矛盾?

既然戰(zhàn)爭動亂和內部矛盾這兩道坎兒這么難過,那你可能會說了,范氏義莊又是怎么挺過來的呢?

我看了很多資料,答案可能很樸實無華:因為范仲淹啊。

北宋滅亡后到南宋初,不到70年,范氏義莊其實已經基本毀掉了,是又過了將近70年,到了1196年,也就是南宋寧宗的慶元二年,范良器、范之柔兄弟才開始重建義莊。他們已經是范仲淹的五世孫了,隔了好久啊。

那為什么能重建呢?看當時的情況,就是因為范仲淹不僅威名猶在,而且越來越受敬重。朝廷覺得,范仲淹干的事兒嘛,應該提倡,這樣,把范氏義莊的賦稅給免了吧;地方官覺得,范仲淹可給我們這個地方長臉,公家花錢,在義莊旁邊給范仲淹建了一座祠堂,每年春秋天,地方官來主持祭祀,這下政治地位就高了去了;還有,當時的士大夫和理學家們覺得,范仲淹創(chuàng)立義莊,有益于世道人心,紛紛作文紀念、稱頌。那你想,有這三股合力,范氏義莊能不蒸蒸日上嗎?

其實,后面元、明、清三代,范氏義莊都遇到了各種眼看就過不去的坎兒,都是因為當時官府和民間一致覺得,哎,誰讓他們是范仲淹的后代呢?得饒人處且饒人,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很多困難都是這么挺過來的。

看完了相關史料,我是一聲長嘆?。嚎雌饋矸吨傺土舻氖鞘畮醉曂恋睾鸵粋€義莊,其實,人家范仲淹留給子孫和宗族的,是一個名揚千古的好名聲。跟土地和資產相比,還是好名聲更能穿越時間,更管用啊。我還跟一位朋友開玩笑說,很多人都為子孫能不能有出息操碎了心,但是我看范仲淹這段史料發(fā)現,與其指望子孫努力,不如自己多努力。

話雖如此說,我在范氏義莊這件事里,還是得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啟發(fā)。

做大事的第一性原理

范仲淹創(chuàng)立義莊,有一份很重要的文件,叫《義莊規(guī)矩》。他不僅出錢買了田,而且親手訂下了義莊運行的13條規(guī)矩??杉毩?,你去看這13條的文本,馬上就能明白一件事:這13條不可能是死規(guī)矩,它必須得一邊運行一邊改。

比如,他規(guī)定,義莊出產的糧食,每一房每一口人一個月給一升米。那將來人多了怎么辦?地少了怎么辦?當年要是歉收了,不夠分怎么辦?這些規(guī)矩肯定是活的嘛,是要改的嘛,不可能這么白紙黑字這么一寫,然后就千秋萬代遵行。

果然,他兒子范純仁后來就多次修改這些規(guī)矩。比如,是范家的人,但是他搬家了,不住在蘇州,那還給福利嗎?最后定下來是不能給。還有,范家子弟去趕考,要資助嗎?要。每人資助一貫錢。那如果他考不取,反復考,成了考試專業(yè)戶,就是圖義莊的這點資助,怎么辦?追加規(guī)定,再考就減半。那領了錢,但是找借口不去考呢?追加規(guī)定,無故不去,你得把錢退回來。等等等等。你懂的,定出規(guī)矩,就是要不斷地改,以適應新情況的。這是個永遠要持續(xù)下去的過程。

既然范仲淹定的規(guī)矩都是要改的,那他的制度性貢獻到底是什么呢?看來看去,其實最重要的,就一件事:他放棄了這筆資源的所有權和控制權。

可以設想一下,如果換成是我們在1049年,當時也沒有義莊這個做法,如果我是范仲淹,我也確實想為宗族謀點福利,那我可能會怎么做?我可能會拿出一筆錢買田,然后把資產收益的處置權交給一個人,當然最信任的就是親兒子,說你替我辦這個事兒,可一定要把這筆錢用好啊。你將來不在了,你再找一個你信任的人,把這個權力往下交。想要做個對宗族有益的人,這可能是我想象力的極限了。

但是范仲淹沒有這么干,他放棄了這筆資源的處置權。這些田既然是義莊了,它的產權就不是我的了,它屬于整個蘇州范氏家族。我活著,我定規(guī)矩,我身后,規(guī)矩怎么改,你們子孫們商量著辦吧,我就不管了。我們生活在現代社會,熟悉信托基金的法律原則,也許能理解這個設計,但是對當時的人來說,范仲淹制造了一個飄在空中的,既沒有明確歸屬,也沒有明確運行原則的權力,這太沒著沒落了。用一句現代人的話說,那真是——相信后人的智慧啊。事實上,范氏義莊的很多運行規(guī)則,是到了南宋的時候,才摸索成熟的。

好,范仲淹放棄了支配權,放棄了對這件事的控制,那他有沒有拿到什么?有。一個非常珍貴的東西——就是他的道德感召力—— 我出錢,而且我沒有任何私欲,沒有任何控制欲,交給你們我就走了。這聽起來很虛,但是,從此后900年的運行來看,這反而是最重要的。南宋寧宗時期的宰相樓鑰就評價他說,范文正這個人啊,他能發(fā)達,可是一丁點也沒有借助宗族的力量,但是,他們范家全族都受到他得恩惠。這樣的人,老天都要保佑的啊。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范仲淹還把這筆資產的處置權死死地控制在自己的嫡系子孫手里,會是什么效果?恐怕就沒有這種“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的瀟灑和干凈嘍,道德感召力就要下降嘍。

后來的事實證明,范氏義莊之所以能多次度過劫難,絕處逢生,就是因為范仲淹的這種超然的道德形象。比如,明朝初年的時候,朱元璋對蘇州的大家族是盡力打壓的,對啊,當年我打江南的時候,你們這些家族支持的是張士誠啊,我得報復。所以,和很多江南大族一樣,很多范家的人都被強行遷走,很多范氏義莊的土地都被沒收,沒有沒收的征收重稅??雌饋頊珥斨疄木鸵獊砹?。但是,不要緊,朱家天子遲早會明白范仲淹的這種道德典范的價值的。果然,到了明宣宗時期,朝廷又開始為范家修繕祠堂,到了明世宗,就是嘉靖皇帝的時候,又開始給范氏義莊免稅。你看,范仲淹幾百年前的那份道德力量,還是能穿透時光,護得范氏義莊周全。

范仲淹給我們留下了一個有意思的范例:怎么做一件有長期價值的大事?

最近我聽到一個詞,我覺得可以作為對范仲淹這個做法的解釋。這個詞叫“像農民一樣思考”。

先說一個我看到的故事吧。話說,有一個中國人在英國留學的時候,因為初到國外,語言有障礙,成績墊底,他就有點想打退堂鼓。他去找教授說要退學的事兒,教授打斷他,說,你若想在任何領域有所成就,要學會像農民一樣思考,think like a farmer。哎,什么意思?

教授解釋說:耕種人生就如同農民種地,你看哪個農民會對著莊稼大吼大叫、責怪它長得慢?不會的,農民不跟莊稼較勁,農民灌溉、施肥、除草,這都是在莊稼的周邊使勁兒。你著急成績不好,這就是跟莊稼較勁,試著換個對象,在成績周邊的那些因素上努努力。一番話說得這位中國學生豁然開朗,決定繼續(xù)完成學業(yè)。

你看,這是不是很符合范仲淹的做法?義莊這件事,是不是能做得成做得久,那不是我要考慮的事兒,我不過是盡可能給這件事提供光熱水土,我做完手頭能做的事兒,然后坐下來,等他花開。這是一個典型的農民做事的方式。

這種做事方式,非要總結的話,其實就是在農耕社會經常聽見的那八個字:“只問耕耘,不問收獲”。

現代社會,一大堆理論方法、商業(yè)機構,有意無意地在給我們制造一個幻象:什么事都有辦法,只要你肯出錢。你就想嘛,如果范仲淹生活在現在,提出想搞個家族基金,是不是一大堆私人銀行、律師事務所會跑出來接單?寫PPT告訴范仲淹,我們有專業(yè)知識可以保證你這事能干成。付錢吧您吶。

但是,回歸常識,我們又都知道,這世上有很多事,是老天爺掌管的事兒,是人力根本控制不了的,比如一個家族在時光里穿行的時候,外部會面對戰(zhàn)亂,內部會出敗家子。就像一個農民,施肥除草灌溉耕耘干得再好,也不耽誤老天爺刮風下雨、水旱災荒。

那怎么辦?不管。把莊稼長不長這個事交給信念,然后專注于去找一個周邊的變量。

這就是農民思考事情和獵人思考事情的不同。獵人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獵物本身,而農民的注意力在工作對象旁邊的關鍵變量上。

就像我做這個《文明》節(jié)目,我不能天天拿節(jié)目本身的成敗折磨自己:會不會火啊?數據好不好啊?做不做得成啊?這些事,交給信念就好,不用天天想。我的任務,是控制它周邊的關鍵變量。

比如,我找到的關鍵變量,就是每周準時上新。只要能做到這一點,它作為一個長期主義的工程,信用就在,對用戶的承諾就在。剩下的事兒,都可以慢慢調整。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也是一個“像農民一樣思考”的人。

其實,我還可以給你舉一個例子:寧波的天一閣。

天一閣是中國最著名的藏書樓,它的創(chuàng)建者,是明朝嘉靖年間的兵部右侍郎范欽。到他那個時候,中國所有古代的著名的藏書的地方,都沒有超過300年的。什么西漢的石渠閣,東漢的蘭臺和東觀,唐代的弘文館、崇文館,宋代的秘閣,等等,這還都是皇家藏書館,王朝末年的戰(zhàn)亂一來,肯定灰飛煙滅。但是你看范欽的天一閣,到現在已經將近500年了。

那為什么呢?范欽不是天天想藏書樓本身,而是找到了、而且死磕藏書樓周邊的一個關鍵變量。那就是防火。

對,在古代,影響一個藏書樓壽命的最重要的因素,就是火災?,F在去天一閣參觀,是看不到藏書的,但是隨處能見到各種各樣的防火措施,比如樓前的水池、寬敞的隔離帶、高大的防火墻,木結構不外露的建筑手段、柱子被漆成黑色,因為黑色在五行中屬水、還有隨處可見的各種水波紋的裝飾,甚至“天一閣”的名字,都來自于《易經》 中的一句話“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也是在求水。

你看,各種技術的、迷信的手段,能用的全用上。沒有辦法保證天一閣永世長存,但是要像一個農民一樣,在這棵莊稼周圍灌溉除草,要像農民一樣思考。

說到這兒,讓我想起余世存先生在《時間之書》里的那句話:“你的職責是平整土地,而非焦慮時光,你做三四月的事,在八九月自有答案。”

這是公元1049年,我們在范仲淹身上看到一個關于時間的故事。他的生命還有三年,我們提前和他告別。沒有什么可悲傷的,他用自己創(chuàng)造的東西,已經近乎永生了。

我們下一年,1050年再見。

致敬

本期節(jié)目的最后,我想致敬南北朝的文學家顏之推,他的名字也許你不是那么熟,的確,歷史上顏之推沒有什么赫赫功勛,也沒當過什么顯貴的官,但他給自己子孫,也給中華文明,留下了一部《顏氏家訓》。

要知道,生活在南北朝,用顏之推的話說,那就是“生于亂世,長于戎馬”,這樣的時代,人是特別容易活在當下,但顏之推不一樣。就像范仲淹開啟了義莊的傳統(tǒng),顏之推開創(chuàng)了家訓傳統(tǒng),從本質上說,都是超越自己肉身的局限,站在千秋萬代的時間尺度上,關照到子孫后代。

一說家訓,今天很多人特別容易覺得有爹味,但是我特別想跟你讀這段:

用其言,棄其身,古人所恥。

凡有一言一行,取于人者,皆顯稱之,

不可竊人之美,以為己力;雖輕雖賤者,必歸功焉。

竊人之財,刑辟之所處;竊人之美,鬼神之所責。

簡單解釋一下,就是告訴子孫,用了別人說過的金句,要彰顯別人的名字,不可以自己密了去,竊人之美。你看,現代人訴諸法律的版權問題,顏之推眼里,首先是個家教的問題、體面的問題。

致敬顏之推,致敬《顏氏家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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