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政治關系語境中的“現(xiàn)實政治”與……正義倫理

《現(xiàn)實政治史：從馬基雅維利到基辛格》，[英] 約翰·比尤著，全克林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丨新民說，2024年9月版，448頁，89.00元

讀英國歷史學家約翰·比尤（John Bew）的《現(xiàn)實政治史：從馬基雅維利到基辛格》（Realpolitik: A Brief History，2016；全克林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9月），深感對于認識和思考當下的美國政壇和國際政治關系很有啟發(fā)意義。在讀史與觀察現(xiàn)實之間，常令人感慨的還是那兩句老話：“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There is no new thing under the sun.），還有就是蕭伯納有點斷章取義地轉述的黑格爾那句名言“歷史給我們的教訓是人們從未在歷史中吸取過任何教訓”（Hegel was right when he said that we learn from history that man can never learn anything from history.）。在近日關于特朗普主義、俄烏戰(zhàn)爭的輿情爭議中，魏瑪共和、納粹帝國、慕尼黑協(xié)定（Münchner Abkommen）……這些歷史鏡頭不斷翻滾而來，而“現(xiàn)實政治”的概念也在更深層次的輿論中頻繁出現(xiàn)。

該書原名Realpolitik: A Brief History中的“現(xiàn)實政治”（Realpolitik）指的是一個源自十九世紀德國的政治概念，不是我們平常在討論現(xiàn)實生活中的政治問題時常用的那個一般性表述。因此準確來說，該書是一部以“現(xiàn)實政治”這個概念為中心的國際政治觀念“簡史”。中譯本加上去的副標題“從馬基雅維利到基辛格”看來是有幫助讀者理解這是一部關于政治觀念的“簡史”的意思。

“現(xiàn)實政治”作為一個特定概念在起源與發(fā)展歷史上和不同語境的現(xiàn)實中既有其特定涵義，同時更有種種復雜、微妙的變化。從基本語義來說，“realpolitik”指的是基于實際目標而不是理想的政治?！皉eal”在這里并不是“真實”的意思，而是“事物”的意思——因此“realpolitik”說的是一種適應事物本來面目的政治，“它表明了一種務實、嚴肅的觀點和對道德考慮的無視。在外交中，它通常與對國家利益的不懈追求聯(lián)系在一起”（https://www.britannica.com/topic/realpolitik）。難怪有許多政治家、外交家喜歡使用這個術語來批評被他們認為是過于理想主義和執(zhí)著于道德價值的政策，通過指責政敵的幼稚、不切實際而彰顯自身的成熟和務實。這種與國際政治形勢緊密相連的政策爭議與輿論風波自十九世紀以來一直未曾停息，在目前這段時間由于美國政壇與俄烏戰(zhàn)爭風云突變而變得更為引人關注。

英國歷史學家約翰·比尤在這部研究“realpolitik”的專著中試圖通過分析自馬基雅維利的思想觀念到俾斯麥、張伯倫、基辛格等人的政治思想與外交實踐，在變化的歷史語境中還原這個概念的真實涵義與復雜演變，在厘清“現(xiàn)實政治”這個概念涵義的基礎上辨析各種以其名義生發(fā)和掩蓋的功利目的和政治競爭話術。把相關政治概念的爭議還原到所產生的具體歷史語境之中，這就是英國思想史家、劍橋學派代表人物昆廷·斯金納（Quentin Skinner）受英國歷史哲學家柯林伍德的影響而提出的“歷史語境主義”（Historical Contextualism）研究方法，強調將人的思想意圖和概念放到歷史脈絡中了解，強調從文本、行動與歷史語境之間的關系中以揭示作者的意圖。另外，美國著名歷史學家伯納德·貝林（Bernard Bailyn，1922-2020）也說過，研究美國革命中的諸多思想觀念主題給他帶來極度興奮和發(fā)現(xiàn)快感（the sense of discovery），因為“這些發(fā)現(xiàn)產生于對歷史的一種深刻語境主義研究進路（a deeply contextualist approach to history）——沉浸在一個久遠年代的詳盡情節(jié)之中，并努力去探詢那個革命領袖們曾經生活和經歷過的世界，而非那個預見了未來的世界” （伯納德·貝林《美國革命的思想意識淵源》，涂永前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7年，增訂版序言）。認真讀完約翰·比尤的這部《現(xiàn)實政治史》，也的確令人有一種沉浸在與“現(xiàn)實政治”這個概念相關的那些歷史情境之中的感覺?？偟膩碚f，比尤的研究使“現(xiàn)實政治”這個歷史概念在政治現(xiàn)實中呈現(xiàn)出自身的復雜性，在變幻的國家利益、外交訴求中表明自身的張力與可塑性，揭示出觀念與實踐如何在最具利益沖突的前沿中緊密纏繞在一起。

美國著名的保守派外交學者沃爾特·拉塞爾·米德（Walter Russell Mead）對該書的推薦語是：“‘現(xiàn)實政治’是個所有人都在用，但沒人真正理解的詞。在這部慎思、清晰、深入的著作中，約翰·比尤向我們展示了對‘現(xiàn)實政治’含義的討論，是怎樣幫助塑造了過去150年里種種重大的外交政策辯論。讀者若對當今世界的強權、戰(zhàn)爭和外交感興趣，真得讀一讀此書?！保ㄒ姺獾祝┻@位米德就是《美國外交政策及其如何影響了世界》（Special Providence: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and How It Changed the World，2001）的作者，他在該書中不同意把“現(xiàn)實主義”與“理想主義”、“國際主義”與“孤立主義”簡單地對立起來，而是把歷史上美國的外交政策分為漢密爾頓主義、威爾遜主義、杰斐遜主義和杰克遜主義四個不同的流派，各自代表了不同歷史時期的區(qū)域、政治、經濟、社會等領域的國內政策和外交政策。他認為特朗普的第一任期表明了與杰克遜主義的緊密聯(lián)系，這也是美國學界較為普遍的看法。他的另一部著作《上帝與黃金：英國、美國與現(xiàn)代世界的形成》（God and Gold: Britain， America， and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World，2007）論述了近現(xiàn)代全球政治和經濟體系的誕生和崛起如何由英國開創(chuàng)、美國繼承和維系的主題。這些視點和觀點顯然也與約翰·比尤的研究相關，他在該書中也參考和引述了米德的觀點和著述。

該書“引言”很詳細地概述了該書的主要內容和重要觀點，是很重要的導讀。這篇“引言”的題目“現(xiàn)實政治的回歸”已經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該書的中心主旨和作者的基本觀點——那個誕生于十九世紀的政治概念的回歸的現(xiàn)實語境與可能性，其背景是“當前，現(xiàn)實政治再次受到追捧”——該書出版于2015年12月，書中引用資料也截止于2015年。回歸的原因是冷戰(zhàn)結束后的歷史轉折：樂觀主義與勝利之感在2003年的英美政治思想中曾經達到頂峰，之后就被“歷史的回歸”“地理的復仇”“夢想的終結”這些思想所取代，意識形態(tài)的衰竭、經濟衰退、軍事的過度擴張以及中東、東歐和太平洋地區(qū)接連發(fā)生的危機，共同促成了現(xiàn)實政治的再度流行。作者自言該書首次全面梳理了現(xiàn)實政治概念的歷史——“它源于德國，后進入英美兩國的主流政治話語。在沖突不斷的時代，人們習慣于從歷史中尋找指引，或是從過去的知識寶庫中尋求武裝自己頭腦的方法。長遠來看，這意味著關于政治、戰(zhàn)略和外交政策的爭論可能多少帶有周期性。西方政治話語對現(xiàn)實政治的接受度的消長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保?頁）在這里，“西方政治話語對現(xiàn)實政治的接受度的消長”可以看作是貫穿全書的論述主線之一，而且應該看到與政治話語緊密相連的是真實的治國策略與外交政策。值得注意的是，“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現(xiàn)實政治也可表述為‘現(xiàn)實主義’（realism）、‘現(xiàn)實主義者’（realist）或‘國家理由’（raison d'état），然而，這些表述本身的含義就不是很明確”。在當前我們還看到了各種打著“國家偉大”旗號的新納粹主義，在它們冠冕堂皇的話術中也同樣標榜著“現(xiàn)實政治”。因此，比爾“贊同劍橋學派（Cambridge school）在思想史研究中所持的基本準則，那就是對政治概念及相關政治話語的理解應回歸到其產生的歷史時代。它們都應當被視為特定時空的產物，而不是永恒‘真理’的化身”（6頁）。

另外要注意的是關于“現(xiàn)實政治”這個概念在本書中的使用，這不是一般的概念使用問題，而是具有區(qū)分國別政治話語的復雜性?！艾F(xiàn)實政治誕生之時，歐洲正處于一片黑暗之中，而且它誕生自德國這個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元兇，因此，在英美政治話語中，現(xiàn)實政治總是處于一種尷尬的位置?！保?頁）早在一戰(zhàn)之前，“現(xiàn)實政治”這個詞就已經出現(xiàn)在英語中，一百多年來這個詞在英美政治尤其是關于外交政策的辯論中也頻頻出現(xiàn)。但無論是從正面或反面的意義上使用，它始終是一個具有異域特色的外來詞，即便英美兩國都曾經積極推行這一概念，它始終還是會引起不愉快。不是因為這種感覺，而是為了區(qū)分這個概念的使用語境，比尤在引言中對此作了說明：在這篇引言和第一部分以及后面部分中談到出現(xiàn)于德國的各種版本的“現(xiàn)實政治”（Realpolitik）一詞大多都加黑顯示，專指路德維?！ゑT·羅豪在《現(xiàn)實政治的基礎》中提出的最初的現(xiàn)實政治概念；而在該書的其他部分論述英語世界的現(xiàn)實政治的時候，為了與德語中的原始用法相區(qū)分，“現(xiàn)實政治”一詞不再加黑顯示（11頁）。這種區(qū)分的確是有必要的，我在閱讀和寫作中也時常感到需要以字體或加上引號的方法使之更符合概念史研究的表述要求。

必須看到的是，雖然“現(xiàn)實政治”被頻繁使用，但是一方面很少有人真正理解其含義，另一方面還應該區(qū)分不同的使用者。比尤認為不能指望當代外交政策的制定者和執(zhí)行者都熟知他們所使用的每個詞的出處，正如英國歷史學家A. J. P. 泰勒在1934年所講的：制定外交政策的一系列假設在政治家頭腦中早已根深蒂固，對他們來說都是“不言自明的，根本無須多費唇舌闡述”；但是歷史學家就要負責“闡明這些假設，并探尋它們對日常政策制定的影響”。更為復雜的是，在英美政治話語體系中使用現(xiàn)實政治一詞總是帶有黨派偏見，在其真正含義并不明晰的語境中成為在政治上選邊站隊的標簽。美國前國務卿、著名外交家亨利·基辛格（Henry Alfred Kissinger ，1923-2023）曾評論道：“為了便于選邊站隊，現(xiàn)實政治這個來自德語的詞經常被用來諷刺那些現(xiàn)實主義外交政策的倡導者?！保?頁）按照比尤的看法，“如果馬基雅維利被廣泛視為現(xiàn)實政治之父，那么基辛格則應被視為現(xiàn)實政治在當代最杰出的扛鼎者。因此，我們在談論‘現(xiàn)實政治的回歸’時，無須為基辛格的名字總是如影隨形而詫異”（3頁）。這也可以說明該書中譯本增加的副標題的合理性，但是比尤在書中中多次談到基辛格本人通?；乇苁褂矛F(xiàn)實政治這個表述，而且“事實上，他在使用這個表述時，會傾向于突出它的缺陷?！c基辛格相比，其他人更能接受這個標簽。有些人會自豪于身為現(xiàn)實政治的信徒，并且還傾向于譏諷對手是天真的理想主義者”（5頁）。那么，我們可以明白，從被譽為美國外交現(xiàn)實主義典型代表的喬治·凱南（George Frost Kennan，1904-2005）到基辛格都屬于那種冷靜審慎地提倡現(xiàn)實政治戰(zhàn)略的實踐者，而不是用其作為黨爭的標簽。

除了對于這種使用者語境的認真辨析之外，比尤在書中還有一項重要的工作，就是在“現(xiàn)實政治”這個概念與話語系譜的發(fā)展中細心分辨觀念的繼承、變異，以及倡言者、使用者在這個系譜中的重要性和地位變化等問題。即便是在引言部分，作者就已經談到尼科洛·馬基雅維利（Niccolò Machiavelli，1469-1527）在后世的聲望如何周期性變化，所謂的“馬基雅維利時刻”如何一再出現(xiàn)，在這過程中一些被認為踐行了現(xiàn)實政治的重要人物如何重獲聲望，其中包括十九世紀英國外交大臣卡斯爾雷子爵（Robert Stewart， Viscount Castlereagh，1769-1822）、同時期的奧地利帝國外交大臣、帝國首相克萊門斯·馮·梅特涅伯爵（Klemens von Metternich，1773-1859）。還有就是，現(xiàn)實政治無疑與普魯士宰相奧托·馮·俾斯麥（Otto Eduard Leopold von Bismarck，1815-1898）有緊密聯(lián)系，但比尤指出，如果將他視為現(xiàn)實政治的首要理論家則是錯誤的（2頁）。接下來，“要斷言基辛格就是俾斯麥現(xiàn)實政治傳統(tǒng)的繼承人，恐怕也是一種誤導，我們對此將做進一步探討”（3頁）。更重要的就是那位在出版于1853年的專著《現(xiàn)實政治的基礎》（第一卷）中首次提出“現(xiàn)實政治”這一概念的德國新聞記者和自由派活動家奧古斯特·路德維?！ゑT·羅豪（August Ludwig von Rochau，1810-1873），他幾乎已被世人遺忘，比爾這部著作就是以他提出的觀念為研究的核心，“我們將會看到他的著作對后世的影響有多么深遠，又存在多少爭論”（7頁）?？梢哉f，在“從馬基雅維利到基辛格”這個觀念舞臺上，羅豪才是真正的主角，全書最后“結語”的壓軸戲“現(xiàn)實政治的回歸”還是要有他的演唱?？傊拍钛葑兪费芯克苡龅降膹碗s性和挑戰(zhàn)性大都匯聚在比尤的這項研究之中。

對于這樣一部問題語境極為復雜的著述，作者盡可能地向讀者提供了把握的路徑。

本書的第一個目標是重新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政治”這個概念，第一部分揭示了十九世紀中期歐洲現(xiàn)實政治的根源，勾勒出這一概念的綱要，并且對路德維?！ゑT·羅豪的兩卷本專著《現(xiàn)實政治的基礎》做詳細闡釋。他強調指出羅豪提出的“現(xiàn)實政治”是一種分析復雜政治問題的方法，成功的治國之道有賴于政治家對當前特定歷史環(huán)境的正確把握。

本書的第二個目標是檢驗現(xiàn)實政治如何被應用于英美兩國的外交事務話語。因此，第二到第四部分主要是對話語的研究，現(xiàn)實政治的運用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十九和二十世紀英美兩國所盛行的對外交事務的態(tài)度和對國際政治的闡釋。“本書的主要論點之一就是現(xiàn)實政治概念還衍生出了眾多歪曲或殘缺的變體，正是這些變體導致了許多誤解?！鼮樵愀獾氖?，還導致了許多惡行的發(fā)生。所以，我們無意在此重建對現(xiàn)實政治的盲目崇拜?！保?頁）必須指出的是，這是準確把握比尤在這項研究中的基本立場的一個重要方面。在他看來，正是在“現(xiàn)實政治”和與之對應的“反現(xiàn)實政治”這兩者之間的矛盾與對立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許多關于治國方略和外交政策最獨到的見解，以及一些杰出的外交思想（9頁）。

當下我們在美國大選后出現(xiàn)的驚天逆轉局勢中思考“現(xiàn)實政治”這個議題的時候，可以發(fā)現(xiàn)比尤在十年前的研究和作出的判斷是很有意義的。首先，他表示十分贊同歷史學家費利克斯·吉爾伯特的觀點：“要是歷史學家的作品總是回避當下迫在眉睫的問題，那就相當于宣告歷史學術研究的破產。”因此，“本書在開篇和結尾都指出，路德維希·馮·羅豪提出的現(xiàn)實政治概念已經到了應被重新發(fā)現(xiàn)和認識的時候”（10頁）。其次是關于羅豪提出的這個觀念的基本判斷：“在一個重要方面，現(xiàn)實政治的最初概念——正如其初創(chuàng)者所希望的——可以被理解為自由現(xiàn)實主義的一種形式。路德維?！ゑT·羅豪是一位堅定的自由主義者，他希望德國能夠在法治、憲政和代議制政府下實現(xiàn)統(tǒng)一。他提倡現(xiàn)實政治實際上是在向其他自由主義者發(fā)出呼吁。用最簡單的話來說，如果他們真的希望實現(xiàn)目標，那就必須‘以現(xiàn)實的方式’對待政治的本質?！返戮S?！ゑT·羅豪設法解決的挑戰(zhàn)依舊是當今世界的核心問題。他所提出的現(xiàn)實政治糾正了某些如今仍存在于西方自由主義思想中的錯覺。但他并不是要推翻自由主義，而是助自由主義走向成功。”（9-10頁）比尤在第一章繼續(xù)強調這個問題：“真正的現(xiàn)實政治也回避了自由烏托邦主義，但是它本身并沒有放棄自由理想主義。它抱有一種對未來的愿景以及如何實現(xiàn)目標的指南，而不是聽天由命地接受當前的世界?！保?2頁）

在當下，法治、憲政、代議制和自由主義，這些概念、體制竟然一夜之間在全球范圍遭到嚴重挑戰(zhàn)，而在挑戰(zhàn)者及其追隨者中間不乏以“現(xiàn)實政治”作為合法性標簽。例如，就在上個月，唐納德·特朗普在馬阿拉歌莊園（Mar-a-Lago）舉行的新聞發(fā)布會上表示將拒絕排除使用武力奪取格陵蘭島和巴拿馬運河的控制權，引起了全世界的關注。有追隨者馬上在評論文章中多次以“現(xiàn)實政治”這個概念為其唱贊歌，而且還把羅豪的《現(xiàn)實政治的基礎》也翻了出來（Realpolitik，By Lafayette Lee & Voodoo）。因此，比尤對“現(xiàn)實政治”這個概念的梳理和基本價值的判斷就有著尤為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其實，即便在歷史學界中出現(xiàn)為極端的擴張主義辯護也是不稀奇的。英國歷史學家A.J.P. 泰勒（Alan John Percivale Taylor，1906-1990）在他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起源》（The Origins of the Second World War，1961 ）中認為希特勒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外交政策是務實的歐洲擴張主義者的正常做法，同時他又把希特勒描繪成一個缺乏深謀遠慮的冒險家，甚至說希特勒是“德意志民族的傳聲筒”，這引起了長達數(shù)年的爭論和抗議，泰勒堅稱自己不做抽象的道德判斷。但是也有歷史學家在現(xiàn)實政治的狂瀾面前堅持正義倫理的批判精神，例如前幾天當特朗普最近針對烏克蘭的言行引發(fā)軒然大波的時候，歷史學家尼爾·弗格森（Niall Ferguson）與美國副總統(tǒng)萬斯（ J. D. Vance）進行了一場激烈的辯論。對于萬斯指責他的觀點是“道德主義的垃圾”，弗格森的回答是：“完全脫離道德的現(xiàn)實主義最終在國外缺乏信用，并且很快在國內會失去正當性。我們最好從歷史書中而不是從痛苦的經歷中吸取教訓。”（全球研究Global Studies Forum，2025，2，22）說得非常好，這也正是比尤在書中反復指出的觀點，現(xiàn)實主義的回歸絕不意味著可以拋棄正義倫理和自由主義價值觀。

本書的第三部分表明現(xiàn)實政治的含義在兩次大戰(zhàn)之間的時期逐漸開始發(fā)生變化，成為一個意義更為籠統(tǒng)的外交用語，它還首次被英國用來糾正一戰(zhàn)后的一段時間里理想主義的泛濫。但是，綏靖政策的失敗也從側面反映出這種英國式現(xiàn)實政治的局限性。第四部分進一步論述了“現(xiàn)實政治美國化”（Americanization of realpolitik），現(xiàn)實政治可以與地緣政治（geopolitics）互換使用并且最終合二為一。但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在美國的現(xiàn)實政治倡導者呼吁在國際舞臺上采取一種積極主動的立場，反對美國的孤立主義者。第五部分深入分析了“實用現(xiàn)實政治”（practical realpolitik），在此期間這一概念卷入了一系列關于決策的爭論之中。羅納德·里根總統(tǒng)的“里根主義”（Reagan doctrine）這一模糊概念表明現(xiàn)實政治與反現(xiàn)實政治之間的差別并不明顯。大約到了2005年，現(xiàn)實政治作為一個褒義詞重新進入大眾視野之中，但是現(xiàn)實政治在實踐中到底意味著什么仍然不是很明確。

在今天的語境中，我們應該在國際政治中堅持國家利益，當然包括國家主權、領土不容侵犯的原則——這才是真正的現(xiàn)實政治原則。但這并不意味著可以拋開所有的正義倫理、基本的道義立場而冷酷地維護和追逐自己的經濟利益，更不能在全世界面前厚顏無恥地算計別國的領土資源作為提供有限援助的回報。比尤在全書最后的“結語”部分提出了八條建議和忠告，其中一條是：“真正的現(xiàn)實政治應該與對國家利益的狂熱崇拜區(qū)分開來，避免掉入宿命論、絕對主義和悲觀主義的陷阱，這些思想已經感染了某些版本的現(xiàn)實主義。歷史告訴我們，應該警惕那些篤信自己是現(xiàn)實政治的扛鼎者的人。本書中，那些聲稱自己比其他人更了解現(xiàn)實卻犯下重大戰(zhàn)略錯誤的人比比皆是。堅持主張以‘現(xiàn)實’反對烏托邦主義的做法，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絕對主義和神學化的形式。這絕不是現(xiàn)實主義的做法?！M管羅豪發(fā)出了警告，我們還是看到了現(xiàn)實政治與世界政治、強權政治和權力意志政治相混合的速度有多么快，以及現(xiàn)實政治是如何被沙文主義和反猶太主義所影響的。”（336頁）這可是很精準也很坦誠的勸誡和警告，頭腦還稍為清醒的人應該已經看到個人野心與權力意志政治相混合之快和帶來的災難之嚴重。

作者在全書的最后寫下的這段話是耐人尋味的：“在許多情況下，英國和美國的理想主義是毫無生氣或是自欺欺人的。然而，它賦予了英美兩國外交政策更多的連貫性、方向性和目的性。正如本書所認為的，些許現(xiàn)實政治就可以服務于更高的目標。它使我們能夠更加接近政治的本質。但是，我們應該時刻提防對現(xiàn)實政治的過度使用，以免忘記了什么才是我們最為寶貴的財富。”（338頁）蒼白、空洞的理想主義固然無法讓現(xiàn)實世界變得美好，但是無恥的、完全拋棄了道德理想的“現(xiàn)實政治”卻能在頃刻之間給世界帶來萬劫不復的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