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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清樽照畫蛇

編輯先生約談與蛇年有關的古代文藝,一時竟然無以應之。古人與蛇的故事實在不盡喜樂,蛇在上古神仙腳下踩著,在李寄和漢高祖的劍下躺著,在捕蛇者的罐子里關著,在雷峰塔底下苦熬歲月。

編輯先生約談與蛇年有關的古代文藝,一時竟然無以應之。古人與蛇的故事實在不盡喜樂,蛇在上古神仙腳下踩著,在李寄和漢高祖的劍下躺著,在捕蛇者的罐子里關著,在雷峰塔底下苦熬歲月。典故詞匯之中,它的形象更是一言難盡。最常見的一個多義詞,是為“龍蛇”,常用于代指人物。然而又有專指英雄、復指賢愚、單指兇頑數(shù)種用法。在中國古人的觀念里,龍與蛇的道德品性似乎不怎么穩(wěn)定,而且還有等差。蛇沾龍的光,這詞便可譬喻男兒好漢;龍挨著蛇學壞,它就被用于指斥心狠手辣的梟雄。

“龍蛇”是個名詞,義項繁多。幾百年來,喻人,喻書法,喻兵器都要靠它。格律詩詞受平仄字眼位置的約束,詩詞作者受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導致一個詞語與臨近詞句的搭配理論上變化無窮,實際上卻存在一個模糊的表意區(qū)間。多數(shù)作品對詞語的使用方式,總是落在這個區(qū)間之內(nèi),也就無法為它開拓出新的意味。看得多了,只覺陳陳相因,有時還嫌做作,正如以“桂華流瓦”說月光照在屋頂上。

不過,語典之外,尚有事典?!氨哂啊币皇拢跻娪跂|漢時期的《風俗通義》:應劭的祖父應彬為汲縣縣令,請主簿杜宣來喝酒。廳堂北壁掛有一張赤色的弓,影落杯中,猶如酒里有蛇。杜宣不得不飲,回去以后卻為此落下心病,茶飯不思。后來應彬明白了事由,便再次將杜宣請到原處,證明酒杯里的蛇身原是墻壁上的弓影,以此心藥解了他的心病。《晉書·樂廣傳》里又有一個相似的故事,卻是言“聽事壁上有角,漆畫作蛇”,影投于杯,方使客人心神不寧。相似乃爾,大約是因為共同使用了于溯老師所謂中古史傳書寫的“敘事模塊”。至于這角究竟是指樂器“畫角”,還是“角弓”的省稱,如今已是一筆糊涂賬了。

跳出史家利用模塊來塑造傳主形象的寫作意圖,把這兩個片段拎出來看,它們就成了針對疑心生暗鬼的鑒戒故事,還兼講一個平和的道理:人不要自己嚇自己。中唐詩人李端可能是較早用到這個故事的作者,而且真就拿它“對齊”了這個道理。詩題為《酬秘書元丞郊園臥疾見寄》,正文云:

聞說漳濱臥,題詩怨歲華。

求醫(yī)主高手,報疾到貧家。

撒枕銷行蟻,移杯失畫蛇。

明朝九衢上,應見玉人車。

按增字解經(jīng)的法子來說,詩意清淺可愛,如同一封短札:“元先生好!聽說你臥病水邊,寫起了傷感的詩,請了名醫(yī)來看病,并把這一切告訴我。哎呀,朋友?。“颜眍^搬走,槐安國的螞蟻就不會入夢;給酒杯換個位置,蛇影也自然消失。我看你并沒什么大事,很快就會好的,千萬別想得太多。放寬心,遵醫(yī)囑,過兩天就能坐著車來找我玩啦!”這首詩與新年全無關系,可是祝朋友百病平愈,期待早日相見,卻不失為一個好口彩。

一個故事成為典故后,它所牽涉的任何要素,都可能后來居上,成為新意生長的芽點。既然蛇影可以映在酒里,那么,在杯中見到了“蛇”,也就可以代稱飲酒一事。如此使事,故事與本意自然對不齊。在作者有所自覺時,那就是故意不要對齊。如果讀者接得住這種參差,典故就水無常形,隨其所指涉的實事而翻出新花樣了。

李端以后,用此典故者似乎還不多,一躍就到了北宋,蘇軾《書劉君射堂》油然浮上心來。為這首醋值當包這一篇餃子(程章燦、于溯兩位老師十五年前就包過一篇了),而且合案施元之、王文誥兩家舊注,似乎猶有未盡,還可以再費些唇舌:

蘭玉當年刺史家,雙鞬馳射笑穿花。

而今白首閑驄馬,只有清樽照畫蛇。

寂寂小軒蛛網(wǎng)遍,陰陰垂柳雁行斜。

手柔弓燥春風后,置酒看君中戟牙。

這里的“劉君”,舊注指為泗州劉倩叔。有一種蘇集,此詩題為《劉乙新作射堂》,并有“乙父嘗知眉州”的題下注。無論如何,射堂主人的生平已不可考,只知是蘇軾家鄉(xiāng)地方長官劉某之子。

在古詩詞的造句習慣中,主語經(jīng)常顯得模糊。舊說多將首句中馳射穿花的那一位,與末句里轅門射戟的那一位,都解作劉倩叔本人。只有王文誥從“清樽照畫蛇”一句,看出了劉父已故,惟有遺弓懸于壁上的意味。不過,若是假設劉父活著,把他也請進劇情里來,似乎還能串講得更圓轉一些。否則,倘若劉倩叔此刻已是一位“白首閑驄馬”的老頭兒,豈能在下個春天秒變精神小伙,一箭破的?當然,這一番增字解經(jīng),只是以意度之,聊供一說。作者未必然,其他讀者也未必然的:

“劉倩叔這位佳公子,出自世家。他的父親,眉州的長官大人,曾經(jīng)像董卓那樣左右馳射,雄姿英發(fā)。如今鬢發(fā)斑白,只得掛弓于壁,持杯飲醇,在酒杯里看看弓影,想想當年了。如此射堂,豈非徒然塵封,形同虛設?不,樓前垂柳正在風中比并夭斜。這些柳梢,不但預示著下一個春天,也正如劉家的下一代兄弟們,各各清俊。那么,就等劉兄你找一個筋骨靈活,弓弦堅燥的春日,親自射箭吧!你一定像曹丕那樣輕松自在,又像呂布那樣百步穿楊。”

宋詩用典,經(jīng)常不要錢似的多,東坡腹笥甚廣,更是家底殷實。刨去那些負責變俗為雅的語典,這詩里至少也用了董卓、應彬/樂廣、曹丕、呂布四個事典。它們不但各自恰切,還與上下前后的典故形成了流動的語意循環(huán)。刺史一詞,自是以古代官稱代指宋之知州,也就是劉倩叔的父親。而曾經(jīng)“雙鞬馳射”的董卓,確實當過漢代的并州刺史。至于“畫蛇”,則是不動舊典含義,而通過改變承載意義的位置,移換了它的感情色彩。當墻上的弓經(jīng)由杯中酒水平面這個反射點幻作“蛇影”,觀看的對象在蛇,自然令人生畏;如今卻是“畫蛇”映在酒杯里,引人去看那久置不用的弓。反射的鏡面一仍其舊,而本體和對象掉了個頭,歲月如駛的感慨油然生焉。這般,便從首聯(lián)的豪縱里一跌而成沉郁。并且,正是這兩個事典合一,才把題中的“射”這個動作,與“堂”這個處所一并扣住。

以技藝論,頸聯(lián)薄弱,只管承上啟下。不過這里也有妙處?!靶≤帯北闶恰吧涮谩?,而“垂柳”卻在堂外,便是把方才由射及堂,亦即由外而內(nèi)的邏輯,又向外延伸出去。這延伸有線索可循:起句省稱而虛喻的“蘭玉”,至此成了實生的垂柳。芝蘭玉樹本是譬喻佳子弟的大水詞兒,可它逗引出了原指側身謹行,后喻兄弟恭謹?shù)摹把阈小?。這語典簡單熟悉,本來不值分說,偏偏又和下一句里的“手柔弓燥”有所聯(lián)系。原來,曹丕在《典論》里說過,暮春時節(jié),“弓燥手柔,草淺獸肥,與族兄子丹獵于鄴西”。子丹即曹真,為曹操所收義子,在《三國志》本傳中,確稱為“太祖族子”。也就是說,魏文帝真是和自己的哥哥一起彎弓打過獵的。寫到這里,明著看,是在說劉家的射藝薪火相傳。暗著想,仿佛是在夸這個家族后繼有人,并且不止一人。小軒蛛網(wǎng)接著頷聯(lián)的暗沉色調(diào),雁行垂柳搖動起新的生機,情感一經(jīng)調(diào)撥,又有欣欣向榮之態(tài)。

當然,即使劉家有兄弟,詩也是送給其中一位的。與蘇軾交好的這位劉君,必須擁有形象,非這么寫,才能算是滴水不漏的“題劉君射堂”。這形象由呂布來扮演——轅門射戟,正中戟支,是奉承劉倩叔射藝超群。不過,語意的循環(huán)到此還欠點火候。再想想,董卓、呂布也算父子,載在正史。春間試射的場地又從堂中移到堂外,完成了“當年”與“此刻”的呼應。最后,瞄一眼東坡所置的酒,杯中再也不會映出墻上的舊弓。如此,首聯(lián)、頷聯(lián)與尾聯(lián)之間所有悄悄伸出來的小鉤子,就在一番多項連線的努力之后,全都掛上了。至于這成功有多少出于作者的意圖,有多少來自我的完形填空,那也是一筆糊涂賬。

七律為東坡所擅,名作不少。嚴格說來,這一首其實有些瑕疵。紀曉嵐指責“畫蛇”趁韻,也就是說作者受限于這個常用字不多的韻部,籮里撿花,硬挑了個蛇字出來湊數(shù)。王文誥很生氣,罵紀曉嵐糊涂:一首寫“射堂”的詩,逆練杯弓蛇影的舊典,難道不是大智慧嗎?他罵得對。不過,在施元之看來,東坡至少有一點不夠講究:詩里的字面是“畫蛇”,那必然是使樂廣之典,因為他家的角上畫蛇,應彬家的弓上可不畫蛇。然而這個“角”究竟是什么玩意兒,已無對證;若要扣中“射堂”,又是非弓不可,也就非把應彬拉進來不成了。為蘇詩作注真是個難題,他只好把兩個典源都列出來,“兩存之”,囫圇了事。

東坡究竟是相信樂家的角等于角弓,還是偶然間張冠李戴,又或者根本是不拘細謹,甚至不滿足于具體典故的參差,還想通過字面提示,把讀者的檢索路徑也搞成迷宮?無法證明。當然,以他讀書背書的狠勁兒,要說是不知道此事兩見,恐怕不大可能。倒不如說,一事雙關,兩事同使,這些在用典技藝上作出變化的努力,也是格律詩詞的魅力之一。這種手藝所帶來的畸輕畸重之感,在規(guī)整的近體詩里尤其有趣,它讓對句的兩半不再是靜止的天平兩端,而成為一架蹺蹺板的兩頭,起落不休。

退一步說,東坡不能錯嗎?那也不是。在有意的逆練之外,無心的訛誤也能為文本開拓出新的使用方式。錢鍾書談李賀《惱公》韻字之訛,曾引梁同書通達之言:“權宜行之,或變易本文,或任意誤用,古人之專輒,即后人之依據(jù)也?!痹谶@篇蛇年說蛇的小文里,再就此舉例論詩,就要離題萬里了,但不妨自我作古,也來任意誤用一番。大過年的,一杯在手,看看真正的“畫蛇”,不也符合蘇詩的字面含義么?

蛇并不入畫,直至近古,紙絹材料上的實例一直不多。兇狠的蛇,可見于各種傳本的《搜山圖》。這是一類人物故事畫,寫二郎神搜山降魔,各種鬼怪群出奔散之景。在畫得較好的早期傳本里,動物可喜而神兵可怖,那是圖像的表現(xiàn)改變了敘事的立場。一條不如兔子大的小蛇正和它的隊友們一起向兵將嘶吼,無懼刀劍已快捅到眼前;另兩條成年大蛇并尾戰(zhàn)斗,一個張開血盆大口,另一個憤怒地咬住了石塊。它們的神情都很能觸動觀者,一個滿懷著無辜就死的無奈,另一個眼珠子滴溜轉,仿佛還在尋找生機。

《搜山圖》中,正和隊友們一起向兵將嘶吼的小蛇


《搜山圖》中,并尾戰(zhàn)斗的兩條成年大蛇


畫家真正有心把蛇畫得“好看”,可能是清代的事了。偶有人樂意在端陽節(jié)令畫中請出蛇來,讓它盤踞在艾草上,與蛤蟆大眼瞪小眼,已屬罕見;敢于請蛇做主角的畫家更是有限,華喦要算一個。蘭千山館所藏,今寄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寫生》冊中,有一條身形纖細,穿著黑紋黃衣的快樂小蛇,正以四分之三側臉面向我們,微微張開嘴,吐著舌頭。畫上題詩云:“凹凸石不古,蒙密草尤青。見說含春洞,夜來蛇氣腥”——春天來啦,地氣暖啦,小蛇睡醒啦。

《寫生》冊,清華喦


把不常見的昆蟲和動物引入寫生畫鳥畫,不自華喦始。但要說畫的東西豐富奇怪,他可真是居于前列。在這套《寫生》冊里,仰泳的金魚邊上停著一顆大螺,大象與小駱駝干瞪眼,翠鳥嘴里叼著魚,螳螂須子快碰上知了翅膀,兩只青蛙打起來,他們的孩子游過來看熱鬧。他必定常常觀察自然,又稔知那套為圖像賦予寓意的文人把戲,并且還懂得幽默,能為作品添上一些言不及義的細節(jié)。

追逐意義即使不是人的天性,也是文化塑造出來的第二層“本能”。說一樣東西“言不及義”,那就是它超越了我們的心理期待,沒有落在文章開頭所說的那個“表意區(qū)間”之內(nèi)。這時,我們就喜出望外地擁有了為對象賦予意義的自由?!爱嬌摺币辉~,本不在應彬、樂廣故事的字面以內(nèi)。若要說出與它關聯(lián)最密切的成語,大家一定會不假思索地續(xù)上“添足”二字。這個源出《戰(zhàn)國策》的老典故,常用以比喻多此一舉,為歷代詩人所樂用。

其實,有腳的蛇不就是蜥蜴么?在中國古代的繪畫世界里,蛇都難找,蜥蜴更是珍稀動物,但華喦笑而不語。在另一套《花鳥草蟲圖》冊中,他曾畫出過一片秋聲。大樹凋零,知了與落葉一同飄向地面。題詩云:“秋聲拂長林,寒蟬抱葉飛”,分明是傷秋宋玉賦西風的意思。言不及義之處,先是一只蜜蜂,伸著小短腿,像要接住落下的知了和葉子。再是一只四腳蛇,從高高的樹枝上掛下半個身子,探頭瞪目,為它的伙伴擔心。接著這段腳踩西瓜皮的語意訛誤,就著這兩幅畫兒,新年祝愿也就水到渠成了。愿大家都快樂、清醒,精神百倍;萬一遇著風刀霜劍,也有伙伴可相依。

《花鳥草蟲圖》冊,清華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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