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疲于做自己:抑郁癥與社會》是法國社會學家阿蘭·埃倫貝格的一本經(jīng)典著作,作者完整地呈現(xiàn)了抑郁癥作為一個精神病學概念的流變,同時剖析了抑郁癥與社會發(fā)展的關系。他將精神病學的文化史和技術史結合起來,試圖通過對一個概念的歷史解讀,展現(xiàn)整個當代社會對人的理解和主體性本身遭遇的變遷,為我們探究與此相關的新困境提供了一個切入點。本文摘自該書。
“理智—喪失理智”的兩分邏輯并不能完全定義精神障礙;尤其是它完全沒有處理有關痛苦的問題,痛苦關聯(lián)的是“幸?!恍摇边@對組合。如果想讓精神異常也能被理解成一種痛苦,而不僅僅被歸為喪失理智,一種特有的環(huán)境或文明狀態(tài)是必不可少的。
啟蒙運動的世紀是理性的世紀,也是追尋幸福的世紀:理性和幸福是支撐政教分離的兩個主要方面,而這種世俗化又是現(xiàn)代社會建立的基礎。在那個年代,公共領域逐漸形成,人們在面對與自己平等的其他人時能將私人理性應用到公共空間。根據(jù)哈貝馬斯的說法,在這樣的公私領域里,存在著獨立于神權和王權的私人生活。這已被很多文獻論述過了。在這些論述里,幸福獲得了全新的價值:幸福提倡的是“關注內心感受……因為無論是快樂還是不快樂,這些評價都能讓人成為自身命運的主宰”。與此同時,有關生活不幸的思考也在進行:因為幸福感和不安感總是如影隨形。在那個時代,社會能夠自我維持的想法正在確立(基于人與人之間的契約,人們授權政治機構來管理自己)。除了宗教救贖,人又獲得了一個新的存在理由:尋找幸福,它被看作人確立自身存在的途徑之一。那么,如何實現(xiàn)幸福呢?答案是:僅僅通過社交就行。因為人是社會性動物;人的本能會引導自身走向他人。18世紀時,“人不被認為是單獨的存在……人有想要解析他人想法、向他人展示自己天賦的需求,保持個人絕對神秘的做法是不被接受的”??释陋毜娜巳慷际菂捠勒?。個人與社會是對立的,這種想法也不被承認——盧梭認為,如果這樣的對立開始存在,那必是因為社會的根基不穩(wěn)。不過,幸福會因激情(passion)而觸礁:激情會導致主體過度興奮,從而突破理性的界限,最終導致沮喪(abattement)和憂郁。
興奮或沮喪,它們都“滋養(yǎng)藝術,播種愚蠢”。憂郁面臨著雙重命運。一方面,它被看成天才的特征。從浪漫主義時期開始,藝術家就被賦予這樣的特征,它指向崇高且悲劇的人物,他們的不幸造就了他們的天才。另一方面,當憂郁涉及的是普通人,它就成了一種疾病。不過,憂郁的這兩面都讓它與西方的自我意識發(fā)展史產(chǎn)生了密切關系,因為這兩面代表的都是“加劇”(exacerbation)。雷蒙·克里班斯基(Raymond Klibanski)用這樣的句子描述了這種密切關系:“概述(憂郁)……相當于去書寫當代人的感受史?!?6世紀初,憂郁“與自我意識的同義程度是如此之高,以至于幾乎所有杰出人物都被看成真正憂郁之人,或者說他們都曾憂郁過——無論是在他們自己眼中,還是在別人眼中,都是如此”。憂郁的人不會逃避痛苦,他們會肯定它,以它為榮——“我的快樂是憂郁的”,米開朗琪羅如是說。因為做自己而快樂或痛苦,這是憂郁之人圍繞旋轉的軸心。
18世紀,大腦在對行為的解釋里占據(jù)了中心位置。當時,憂郁被看成與神經(jīng)有關(就神經(jīng)受到刺激而言)。既然靈魂可以墮落,那么大腦當然也可以疲勞:大腦的力量是有限的,它也需要休息和放松,需要音樂和陽光。如果把神經(jīng)系統(tǒng)看成人與世界關系的儀器,那么,憂郁是一種由稟賦造成的特殊狀態(tài),“最常用的解釋是,它是由外部環(huán)境造成的一種精神沖擊或過度緊張”。
憂郁在1819年被埃斯基羅爾定義為一種偏執(zhí)(monomanie):悲傷、沮喪、厭惡生活,在某些方面表現(xiàn)出妄想,在另一些地方又保留著理智。憂郁癥患者會被某個偏執(zhí)的想法糾纏,導致一些癥狀。它們在后來被精神病學家們稱為“懷疑引發(fā)的瘋狂”或“內疚引發(fā)的妄想”。這種特定的瘋狂或妄想與作為常態(tài)的譫妄有明顯區(qū)別,后者是躁狂癥的特征。于是,沒有妄想也能憂郁的想法誕生了:它是一種不會喪失理智卻“悲傷且抑郁的激情狀態(tài)”。由于保有理智,原本瘋癲中應該受損的理解力部分沒被波及,所以在瘋癲的“熒光現(xiàn)象”里可存在孤立的痛苦,也變得可以想象。
這種改變發(fā)生在19世紀初到19世紀30年代期間。精神病學家米歇爾·古列維奇(Michel Gourevitch)將埃斯基羅爾在1810年描繪的一樁憂郁癥案例同1838年一份印刷文本中的案例做了比較:1810年時,病人聽見壞消息,就會開始發(fā)狂;1838年時,她“只是”感到絕望(désespoir)。臨床觀察在描繪癥狀時的用詞轉變可謂相當顯著。
從發(fā)狂到絕望,標志著理智至上的精神病學緩慢衰落:“從現(xiàn)在開始,人們可以屈服于命運的打擊和自身激情的力量,因悲傷而病倒。……器質性疾病被賦予的地位也延伸到心理現(xiàn)象中,這些疾病就是過去所說的精神痛苦?!边@個轉變慢慢孕育出了人格障礙的概念。憂郁癥在正常與病態(tài)之間打開了一條新的轉換通道:兩者不再被一味看成本質不同的兩個狀態(tài),而被認為有可能是一種連續(xù)態(tài),相互之間只是閾值不一樣的程度區(qū)別。
此外,這種疾病“使心靈痛苦成為瘋子精神失常的原因和要素”。對憂郁的重新表述首先出現(xiàn)在比利時的約瑟夫·吉斯蘭(Joseph Guislain,1817—1860)筆下,然后是德國的威廉·格里辛格(Wilhelm Griesinger,1817—1868)。他們的論述集中表達了兩個觀點:其一,所有的瘋癲都以情緒(humeur)變化為開端;其二,有的瘋癲不會出現(xiàn)理智問題,只有情感、心境和情緒會受影響。其中,“情緒”的概念是19世紀50年代隨著間歇性瘋癲(folie circulaire,躁狂和憂郁狀態(tài)交替出現(xiàn),中間被清醒期隔開)的論點傳入法國的。間歇性瘋癲在19世紀末開始被確定為憂郁癥。憂郁癥和精神痛苦被完全等同。盡管“抑郁癥”的概念要到20世紀40年代才會出現(xiàn),但薩爾佩特里耶爾(Salpêtrière)的精神病學家儒勒·塞格拉斯(Jules Séglas,1856—1939)早在19世紀末就指出了抑郁癥的核心。他在1894年的一堂課上說:“在沒有妄想、病人未失去意識的憂郁癥中”,“痛苦被簡化為一種無力感。精神上的痛苦,令人痛苦的消沉……是憂郁癥患者最顯著的癥狀。我甚至想說這就是他們的特征”。被這種疾病侵襲的人“對自己的狀態(tài)屬于病態(tài)這點是有意識的,他也愿意做出應對,但他做不到”。就這樣,未來精神病學的基礎認識之一開始確立:情緒或情感與判斷或表征開始被區(qū)分。
從與偉大靈魂和天才相連的疾病到情感不幸,這種轉變當然也與瘋人院里病人的社會構成發(fā)生了變化有關,即病人中勞工階級的數(shù)量明顯增加。這種情況使得自19世紀30年代開始,勞工階級在精神和物質上的悲慘處境成為諸多研究的對象:瘋病醫(yī)生們開始看到病癥的“道德原因”。隨著疾病的階級下移,它的崇高性消失了。激進政治家歐仁·佩萊坦(Eugène Pelletan)不是指出過嗎,“疾病,對俗人來說不過是腐爛,而在偉大的思想追求者們的身上,就變成了崇高的自然秉性”?
《疲于做自己:抑郁癥與社會》,[法]阿蘭·埃倫貝格著,王甦譯,守望者·南京大學出版社2025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