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就開始為洛奇先生的健康感到不安,但突然得知并證實他逝世的消息,還是無法接受,哀從中來。先生的生命定格于2025年新年元旦,我與他三十多年遠與近的交往就此劃上句號,再見不復可期。
戴維·洛奇最后的日子
最后一次收到洛奇的郵件是2022年10月15日,告知我寄給他的新星出版社新書《天才的私密》收到,還像之前一再調(diào)侃的那樣說,很遺憾他不懂中文,但他欣賞書的封面設計圖,“希望中國讀者喜歡這本書”。
《天才的私密》,新星出版社2022年10月版
此前兩個多月,我應新星出版社編輯李文彧和《上海書評》之約聯(lián)系洛奇,探討就新星社最新洛奇系列的出版做一次訪談。他在2022年7月24日的信中應允受訪,但希望訪談問題只需要簡短回答,他說他“很忙”。這一回復讓我欣然,一是因為他答應受訪,一如他之前的積極合作態(tài)度與慷慨;二是因為“很忙”是我接收到的一個十分積極、也讓我放下心來的信息,因我有些擔心他尚未從妻子去世的打擊中恢復過來。此前一段時間里,他在不同郵件中似乎對同一事項有重復回應的現(xiàn)象,我隱隱有些擔心他的健康出了問題。答應受訪之后,我發(fā)給他的連續(xù)兩封信長時間沒有得到回復,惴惴不安的我給洛奇的經(jīng)紀人凱特發(fā)郵件,詢問洛奇近況,凱特回復說“戴維最近不大寫信”,并給了我他女兒朱莉婭和兒子斯蒂芬的聯(lián)系方式。這幾乎可以證實我的不祥預感。然而,她說“不大寫信”(doesn’t do a great deal of correspondence),還是讓我幻想他是不是正潛心于某項重要工作,不想被他人打擾。轉(zhuǎn)而一想,年近九旬的老人身體有恙實屬正常。但我從未想過世界正在失去戴維·洛奇。我仍然懷著先生不久就會康復的希望,想著也許我們還有機會再見一面。如果家人不主動告知,詢問先生是否生病或者病因是不禮貌的。我遍尋國際媒體,但找不到任何有關洛奇近況的信息,更未見他新發(fā)表哪怕只言片語。我?guī)状谓o朱莉婭發(fā)信表達對她父親的關心和問候,她說會轉(zhuǎn)達給父親。直到2025年1月3日洛奇的簽約出版商Vantage Books UK的訃告終止我的一切幻想。
現(xiàn)在想來,洛奇夫人瑪麗的去世,可能是他的健康狀況急轉(zhuǎn)直下的主要原因。洛奇在作品中寫了不少西方世界的婚外情,七十六歲發(fā)表的《天才的私密》也是如此,但他本人與瑪麗一生相愛,據(jù)我所知未傳任何緋聞。對此他曾在訪談中幽默地說“我是個戰(zhàn)地記者”(言下之意他不是“戰(zhàn)士”)?,旣惻c他上學時同為倫敦大學同學,他在多部著作中提到瑪麗,感激她作為他的“第一讀者”對他的幫助。關于瑪麗,媒體少有提及,我只在報上讀到過一則小逸事:一次洛奇好友馬爾科姆·布拉德伯里因停電導致電腦里新寫的小說手稿丟了好幾頁,瑪麗悄聲對洛奇說:“別幸災樂禍?!笨梢娝彩莻€機警老道的諷刺家(Christopher Bigsby, David Lodge: an appreciation, The Times Higher Education, Jan 6, 2025)。2020年12月24日洛奇回復我對他們夫婦的問候時說:“我們沒有感染新冠病毒,身體狀況良好。過去一年我們大部分時間都自愿隔離在伯明翰舒適的房子和花園里,露臺上還有一張全天候的乒乓球桌,供我們鍛煉身體。”突然,在2021年圣誕節(jié)那天的信中他告訴我兩個不好的消息,一是妻子瑪麗病重,二是他最近打乒乓球摔了一跤(還好沒傷著骨頭)。不久,我便從他2022年3月15日的信中得知瑪麗半月前因癌癥去世的消息,他難掩悲痛,說瑪麗的去世對他是個巨大的打擊,“這么多年我們倆形影不離。我對她的想念難以言表”。這是我們通信中他最熱烈的情感流露。我向他表達了對瑪麗的贊揚和敬佩,并說我理解他是多么依賴她。他說“你的來信那么溫暖,那么體貼和富于同情”。2022年5月2日他再次在給我的信中寫道:“沒有我親愛的妻子瑪麗而獨自活著,我難以忍受。”前面提到的洛奇重復回復郵件之事,正是發(fā)生在瑪麗去世之后。
因《小世界》與戴維·洛奇相識
我于1989年開始了解戴維·洛奇,與他的直接交往始于1993年,從此,我一生的譯者和學者生涯就主要跟這個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
我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學習期間,導師王逢振先生向我介紹了戴維·洛奇的《小世界》,說它在西方學界和讀書界都很受歡迎,并建議我翻譯此書。自那時起我對洛奇產(chǎn)生興趣,并寫了一篇《小世界》書評,在西部一家不知名的刊物發(fā)表,沒想到文章1990年被人大復印資料全文轉(zhuǎn)載,這對初出茅廬的我是一個很大的鼓勵,也是我研究戴維·洛奇的開始?!缎∈澜纭肥讉€中譯本在國內(nèi)的誕生其實小有曲折。王逢振先生曾聯(lián)系過國內(nèi)一家著名的專業(yè)出版社,溝通《小世界》中譯本選題問題,但后者最終對出版該書有顧慮。后來在1990年的一次研討會上我與來自重慶出版社的吳立平編輯相識,在他的努力下,《小世界》被列入該社出版計劃。人們說出身于八九十年代中文系的年輕人都有一個作家夢,我因喜歡外國文學,還有一個翻譯家的夢,這個夢大概是我這個初生牛犢敢拿《小世界》這樣一部經(jīng)典作品試筆的動力。當然洛奇文字的魅力,他所描繪的斑斕的后現(xiàn)代“小世界”深深地吸引了我,還有王逢振先生作為堅強后盾。王老師對我的初譯稿做了至今令我感動的精心修改,使我的譯文不至于“露怯”太多,他和他的同事申慧輝老師的中譯本前言也使該書大為增色。重慶版《小世界》(1992)問世后第二年就在第八屆上海文匯書展上被評為唯一小說類暢銷書(見汪耀華:《好書總有人偏愛——第八屆文匯書展吸引萬千書迷后閉幕》,《文匯讀書周報》1993年4月3日),還上過央視“讀書時間”欄目,學界和讀書界反響十分熱烈,該書此后二十二年間在中國大陸出現(xiàn)多達四個譯本,甚至出現(xiàn)了盜版書(大約1996年海大的一位同事告訴我,我才知道書攤上有一本以“敦煌文藝出版社”名義盜印的《小世界》)。該書受歡迎的程度從以下幾個我親身經(jīng)歷的“花絮”可見一斑:1993年夏天,在廣東五邑大學偶遇一位年輕教師,他在中文系教文學理論,得知我是《小世界》譯者,高興地向我展示了一本他正在讀的重慶版《小世界》,書頁上滿是密密麻麻的手寫批注(這一現(xiàn)象并非僅見?!缎∈澜纭芬孕≌f形象、通俗、有趣的方式,在中國知識界的后現(xiàn)代主義、解構主義的傳播熱潮中,扮演獨特的角色,產(chǎn)生了比一般高深理論著作更大的影響力);2000年左右,一位同事的女兒在北師大歷史系上學,那位告訴我,《小世界》是該校圖書館書架上被翻得最舊的一本書,書頁邊兒都磨毛了;2021年我初到山東大學,在一次聚會上,劉林、劉曉藝和凌晨光三位教授興致勃勃地聊起《小世界》,他們對其中一些細節(jié)和掌故記得比我還清楚,劉曉藝說她九十年代赴美留學時,行囊里裝著兩本書,其一就是重慶版《小世界》。
國內(nèi)首個中譯本《小世界》
《小世界》首個中譯本的出版受益于戴維·洛奇的慷慨和王逢振先生的努力。應出版社委托,王逢振老師通過他的朋友澳大利亞學者邁克爾·魏爾?。∕ichael Wilding)聯(lián)系洛奇,說服洛奇同意贈送版權,洛奇還發(fā)來中譯本“代序”和簽名肖像照。《小世界》出版后,我于1993年9月給洛奇寫信并寄去樣書,告訴他《小世界》在中國反響熱烈。他回信表示感謝,說很高興得知《小世界》受到中國讀者喜愛,還說一位采訪他的中國女士(應該是記者愷蒂)已給他帶去了這本書。這是我們之間交往的開始(當時主要通過航空郵件或者傳真,1998年后主要通過電子郵件)。初次交往,他給我留下友善、坦誠、積極合作的印象,這是我們之間逐漸建立信任和友誼的基礎,某種程度上也是此后我持續(xù)翻譯和研究戴維·洛奇的部分動力。洛奇去世后西方多家媒體的報道提到洛奇為人,“睿智”“善良”“慷慨”“謙遜”是頻繁出現(xiàn)的用詞。
三十年的戴維·洛奇譯者和大于“譯者”的角色
譯完《小世界》后,我在教書之余著手戴維·洛奇“校園三部曲”中另兩部小說《換位》和《美好的工作》的翻譯。記得那時常常工作到凌晨三四點,睡一會兒起來又接著準備當天的課,然后上課?!缎∈澜纭返摹白呒t”似乎并未給隨后國內(nèi)洛奇小說的出版帶來太大的可乘之東風。重慶出版社有意繼續(xù)出版洛奇其他作品,但仍希望免費或者以他們能接受的標準獲得版權,并委托我聯(lián)系《換位》版權事宜。當時國際版權法在國內(nèi)生效不久,國內(nèi)出版業(yè)面臨經(jīng)營上的困難,部分出版社無力支付原著版稅或者說對執(zhí)行新規(guī)還不太適應,譯者往往要充當版權協(xié)調(diào)人的角色。而這一問題將考驗我對洛奇小說和文論翻譯的熱愛,在某種意義上也將反復考驗我和戴維·洛奇之間的友誼。我硬著頭皮聯(lián)系洛奇,向他解釋國內(nèi)出版業(yè)近年的困難,洛奇將我的信轉(zhuǎn)交給版權代理機構(Curtis Brown Ltd),說他們會聯(lián)系我,通過該機構在臺北的遠東副代理溝通鑒定合適的合同,并說他們理解國內(nèi)出版業(yè)的經(jīng)濟困難。然而,出版社支付得起的版稅不及對方出價的三分之一,差距太大。我通過傳真發(fā)信給洛奇,再次詳述國內(nèi)翻譯出版業(yè)不景氣的情況,并講到我的一位做翻譯的同事自費七千元出版佩吉·莫蘭德(Peggy Moreland)的一部小說中譯本之事,希望他能說服版權代理人做些讓步。現(xiàn)在想來,自覺這一請求有些強人所難。我完全理解,事涉原則,作者本人不便一再干預版權機構的運作。長達兩年,最終協(xié)商未果。我后來調(diào)到青島海洋大學(現(xiàn)中國海洋大學),通過同事結識當?shù)爻霭嫔缇庉?,對方同樣要求我?lián)系版權事宜,同樣無果而終。事情在1997年出現(xiàn)轉(zhuǎn)機,還是在王逢振先生的努力下,由劉英武任責編的作家出版社“戴維·洛奇文集”在1998年推出,包括《小世界》《換位》《美好的工作》《小說的藝術》《大英博物館在倒塌》《天堂消息》六部著作。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戴維·洛奇是作家出版社為其出版?zhèn)€人文集的第二位當代小說家,第一位是米蘭·昆德拉。此次出版社直接跟代理方達成了版權協(xié)議,我除了擔任兩部小說的譯者,負責協(xié)調(diào)確定其他譯者,同時,一半出于友誼一半出于興趣,我還負責部分作品的修改潤色。作家版“文集”的出版掀起了中國戴維·洛奇著作出版的第一個小高潮。
作家版《換位》《美好的工作》
1997年洛奇給我寄來他的小說新作《治療》,讀后我很有興趣將它翻譯過來,完成《美好的工作》的翻譯后我便著手準備,并建議作家出版社購買其版權,擴大“文集”規(guī)模。但可能跟出版社人事變動有關,此事一年多沒有結果。1999年在青島的一個翻譯出版界活動上,我結識《譯林》的王理行先生,他是一位本人也做翻譯和翻譯研究、有學術眼光的出版人,他說現(xiàn)在出版社講經(jīng)濟效益,出純小說經(jīng)濟效益不好,但愿意考慮《治療》選題。他同時給了我一本美國暢銷書The Simple Truth(《簡單的真相》)的翻譯任務,我雖不大情愿做通俗作品翻譯,但痛快地接受了。1999年6月9日,洛奇給我來信說他的經(jīng)紀人收到譯林出版社購買《治療》簡體中文版版權的申請。兩天后他又告訴我,他們在和譯林簽訂的合同中提了一個條件,就是要由我擔任譯者,還問我“是否能夠和愿意接受”。這一信任讓我感動。
譯林版《治療》
上世紀九十年代國內(nèi)資訊還比較匱乏,互聯(lián)網(wǎng)資源也不像現(xiàn)在這么豐富便捷,記得我在翻譯過程中,許多次將一段時間內(nèi)積累下來的翻譯和研究問題列成清單發(fā)給洛奇請他幫忙解答,每次十幾條,有時還加上“文集”其他譯者發(fā)給我的問題,而他每次的解答都及時而不厭其煩,有時還給我寄來參考資料。當然我發(fā)給他的是我查閱所能找到的所有圖書館工具書和資料,并請教所有能提供幫助的同事和專家之后剩下來的疑難問題,我的原則是盡量少打擾他。最近十多年因為國內(nèi)資訊較為發(fā)達且洛奇年事已高,我很少向他咨詢翻譯中的具體問題。
自從我們建立聯(lián)系后,每有新作出版,洛奇都給我寄來簽名贈閱本,偶爾是應我的請求為之。2001年《治療》翻譯完稿后,我的翻譯工作間斷了較長時間。那時因為我感到要更好理解和深入研究洛奇的創(chuàng)作和文學理論,必須讀些巴赫金的著作,恰逢同事孟華教授主持“符號學新視野”叢書,于是將我的《走向?qū)υ挕妨腥胗媱?,撰寫歷時五年。該書有一個專章以巴赫金對話理論為視角討論戴維·洛奇小說創(chuàng)作。
戴維·洛奇的簽名贈書
2006年《走向?qū)υ挕烦霭婧?,在一段時間里我策劃、主編并參與翻譯了《戴維·洛奇文論選集》一書。王逢振先生將此書納入他主編的頗有影響的“知識分子圖書館”叢書。為了此書的出版,我再次作為版權協(xié)調(diào)人在原作者、國外經(jīng)紀人和國內(nèi)出版社之間進行溝通。我向洛奇強調(diào)國內(nèi)學術著作出版的“行情”(作者“賠錢”,出版社也可能不賺錢),同時強調(diào)在中國出版他的第一本文論選集對學界的意義,就跟他在中國出版第一部小說《小世界》一樣,萬事開頭難。我還頗有些“自證清白”地說,現(xiàn)在中國沒有幾個人能從翻譯,尤其是純文學翻譯和學術翻譯中賺錢,做翻譯大都出于對文學和學術的興趣。洛奇先生再次展現(xiàn)了他的慷慨大度和積極合作的態(tài)度,他于2008年6月25日寫信給凱特表示,他不指望也不想從這本書賺錢,希望在印數(shù)不多的情況下免除版稅。他的這一表態(tài)奠定了該書出版的可能性??墒俏丛氚鏅嗲⒄勥^程竟然延續(xù)了四五年之久。首先是由于我接手海大在美國新建孔子學院的工作而沒有連續(xù)跟進,二是因為負責直接跟國內(nèi)出版社洽談合同的副代理機構(此時已設在上海)人事變動頻繁,溝通時有中斷,甚至新上任的員工錯誤理解之前跟凱特已經(jīng)談好的條款,等經(jīng)過來來回回的溝通糾正過來又過了好久。這本書的翻譯團隊成員除了我本人,都是我的同事、好友和我的研究生,還榮幸地邀請到了清華大學童燕萍教授、我的同事任東升教授等擔綱重頭篇目的翻譯。由于所錄論文涉及作家和著作繁多,有些文章引用了大量文學作品片段,在許多作品沒有中譯本和上下文做參考的情況下,翻譯要做到貼近原文風格,對譯者是一個較大的挑戰(zhàn),對負責修改和統(tǒng)稿的我來說更是考驗。記得為了改其中一篇稿子,我2017年整個國慶中秋長假都將自己獨自一人關在一個房子里埋頭工作?!洞骶S·洛奇文論選集》終于在自策劃開始十年后面世。得知消息,洛奇先生在2018年10月19日的信中寫道:“我一直認為自己有著小說家兼評論家的‘雙棲生涯’(twin-track career),這本文論選集將清楚地說明這一點。”國際學界不少人認為,洛奇作為批評家的聲譽高于其作為小說家的名聲,而在中國,相比其小說,他的文學理論研究和批評實踐成就的傳播和研究都是不足的。于是我產(chǎn)生一種認知,學界應該更深入、系統(tǒng)地研究戴維·洛奇在小說詩學方面的獨特貢獻及其在國內(nèi)外的影響。《戴維·洛奇文論選集》的出版,是這種努力的一部分。2020年我向國家社科基金申報“戴維·洛奇小說詩學研究”課題,也是基于這一認知,最終被立項,我將其視為學界對我上述認知的認可。目前課題研究進展順利,已有兩篇相關文章發(fā)表。
《戴維·洛奇文論選集》
洛奇在中國的鐵粉之多,常常出乎我的意料。新星出版社入職不久的程卓就是其中一個。這個年輕姑娘在歐洲讀書時喜歡上了洛奇小說。2017年10月的一天,她打飛的從北京來青島,在海大魚山校區(qū)的學術交流中心雄心勃勃地跟我談起要將戴維·洛奇作品“一網(wǎng)打盡”,并尋求我的支持。果然,新星出版社啟動實施了國內(nèi)迄今為止最大規(guī)模的戴維·洛奇出版計劃,難能可貴的是,一些此前一直未出過中譯本、市場前景也不一定看好的洛奇早期小說如《常看電影的人》《走出防空洞》《生姜頭,你瘋了》也悉數(shù)推出,這才有了洛奇在寫給我的信中高興地說“幾乎我所有的小說都有了或很快就會有中文譯本”。新星系列包括我修訂的《治療》和我與王旭、程卓合譯的《天才的私密》?!短觳诺乃矫堋肥锹迤嫱砟陜A盡心力之作,他在2021年12月28日的信中說,它屬于自己最好的作品之列(which is I think among my best novels)。2011年該書發(fā)表之后洛奇再無小說(包括純虛構小說和傳記小說)發(fā)表,所以它實際上是洛奇小說創(chuàng)作的封筆之作。關于該書中的性描寫,我問他如果出版社要求我們對某些地方進行某種“調(diào)整”,他是否介意。他似乎很清楚這個問題的敏感性,在12月28日的信中善解人意地說,不要讓這個問題困擾你,直白或委婉由你掌握,要考慮讀者的敏感性,不要冒犯他們。不過盡管有了“尚方寶劍”,我們還是堅持盡量忠實原著,對出版社初審后建議修改的十六處,那些其實無傷大雅的部分我們還是盡量保留,少量過于敏感的細節(jié)性描寫則做了“委婉”處理,極個別地方有刪節(jié)。該書原書名“A Man of Parts”就有些敏感,它一語雙關,“parts”一詞一指天資,二指私密部位。該書名在國內(nèi)曾被譯為“風流才子”或“多面人生”,前者的歸化譯法比較貼切,不過我認為可能容易被看成地攤文學,后者則跟原文有距離。我們預選了多個書名,最后采用責任編輯李文彧提出的“天才的私密”,我感覺這個書名既新穎含蓄又有張力。
新星出版社戴維·洛奇作品系列
回顧與洛奇三十多年的交往和以他為原作者的譯事,其實完全有可能在某個時間點戛然而止,不再延續(xù),但這種情況沒有發(fā)生。洛奇有著友善和寬容,才不至于誤解我的堅持并始終提供幫助和支持;我因熱愛和某種程度的執(zhí)著,才會在某些時候不得不艱難地扮演超出譯者角色的角色,才有在某些節(jié)點的“曲線救國”,才不至于徹底荒廢。兩方相加,才有事業(yè)的推進。這一事業(yè)算不上轟轟烈烈,但有始有終。當然,最重要的是洛奇文學本身不容忽略的價值與魅力,而且,一切都離不開師長和朋友的熱情相助。
英倫三訪戴維·洛奇
隔空交流十多年后,我們才第一次會面。我于2006年申請到國家留學基金委的訪學資助,首選訪學目的地就是英國,而跟戴維·洛奇見面是我訪學計劃中最重要的活動。見面那天是2007年1月17日。雖然神交已久,但馬上就要見到那位“英國當代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同代人最好的小說家之一”,還是不免有些激動。我冒雨從劍橋大學乘火車趕往他位于倫敦查靈十字路特拉法加廣場附近的公寓。一見面,他一句“你看上去比我想象的年輕”立刻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而且我脫下外套發(fā)現(xiàn)我們“撞衫”了,我穿一件紅色休閑襯衣,他著紅色開襟羊毛衫。洛奇中等個兒,羊毛衫里穿著淡藍色細格花襯衣,灰色長褲熨燙得很整齊,炯炯有神的目光里睿智多于冷峻,善解人意與和藹多于矜持。這是一座高檔小高層建筑中的一套小公寓,位于二樓(按中國的說法是三樓)。洛奇去廚房準備咖啡時我打量客廳,光線柔和,陳設簡潔,感覺靜謐、舒適。從進門的方向看,左側擺著寫字臺,臺上有他用于寫作的筆記本電腦,墻角立著落地CD架,右側是一套褐色真皮沙發(fā),沙發(fā)上方掛著一幅油畫;臨街是大大的落地窗,站在窗前,可以俯瞰街道上熙熙攘攘、行色匆匆的路人:典型的鬧中取靜。喝著咖啡稍事寒暄之后,他請我在蘇和的迪恩街(Dean Street)一家飯店吃午飯,那家飯店曾被他寫進小說《治療》。我們點了餐前菜和主菜,席間一邊享用美酒,一邊聊天。洛奇十分善飲,一會兒工夫連添了三杯。如此近距離地坐在他對面,看著他興致勃勃地聊著,我一時產(chǎn)生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他不停地端起葡萄酒杯一口一口啜飲,我才強烈地意識到,他屬于一個血液中酶比例高于我的人種,我現(xiàn)在位于離家鄉(xiāng)萬里之遙的歐洲島國。我們談到彼此近況、愛好、家人、對彼此國家的印象、他的近期文學活動安排、旅行,等等。盡管他擅長寫幽默作品,但我們拍照時他說他很難笑起來?;氐焦?,我們開始做訪談。訪談主要內(nèi)容涉及我近期研究洛奇創(chuàng)作和批評中產(chǎn)生的疑問以及國內(nèi)某些有關爭議問題,如他作品中的后現(xiàn)代主義、M.M.巴赫金對他的影響、他作品中“兩種文化”問題、知識分子問題、英國小說的現(xiàn)狀,等等。訪談一氣呵成,他的回答絲毫沒有冗言贅詞,思路清晰、縝密。訪談結束后天色已晚,他送我下樓,我們在“查令十字路”的一個十字路口揮別。
戴維·洛奇在倫敦家中接受羅貽榮采訪,2007年1月17日(羅貽榮攝)
巧的是,前一年洛奇在信中告訴我,他2007年4月29日將要到訪劍橋大學,出席該校一年一度名為“Wordfest”的文學節(jié)并發(fā)表演講。所以我們的第二次會面是在劍橋。活動臨近時,洛奇來信告訴我他的日程安排,并約定下午演講和簽名活動結束后,我們?nèi)ニ胱〉腇elix酒店喝茶。文學節(jié)期間有眾多作家和詩人應邀前來演講,與讀者交流。聽眾需要購買門票,但作為演講會場的ADC劇場座無虛席。觀眾大多為中老年人,這讓我有些驚訝。我就這個問題詢問當時在劍橋當教授的詩人J.H. Prynn,他說洛奇是一位很受歡迎的作家,但他大受歡迎時現(xiàn)在的大學生們還沒長大,而且此時是考試季,他們正在應付考試。洛奇演講語速較快,很自如,輔以適當?shù)膭幼?,觀眾不時爆發(fā)出陣陣笑聲,演講后還有熱烈互動。七十二歲的洛奇自己駕車兩小時從伯明翰來劍橋與會,活動結束后他又自己開車到酒店(這并非活動主辦方禮遇不周,而是西方文化使然)。我們在室外的露天平臺上聊天,一邊實際上是喝酒而不是喝茶,一邊看著不遠處草坪上婚禮中的新人在拍照。我們聊了很久,聊到他正在寫的新書,他的著作最近在中國出版的情況,等等。在英國收集到洛奇所有的批評著作后,我萌生了在國內(nèi)出版洛奇文論選集的念頭,就是在那次聊天中,我跟他談起我的計劃,他很高興地表示支持,我們確定了文集的大致框架和篇目,后來又在信中多次討論,完善選目。洛奇來劍橋時給我?guī)戆吮緯?,每一本都已簽好了名。他在演講現(xiàn)場簽名時我也帶了很多本他的書請他簽名(部分是受朋友之托)。他體貼地說我?guī)н@么多書回去一定不方便,堅持開車將我送到住處。
洛奇在劍橋大學演講現(xiàn)場為書迷簽名,2007年4月29日(羅貽榮攝)
倫敦拜訪時,洛奇邀請我去他位于伯明翰的家里做客。回國前夕的2007年10月16日(又是一個雨天),我乘長途汽車來到伯明翰,然后叫了出租車,那位司機似乎對洛奇家的地址很熟悉。洛奇一身居家打扮,招呼我進屋,只有他一人在家,瑪麗有事外出,孩子們都已成家立業(yè)或者獨立居住。這是一座位于市郊的獨立式帶兩個車庫的二層小樓,前院外是綠樹掩映、行人稀少的馬路,房屋后墻全部由落地窗和透明玻璃門組成,無論在書房還是在飯廳或起居室,后花園的景物都一覽無余。
洛奇在伯明翰的家里工作,2007年10月16日(羅貽榮攝)
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我與洛奇做了第二次學術訪談,就他創(chuàng)作中一些深度問題,以及與之相關的文學、文化問題做進一步探討(兩次訪談分別發(fā)表在《外國文學》和《外國文學研究》)。訪談結束后,我們繼續(xù)聊天,洛奇還帶我參觀他的家。他十分得意地向我展示他自己設計的書庫,里邊有約十排書架緊挨著排在一起,它們底部裝著滑輪,地板上裝有滑槽,需要找書時滑出相應的書架,這樣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空間。其間他還見縫插針回了一封來自他的庫爾德語譯者的電子郵件,并告訴我這是翻譯他小說的最新語種。午餐時我們品嘗瑪麗預先烤好的火雞肉和牛肉,洛奇自己動手用土豆泥和番茄醬做了湯。他動作麻利。還是我喝啤酒他喝葡萄酒。趁他做湯時,我打了個越洋電話給家里,我妻子也是洛奇的書迷,得知她協(xié)助我做翻譯,他開心地說他的譯者都“開夫妻店”。他對我作為禮物從中國帶給他的一種精裝版簽字筆愛不釋手,并用它在我新帶來請他簽名的幾本書上簽名。按事先計劃,洛奇開車帶我參觀了他曾在那里執(zhí)教近三十年的伯明翰大學。在伯大英語系的走廊上,不時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到蜂窩信箱里取了郵件。參觀校園的過程中,七十二歲的大作家堅持為我撐傘,讓我在他的庇護下拍照。
戴維·洛奇在伯明翰家中與羅貽榮合影,2007年10月16日(羅貽榮攝)
在劍橋大學訪學期間我還有兩次跟戴維·洛奇有關的活動。受該?!叭宋纳缈坡?lián)域研究中心”(CRASSH)邀請,我于2007年6月19日在其“跨學科中國論壇”上發(fā)表了題為“Has Small Word Changed Chinese Academia?”的演講。洛奇曾不止一次問我,他是個純粹的英國作家,為什么中國讀者喜歡他的作品。這個演講題目是我對他的問題做出回應的嘗試。我還作為所謂“貴賓”(distinguished guest)參加了英國文化協(xié)會(BCC)于2007年7月7日至13日在劍橋大學唐寧學院舉辦的“第30屆當代文學劍橋研討會”,這正是洛奇的好意安排,我事先并不知道有這個研討會。會后才了解,洛奇早年曾在該協(xié)會工作。會上見到了十多位英國當代作家、詩人和來自世界各國的四十多位代表并與他們交流討論,還有幸結識出席會議的中國作家王安憶。
三次見面讓我和洛奇加深了彼此的了解。友誼在升華。面對面交流是任何通訊方式都替代不了的,它可以產(chǎn)生不一樣的情感流動。
戴維·洛奇之于我和世界
2008年6月,我已結束訪學回國,洛奇寄給我他的新作Deaf Sentence(《失聰宣判》),他將這本書題獻給包括我在內(nèi)的幾位長期翻譯他的作品,并成為其私人朋友(personal friends)的譯者(見英文版David Lodge, Deaf Sentence, Harvill Secker, June 24, 2008;或中文版戴維·洛奇:《失聰宣判》,劉國枝、鄭慶慶譯,新星出版社2018年)。盡管半年前他在信中告訴過我此事,但拿到書,見到扉頁印有自己的名字,我還是挺感動。
洛奇對他人的努力不吝贊美褒揚之詞。得知《戴維·洛奇文論選集》出版的消息,他在2018年10月19日的信中寫道:“感謝你堅持完成這項復雜而艱巨的工作。我既驚訝又欣喜地發(fā)現(xiàn),我的小說和非小說類書籍在中國都如此受歡迎,這要歸功于像你這樣的譯者?!笔盏轿壹牡臉訒螅?018年11月16日的信中稱贊該書“雅致、印刷精美”,并說:“這是你的一項巨大成就,我非常感謝你為之付出的所有努力”,“祝賀你最終圓滿完成了這一具有挑戰(zhàn)性的項目”。其實我對這個項目延宕經(jīng)久深懷歉意,這一點我已在該書后記中表達過,但洛奇先生的開心和肯定還是讓我感到欣慰和鼓舞。我把“小說詩學研究”課題立項的消息告訴他后,他在2020年9月10日的信中說這一消息“振奮人心”,瑪麗看信后也欽佩(impressed),他祝賀我,再次表示很高興他的“小說和文學批評都在中國受到關注……,非常感激我在其中所起的推動和促進作用(instigating and encouraging it)”,“我很榮幸成為這個項目的研究對象”。他還動情地回憶起第一次在倫敦見到我時的情景:我冒著大雨從火車站走到公寓,“濕透了”(soaking wet)。做洛奇翻譯和研究首先是出于熱愛,享受其中,而在產(chǎn)業(yè)鏈條的背景下和產(chǎn)出的壓力之下,則未必全是樂趣。時間的長河中倘有幾分壓力和艱辛,至此亦當化為烏有。
新星出版社戴維·洛奇作品系列
西方主要媒體都發(fā)表了戴維·洛奇訃告或者悼念文章,包括BBC以及《泰晤士報》《衛(wèi)報》《獨立報》《華盛頓郵報》《紐約時報》《洛杉磯時報》、《法蘭西報》。對他所留給世界的文學遺產(chǎn),人們提到最多的是“校園三部曲”和幾部經(jīng)典批評著作、他對英國文學喜劇傳統(tǒng)的貢獻、其作品長達三十年的暢銷不衰。洛奇作為“戰(zhàn)后一流小說家”的地位早有定評,悼念文章重復了那些評價。BBC引述了《泰晤士報》2018年的評論,說“洛奇大概是一代人中未獲此獎(布克獎)的最杰出小說家”(Paul Glynn, 'Masterful' novelist David Lodge dies aged 89, BBC News, 3 January, 2025.),耐人尋味。
《每日電訊報》的一位文學記者寫道:“戴維·洛奇的逝世將給無數(shù)讀者帶來巨大打擊。”(Jake Kerridge, The 5 David Lodge books you need to read, The Telegraph, 03 January 2025 5:14pm GMT)這些讀者包括我。我最先從王逢振教授1月4日用微信轉(zhuǎn)發(fā)給我的一個帖子上得知洛奇去世的消息,我馬上上網(wǎng)求證并得到了證實。我當即給朱莉婭發(fā)去唁信,當天收到她的簡短回復:“貽榮,謝謝你的來信。很高興你擁有對戴維的愉快記憶 朱莉婭?!保╕irong, Thank you for your email; I am glad that you have happy memories od David Julia)我在“threads”網(wǎng)站上看到一個帖文,發(fā)帖人自稱是洛奇的學生和朋友,一直跟洛奇有見面和聯(lián)系,他說自從瑪麗去世后朱莉婭就“限制”他接近洛奇。我理解這是家人保護病中洛奇措施的一部分。由此我也可以想象,朱莉婭給我回信那天有多忙,更不用說心情有多沉重,所以信中將“of”誤輸為“od”,標點也不全。但她和父親一樣,總努力以積極、美好的一面示人。
我為曾經(jīng)擁有戴維·洛奇這樣一個朋友而驕傲。他定義了我的大部分譯者生涯和學者生涯。我和他的千萬讀者那樣,享受他的作品帶來的愉悅,他改變了我看世界的方式,他給我的心靈世界增添了許多積極、美好的東西。我為曾讓他開心而欣慰。交往的點點滴滴都是珍貴的記憶,當然也是愉快的記憶。
只是,再見不復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