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六年(1867)六月二十日,曾國藩與幕僚趙烈文閑談。
這一天,曾國藩看上去憂心忡忡,他從朋友口中得知,京師乞丐成群、民風日下,“氣象甚惡”,大清“恐有異變”。對此,趙烈文似乎早有料斷,說:“天下治安,一統(tǒng)久矣,勢必馴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風氣未開,若非抽心一爛,則土崩瓦解之局不成?!币馑际钦f,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如果中央集權消失,勢必出現(xiàn)藩鎮(zhèn)之勢,直到壽終正寢。在后來的談話中,他甚至斷定,湘軍是近世割據之源:“今師一勝而天下靡然從之,恐非數百年不能改此局面。一統(tǒng)既久,剖分之象蓋已濫觴。”如今老師的湘軍滅洪、楊而為勝利之師,天下聞風響應,趨之若鶩,恐怕這一局面長期不會改變。承平日久,割據之勢或濫觴于此。
由此想到后來的北洋亂象,不得不嘆服趙烈文目光之銳利。
接著,趙烈文更是以敏銳的直覺,做出一個大膽的預測:“以烈度之,異日之禍,必先根本顛仆,而后方州無主,人自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币牢铱?,將來大清之禍,必先是中樞衰頹,之后各地因群龍無首而割據自立,大清國祚,不會超過五十年。
趙烈文的推測,用一句話概括就是:不出五十年,大清必亡!
石破天驚!
曾國藩蹙額良久,愣了,他內心里不愿也不敢認同學生。在日后的幾次聊天中,他盛贊“本朝君德甚厚”,“跨越前古”;夸慈禧“乾綱獨攬,亦前世所無”;說奕?“貌非厚重,聰明則過人”,甚至認為自己消滅洪氏政權,如“朝廷中興,猶為不負此舉”。曾國藩這些話,目的單純而樸實——只為證明趙烈文觀點之荒誕。作為一個剛把大清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人,他希望以此校正學生的“偏見”,安慰自己那顆失落的心。
時間是歷史的最好見證者。
三十年后,北洋勢起;又十五年,清帝遜位,清廷覆亡。
此后十六年間,軍閥割據,硝煙四起,華夏大地,生靈涂炭。
從預言到應驗,整整四十五年!
以歷史旁觀者的身份再讀趙烈文的話,不禁喟嘆。
兩個月后的九月初三,兩人閑論三國事,煮酒論英雄,從曹操講到孫權,從孫權講到權術。接著,趙烈文說:“胡詠芝頗得古人家數,金國琛以貧乞返,立饋千金;鮑超母病,時致參藥;為子納羅羅山之孫,以疆臣而為統(tǒng)將之晚輩;先惡劉霞仙,繼折節(jié)事之。皆英雄舉動也。使在開國龍興之際,李靖、徐 ,明初徐、常之流殆必及之,惜哉不遇時也?!?/p>
中國人素以含蓄著稱,古人尤其如此。講完三國,說別人“頗得古人家數”,分明是在罵人。趙烈文的意思很明了,是說這位胡詠芝行事如曹操、孫權等人,權謀多詐,善于牢籠。同時他也不否認,胡是為大局計,當屬英雄舉動。如果在大清開國之初,李靖、李勣、徐達、常遇春這些歷史上的開國元勛,都未必比得上此人。時也命也,嘆只嘆他時運不濟,生不逢時。
聽聞此言,國藩掀髯曰:“此吾運氣口袋之說也,足下論世真能諦當?!?/p>
和趙烈文一樣,曾國藩將胡氏之遇,歸結于“運氣”二字。
或因曾氏在場,或是時代所限,兩場交流,趙烈文都沒有把話說徹底:如果沒有這位胡詠芝和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人,也許就沒有兩個月前的那場談話,大清國祚得以延長近半個世紀,何嘗不是曾、胡、左、李諸人之功?
胡詠芝便是胡林翼,亦字貺生,號潤芝(也作潤之)。
咸豐十一年(1861)八月,胡林翼病逝于武昌,謚文忠。
平定粵匪功臣像之胡林翼像,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謚號制度始自周禮。北宋司馬光稱,“謚之美者,極于文正”;及至晚清,文忠僅次于文正。一般來說,翰林謚號方能用“文”,終明一朝,文正名額有限,張居正、楊廷和這類人物也僅僅是文忠。清朝謚號文正者,曾國藩以“中興”之功頗負盛名,而謚號文忠者也不過五位漢臣,除了后來的駱秉章、李鴻章,胡林翼之前,也就一個林則徐!足見其聲望之隆。
時人以曾國藩、胡林翼并稱,“曾胡”之說一時盛行。對于兩人的生前身后名,人們也有不同看法。曾固有不世之功、圣賢之名,胡亦堪稱豪杰、梟雄,就事功而言,兩人當不分伯仲。故談者謂:“國藩以德著而才略非絀,林翼以才著而德量亦宏。圣賢而豪杰者,曾公也;豪杰而圣賢者,胡公也?!?/p>
胡林翼何以與曾文正并論?有評語粗列一二:
王闿運:中興之業(yè),實基自胡。
劉體仁:胡文忠之才,為中興諸賢之冠。
李慈銘:老謀深識,燭照不遺,固中興第一流人。
蕭一山:湘軍能立于不敗之地者,皆林翼之功也。
郭嵩燾:數十年來封疆大臣,治行才望,莫或逮公。
蔡東藩:曾胡二公,文足安邦,武能御侮,清之不亡,賴有此耳。
連胡林翼的靈魂搭檔曾國藩都稱:“林翼堅持之力,調和諸將之功,綜核之才,皆臣所不逮”,“憂國之誠,進德之猛,好賢之篤,馭將之厚,吏治之精,無善不備,無日不新,同時輩流,固無其匹,即求之古人中,亦不可多得”。在他給咸豐的奏折中,甚至有“胡林翼之才,勝臣十倍”之語。評價之高,可謂罕見。
胡林翼考卷。胡林翼鄉(xiāng)試、會試、殿試考卷木刻原本,現(xiàn)藏于箴言書院藏書樓(胡林翼陳列館供圖)
曾胡以軍功著聲,蔡鍔對二人推崇備至。就任云南新軍協(xié)統(tǒng)時,蔡鍔將其治軍思想輯錄成冊,編成《曾胡治兵語錄》。他在序言中說:“曾胡兩公,中興名臣中錚佼者也,其人其事距今僅半個世紀,遺型不遠,口碑猶存?!?924年,蔣介石出任黃埔軍校校長,對蔡鍔的輯錄校訂增補,遂成《增補曾胡治兵語錄》,作為黃埔軍校的官方教材。在增訂版序言中,蔣介石寫道:“余讀曾胡諸集既畢,正欲先摘其言行,可以為后世圭臬者,成為一書,以餉同志,而留纂太平天國戰(zhàn)史于將來,不意松坡先得吾心,纂集此治兵語錄一書?!弊x完曾胡的著作文集,頗有感觸,本打算摘錄成冊,以饗戰(zhàn)友,不料蔡將軍先人一步,占得先機。
《讀史兵略》,胡林翼著。曾被蔡鍔推廣為治軍教材,后成為黃埔軍校教材(胡林翼陳列館供圖)
同樣作為曾胡的“粉絲”,蔣介石頗有點酸酸的味道。
說起來,蔣的醋意不是憑空而來的。愛讀書的蔣介石一向對王陽明、曾國藩、胡林翼仰慕有加,《胡文忠公遺集》是其案頭必讀之書。他曾感言:“洎乎民國二年(1913年“二次革命”)失敗以后,再將曾氏之書與胡左諸集,悉心討究,不禁而嘆胡潤之之才略識見,與左季高之志氣節(jié)操,高出一世,實不愧為當時之名將?!?922年,他又感觸頗多地在日記中寫道:“看胡集,其言多兵家經驗之談,千古不易之論,非知兵者不能言,亦非知兵者不能知其言之深微精確也。”“胡公之言、德、功三者,皆有可傳,而曾公獨言其進德之猛,……崇拜胡公之心,過于曾公矣?!敝钡蕉嗄旰蟮?948年,戎馬半生的蔣介石在與另一位“胡粉”的作戰(zhàn)中敗北后,認真總結了自己失敗的原因——身邊無帥才。他不無遺憾地在日記中抱怨道:“甚嘆今日求一李鴻章、胡林翼、駱秉章之流,而不可得也?!?/p>
這位讓蔣介石如此刻骨銘心的對手,便是毛澤東。
不巧的是,他蔣介石是“胡粉”,毛澤東也是。說起地利,后者還更占優(yōu)勢,他的老家湘潭與胡氏故里益陽相距不遠,或許更早受到胡林翼的影響。1914年,二十一歲的毛澤東走出大山,求學于長沙的湖南一師,在老師楊昌濟的推介下讀到《胡文忠公遺集》,對胡林翼的欽慕之情油然而生,遂自名“學潤”。楊老師點撥道,昔日司馬長卿仰慕藺相如改名相如,既然你仰慕胡潤之,干脆改成潤之吧。于是,歷史上又多了一個響亮的名字:毛潤之。
晚清時,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鴻章并稱“中興名臣”。其中,曾、左、李廣為人知,唯胡林翼默默無聞。實際上,胡林翼的成就、制行、才望均不亞于另三人,甚至可以說,沒有胡,就沒有后來的曾和左?!肚迨犯濉贩Q:“使無其人,則曾國藩、左宗棠諸人失所匡扶憑借,其成功且較難。緬懷中興之業(yè),二人所關系者豈不巨哉?”清末沈卓然亦稱:“世徒知曾、左之賢,而不知胡文忠固在曾、左之前。蓋胡公之學與才,實無遜于曾、左?!俗嘀信d之業(yè),由此而論,允推功首?!?/p>
胡林翼淡出人們視野,究其緣故,多因他推美讓功、甘居人后的低調作風。更主要的原因是,他以未竟之功而英年早逝,功業(yè)、才具、影響未能盡得展布。從壽數上看,“中興名臣”其他三人,左宗棠、李鴻章均年過古稀,年壽最短的曾國藩也過六旬,而胡林翼僅四十又九,天命猶未能知。歷史滔滔,時間的車輪一路向前,曾滅洪楊,左復新疆,李興洋務,三人功業(yè)彪炳史冊,后世廣知。胡林翼尚未上臺,便已機會盡失。惜哉,悲哉。
縱如此,他四十九年的生命已足夠精彩。
一個半世紀過去,有關曾國藩的讀物遍布大小書店,曾與之比肩的胡林翼卻鮮為人知,功名深藏。關于胡林翼的書籍也罕有見聞,《曾胡治兵語錄》《讀史兵略》尚有面世,求其人一本傳記而不可得,僅有三兩組稿的傳記小說也是奇貨可居。正如《胡林翼評傳》的作者劉憶江所言:“百余年來,海內外尚無一本像樣的胡林翼傳記,令人喟嘆?!闭\哉斯言。
而劉先生寫這句話,尚在十年之前。
本文為《帝國之翼:胡林翼的官場與戰(zhàn)場》一書的前言。
《帝國之翼:胡林翼的官場與戰(zhàn)場》,張彥明/著,岳麓書社,2025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