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最快樂的日子是過年。
不同的人生境遇有不同的過年的滋味。窮苦的人在過年中自尋安慰,幸運的人過年享受幸福。然而,不管貧富,一般人兒時的年總還能無憂無慮,因為生活的愁苦都被大人藏在自己身上了。
天津這里的年是從廚房的灶龕擺上糖瓜就開始了,盡管離著大年三十還有二十多天,已經(jīng)能夠感受到一種熟悉的很大的快樂即將開始。雖然大人在給灶王擺供時特意留給了我兩個小糖瓜,我還是更喜歡趁大人們不注意時,從灶王爺身前的碟子里偷一個糖瓜,嘗一嘗“偷吃禁果”的快樂。偷吃禁果是一種人性。
接下來,便是好戲一樣樣開始。
大人們用被單和舊報紙蒙蓋屋中所有的家具,用頭巾或一塊布蒙住自己的腦袋,將雞毛撣子或掃帚綁在竹竿前端,在屋頂上劃來劃去,清除邊邊角角的蜘蛛網(wǎng)和灰塵;跟著把所有窗子都擦得幾乎看不見玻璃,好像伸手就能摸到窗外的景物。身居租界地的五大道的住戶大多是四處遷來的移民,各地的風(fēng)俗不同,有的地方不貼門神,吊錢只是天津本地盛行的年俗,所以五大道人家很少用門神吊錢。然而,家家戶戶的屋內(nèi)卻都貼上花花綠綠的年畫。我小時候家里已經(jīng)不貼楊柳青木版印制的年畫了,都貼石印或膠印的年畫。新式年畫顏色更多,形象更立體;我最喜歡三國故事的年畫,比如《三英戰(zhàn)呂布》《草船借箭》《轅門射?》等等。這喜好肯定與姥姥緊密相關(guān)。
年畫
最叫我興奮的煙花爆竹,也是每個男孩子的最愛。由于鞭炮只能過年時放,一年只這幾天,便愛之尤切。逢到年根,家里就從老城娘娘宮前的鞭炮市用三輪車?yán)瓉頋M滿一車花炮,搬進一樓那間小小的茶室里,叫我的心兒激動得怦怦跳。在各種誘人的鞭炮和煙花中,最刺激人的是三種:一種是“足數(shù)萬頭”的鋼鞭,長長的一包立在那兒,快和我一樣高,響起來必須捂耳朵;還有一種名叫“八仙過?!钡臒熁ê凶?,只要點起來,各種煙花一連十多分鐘;一會兒竄花,一會兒打燈,一會兒噴火,花樣翻新,連綿不絕,叫人不肯眨眼;再一種是大金人,黃泥做的老壽星,很重很重,外邊刷一道金,里邊裝滿火藥,頭頂是藥捻子,點著后,從老壽星光溜溜的頭頂向上“呲花”,愈呲愈高,最高可以呲過樓頂,要上天了!
每到過年,娘娘宮有一條街是“鞭炮市”,紅紅地擺滿煙花爆竹,像站滿大兵,現(xiàn)在居然搬到我家里來!然而,大人們卻把這小茶室的門鎖得嚴(yán)嚴(yán);我認(rèn)為是防我,其實是不準(zhǔn)任何人進去。那時男人們大多吸煙,怕把火帶進去。
這些花炮是在大年三十夜里放的。但每年大人都會給我一些特別的恩惠,幾掛小鞭,黃煙帶炮、地老鼠、呲花之類,允許我在院里放一放。我太淘皮,總要想些“壞點子”,弄出一些惡作劇,比如把點著的幾頭鞭扔到雞窩里,或者拴在貓尾巴上,有一年就把家中的老虎貓嚇跑了再也沒回來。長大后,我一直為我兒時有過虐貓的劣跡感到恥辱。
對于孩子們,過年還有一件平時連想也不敢想的美事,就是無論怎么喊怎么叫怎么鬧,大人也不管。不會訓(xùn)斥你,更不會打你。過年是神仙當(dāng)家的特殊的日子,連父親平日的一臉正經(jīng)也給奪走了。過年只準(zhǔn)笑、不準(zhǔn)哭,不能嚇唬孩子,更不能打孩子,所以這幾天可以放開手腳地胡鬧。我的奶媽對我說:“你要鬧過頭了,小心過了年跟你算總賬!”果然,一年的初二,我在客廳耍一把木頭做的“青龍偃月刀”,耍過了勁兒,啪的把一個貴重的百蝶瓶打碎。父親臉色都青了,但他居然忍下來沒說我一句??傻冗^了年,趕到我淘皮惹禍的當(dāng)口,把我狠打一頓,我感到了有幾下是與百蝶瓶有關(guān)。
過年雖然放縱孩子開心,大人們對自己卻管得很嚴(yán)。無論誰都不準(zhǔn)耷拉臉蛋子,人人滿臉堆笑,嘴上總掛著各種吉祥話,碰到與喪氣的字同音的話必須繞開說;白顏色的東西不能放在表面,窗戶上只能貼紅窗花;不能掃地;尤其三十晚上,所有屋里的燈全要開著,一直開到初一天亮。有時忘了關(guān),初一白天還亮著。
年夜飯必定要最豐盛,餐桌上一定要擺上寧波老家傳統(tǒng)的“馮家鴨”,還有年糕湯、雪菜黃魚、苔條花生,但都沒讓我流下口水,整整一天我都焦急地等著飯后那場爆竹煙花的“盛宴”??墒欠呕ㄅ谝鹊阶游缃粫r,從下午到午夜是我一年中感覺最慢的時間,一次我悄悄去撥快壁爐上座鐘的表針。大人們笑道:撥到十二點也沒用,太陽還在天上呢!
燃放花炮是天津本地最瘋狂的一項年俗。天津這里是碼頭,碼頭上爭強好勝,無論人和事都是硬碰硬,天津人放炮要相互比拼,看誰放的炮大,誰放得多,誰放得膽大。這一較勁,鞭炮就瘋了。五大道上的人家雖然是外地移民,但非官即商,官商都講究排場,鬧得愈大愈牛,而且官商都有錢,這一來五大道的花炮放得反而比老城那邊還兇。
臨近午夜時,隨著外邊的鞭炮聲愈來愈響,大人們開始把花炮從茶室搬到后院,那場面有點像大戰(zhàn)將臨。我興奮得跟著那些搬運花炮的大人從樓里跑進跑出,完全不管外邊寒風(fēng)刺骨。急得我的奶媽使勁把我往屋里拽,等到把長長的鞭炮在竹竿上拴牢,煙火盒子和大金人都搬上墻頭,我和全家都趴在餐廳和客廳的窗臺上,關(guān)了屋里的燈,一片比夢還燦爛的煙花世界呈現(xiàn)在眼前。我和姐姐妹妹們所有歡叫和驚叫都淹沒在震耳欲聾的鞭炮的炸裂聲中了。我現(xiàn)在還記得一家人被閃動的火光照亮的每一張帶表情的臉。母親似乎更關(guān)心我們臉上的表情。更叫我激動的是,我家的鞭炮聲已經(jīng)淹沒在整個城市鞭炮驚天動地的轟響中。一個“年”的概念不知怎么深深嵌入我的心里,便是——普天同慶。我不知什么時候記住這個詞兒,什么時候懂得其中的含義,反正現(xiàn)在明白了年的真正的理想。不能往下再說了,再說就離開童年和五大道了。
年年夜里,我都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入睡的。反正一定是困得不行,用火柴棍兒也支不住眼皮時,便歪在哪兒,叫奶媽把我背回屋,脫了衣服蓋上被,呼呼大睡一覺睡到大天亮,睜開眼,一準(zhǔn)一個紅通通發(fā)亮的大蘋果放在枕邊。這是母親放的。母親年年夜里都會到我們兄弟姐妹屋里轉(zhuǎn)一圈,每人枕邊放一個大蘋果,預(yù)示來年平平安安。
年畫缸魚
我的孩提時代還有一件幸福的事,是我有兩個媽媽。一個自然是我的母親,我的生母;另一個是我的奶媽。我和弟弟妹妹都不是母親奶大的,母親沒奶,我們都是吃奶媽的奶。南方叫“奶娘”,北方叫“奶媽”。據(jù)說母親坐著膠皮車到老城那邊侯家后的老媽店去找奶媽,一眼相中我這個奶媽。我奶媽是河北滄州人,家里很窮,把自己剛生的孩子放在家,出來當(dāng)奶媽賺錢養(yǎng)家。她長得結(jié)實,大胳膊大腿,像男人,皮膚黑又亮,奶水很足。母親就把她帶回來給我做奶媽。我家人都不知她姓什么叫什么,我小名叫“大弟”,都叫她“大弟媽”。她高興這個稱呼。我是我家第一個男孩兒,在那個時代,她似乎比我姐妹的保姆位高一等。
然而,我兩個姐姐——大姐和二姐都漂亮可愛,得寵于父母,我這個“長子”的地位,也只是到了過年時候才顯露出來。每年的年夜飯前,家里都要舉行祭祖的儀式。這儀式在一樓一間方方正正的屋里進行。提前布置好的神佛像、祖先像、靈牌、香燭等等構(gòu)成一種異樣、肅穆又神秘的氣氛。走進這祭祖房間的規(guī)矩極其嚴(yán)格,爺爺走在最前邊,父親排在第二,我居然第三;男先女后,母親竟在我后邊。我要事先換上必備的行頭,小小的特制長袍馬褂,脖掛銀鎖,頭頂帽翅,帽正是一塊綠松石,帽頂是錫制的瑞獸。在別人眼里我大概很可笑,可是祭祖時不能笑,想笑也得憋著。我倒覺得自己此時有點“非同小可”,大弟媽更覺得非同小可,她的眼睛興奮得閃閃發(fā)亮。
她對我的愛有過于我的母親,是不是與我吃她的奶有關(guān)?有時我想找母親要的東西不好說,就對她說,只要一說,她立刻想辦法給我弄到手。比如過年時的大炮——兩響,這種炮孩子是不能放的。炮身上下兩截,立在地上點燃,下半截先在地上炸開,上半截飛到空中再炸。這種炮很危險,點燃要手穩(wěn),躲閃要及時,不然就會被炸著。大人從不給我放。她卻給我悄悄弄來一個,但不叫我摸。這炮屬于我,卻放在她的小柜門里,替我“藏”著,還不準(zhǔn)我告訴別人。這是我和她一個共同而快樂的秘密。
原本說我斷奶之后她就回滄州了,誰知斷奶后她仍守在我家。是她舍不得我,還是母親把我交給她才放心?
大概我四歲那年的年前,她忽然接到滄州那邊來信,說她母親鬧眼病要瞎,要她馬上趕回去。她匆匆忙忙收拾東西,走之前帶我去一趟娘娘宮,在年集上給我買了好多好玩意兒。魚燈啊、紙氣球呀、花臉呀……每樣?xùn)|西我都喜歡得要命。
回到家中,她先從柜里拿出一個小紙包給我,這是她年年過年期間替我存起來的壓歲錢,她叫我收好,然后拿起一個藍布小包袱就要起程了。這時我緊緊抓著她衣襟,一直跟著她走到院中,她抹著淚對我說:“大弟啊,媽媽不能陪你過年了,不過正月十五前我準(zhǔn)回來、準(zhǔn)回來……”她怕我哭,忽然從懷里摸出那個為我“藏”著的兩響說:“媽媽為你崩崩邪氣。”說著把炮立在地上,劃著火柴,但院里風(fēng)大,沒把炮點著就被吹滅;她湊上前再去點,沒想到這炮藥捻子太急,一點就炸了。在響聲和火光中,只見她雙手捂著臉,大家都以為她的臉被炸了,待她松開手,滿臉污黑,我嚇哭了。她忙說沒事,叫我別怕,掏出手帕把臉擦凈,朝我咧嘴笑,腦門上明顯鼓出一個又大又亮的包。
在我的哭聲中,她帶著這個鼓鼓的包走了。
過了年,正月十五,她沒有回來;轉(zhuǎn)了一年也沒回來,大家都認(rèn)為她不再回來了,而是一點消息也沒有。
又一年大年三十夜里,家里人忽叫我到院里看一件東西。我打著燈籠去看,挨著墻根放著一個荊條編的小籮筐。家里人告訴我,這是我奶媽——大弟媽托人從鄉(xiāng)下捎給我的。我聽了,心兒陡然地跳快了,忙打開筐蓋,用燈一照,一個又大又白又肥的東西,再看是個大豬頭,兩扇大耳,粗粗的鼻子,兩個很大的鼻孔直對著我;雪白的腦門上點了一個棗兒大的紅點兒,可愛極了……我不覺抬起頭來,仰望著在萬家煙花的輝映中反而顯得黯淡了的寒空,心兒好像一下子從我身上飛走,飛啊,飛啊,飛到我那遙遠(yuǎn)的鄉(xiāng)下的老媽媽的身邊,撲在她那溫暖的懷中,叫著她:“媽媽,媽媽——”
這是我童年過年最深刻的記憶了。
本文摘自作家馮驥才有關(guān)春節(jié)文章的結(jié)集《過年書》。
《過年書》,馮驥才/著,作家出版社,2025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