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野長寬的著作《給年輕讀者的日本亞文化論》《〇〇年代的想象力》通過譯介進入中國,與同一時期各家出版社競相追逐的上野千鶴子不同,這位日本青年評論家關心、研究的日本亞文化問題屬實是一塊我們既陌生又熟悉的“硬骨頭”。可能翻譯有時也會跟隨譯者對于相關領域的熟悉程度產(chǎn)生必然的偏離,兩冊書籍所取得的反響遠不及宇野在日本國內(nèi)的影響力。但是宇野所提供的路徑卻是有效的,北京大學出版社于2024年末出版的《“零度”日本:陷入“關系性貧困”的年輕一代》讓我們看到了中國學人在類似研究上的成果。
讓我們從日本文化中“少女/偶像”的表征談起。
電影《如月疑云》是一部小成本的懸疑、喜劇,場景基本在室內(nèi),大部分外景來源于簡單的后期合成,雖然擁有極其豪華的演員、導演、編導陣容,但是極易被淹沒在日本影史之中。單獨把這部影片挑出來,是因為它極其合乎王欽在《“零度”日本》一書中多次提及的關鍵詞——“少女”。故事里,一個不入流的偶像如月美紀在一年前自殺身亡,這位唱、跳俱廢的D級偶像并沒有多少號召力,但是在她的周年祭上仍有五位男性粉絲自發(fā)組織聚會,來懷念這位偶像。隨著劇情的展開,原來已成定局的自殺結論遭到質疑、推翻,而參與聚會的五人都擁有不可告人的身份和目的……
《如月疑云》電影海報
在中國人熟悉的娛樂場里,偶像的定義其實與日本完全不同,就連在日劇收視榜前十占據(jù)半壁江山的木村拓哉,時至今日仍舊會被各種詬病,其中一大原因就是他出身偶像,并非是職業(yè)演員(俳優(yōu)),而故事中的美紀更是偶像序列底層中的底層。
1981年的電影《水手服與機關槍》
底層偶像、女仆咖啡廳的招待員乃至于混跡于東京街頭等待“神明”的“神待少女”,這些符號化有軟色情意味的名詞,都是組成日本現(xiàn)代印象的灰色地帶。作為這一癥候的具體表現(xiàn),電影《水手服與機關槍》在1981年首映,并在25年后的2006年再次改編成電視劇,兩代美少女藥師丸博子和長澤雅美完成了“世代交替”,在這個故事里少女與日本黑幫完成符號的融合再生。美少女身上的水手服是純潔的象征,王欽在《“零度”日本》中有這樣的類比闡釋:在所有的女仆咖啡店的菜單里,都會有一頁面向顧客的“行為準則”,記載的往往是一系列“禁止”事項:禁止詢問女仆個人信息、禁止觸碰女仆……這些標志著“正規(guī)經(jīng)營”的準則,不僅將女仆咖啡店區(qū)別于一般所謂的“風俗行業(yè)”和夜總會,更重要的是,恰恰是因為這些“禁止”,女仆咖啡店向顧客保障了一種有吸引力的交流方式。穿上水手服的高中少女,是未成年的純凈地帶,學校的世界獨立于成人的骯臟世界,當水手服需要介入家族、黑道的恩怨時候,拿起機關槍搏殺的少女完成了一種極具張力的藝術表達,如同宅男涌入女仆咖啡店享受女仆扭曲的稱謂。實際上,消費者與工作者都明白,雙方在進行一種表演,在一種虛幻的主仆關系中各取所需,女仆獲得不菲的時薪,宅男獲得一種很難從日常生活中獲得的滿足。
2019年日本新宿警方接到報警,轄區(qū)內(nèi)一女子聲稱殺害了自己的男友,這位男友是新宿知名的“牛郎”(男公關)。這種訴諸于極端的案件,在當今日本也算不上新聞,不少女白領為博得牛郎的歡心,不惜傾家蕩產(chǎn)也要在牛郎店里開香檳塔,這種惡性循環(huán)屢見不鮮?!丁傲愣取比毡尽分性凇吧翊倥币徽戮驮敿毜仄饰隽讼嚓P案例,并且得出了一個十分另類的結論。
所謂“神待少女”,是指在21世紀初在日本社會興起的一種怪象,由于各種原因不愿意待在家中的高中女生,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祈求”神明庇護,意思是指找到好心人愿意無償收留她們。這種看上去明顯帶著“擦邊”很容易引發(fā)犯罪的行為,居然風行一時。咄咄怪事引發(fā)了日本社會的關注,不少學者、專家在電視上在報紙評論里,痛斥參與者的道德淪喪,亦有論者關切離家出走的少女們,認為她們?nèi)狈彝リP懷……如同作者所說,我們當然可以獲得一個“安全而正當”的立場,使得我們可以從社會治理、法制、道德的角度來對此現(xiàn)象進行抨擊、譴責,但是僅僅這樣做并不能彌合而只能遮蔽“個人與社會、具體經(jīng)驗與系統(tǒng)賦義之間的裂隙”。直白地說,這些義正嚴辭的批評、道義凜然的勸導和汗牛充棟、每年都在制造的社會學調查,它們究竟能不能對自己的研究對象——那些“神待少女”們產(chǎn)生積極的影響,答案幾乎是否定的。
從“少女”引發(fā)的全書第二個關鍵詞是“斷裂”。
王欽引述了日本學者大塚英志《少女們的“可愛”天皇》一書中的故事:1988年,一位年近五旬的公司職員和自己上高中二年級的女兒發(fā)生了口角,原因是他得知女兒要去東京皇居為天皇(昭和)祈福。父親怒不可遏地說:“你不知道天皇在戰(zhàn)爭中扮演的角色嗎!”面對父親的怒喝,女兒的回答是:“看望重病的人有什么不對?”這則故事被大塚認為是日本戰(zhàn)后民主的全面失敗。實為戰(zhàn)犯的天皇在美國人的庇護下保全了性命,雖被剝奪了政治權利,但是在“日?!钡南礈煜虑娜蛔兂闪巳毡灸贻p人口中“可愛的天皇”,曾經(jīng)被強調的宏大敘事在“萬物皆可萌”的沖擊下轟然倒塌,少女眼中看到的天皇只是她們看到的樣子。
電視劇《神探伽利略》第二季中,有這樣一個橋段,主人公湯川學不厭其煩地向我們解釋“美人”與“可愛”的區(qū)別,他說美是有尺度的,比如黃金比例就很美,通過比例安放的五官會讓人變成“美人”。與其相反,“可愛”是沒有標準的,任何的人都可以被稱為“可愛”。我們可以引申一下:美——標準——責任,可愛——模糊——不負責任。王欽在論述到“神待少女”時講到,這些因為各種理由離開家庭的少女,其實在社會主流價值觀念里都是不合格的“殘次品”,與之相匹配的是她們等待的神明——他們都是格格不入的資深御宅族,他們也是不合“團塊世代”胃口的次等零件。
日本青年一代所遇到社會現(xiàn)實,除了表層的“泡沫經(jīng)濟”破裂之外,是“去歷史化”“去政治化”的全面沖擊,個人走向社會的“中介”在有意無意中全面破產(chǎn),少女們在沒有神明的時代等待神明,而宅男們在專家口中變成了面目可憎的“強奸犯預備役”。粗暴的決定論,讓青年與掌握話語權的社會主流“斷裂”,他們放棄了融入現(xiàn)有的秩序、體系,選擇向自己的內(nèi)心(內(nèi)面)進行求索,發(fā)展出了紛呈的亞文化,并且反過來影響陳舊、老邁的主流,并且時間是站在他們這一邊的。
王欽在后記里坦率地承認全書研究的各種元素哪怕在日本也難登大雅之堂,但這恰恰是整個社會需要去糾正的思維模式,它們發(fā)軔于海外但是魅力非凡,不客氣地說,飯圈女孩、炒CP的觀眾、搶購各色手辦的二次元們,是現(xiàn)今最具生產(chǎn)力的文化團體,每年都從中派生出大量轟動、影響整個社會的事件、話語。如果我們只是簡單地將亞文化符號、現(xiàn)象與老派的道德、主流價值聯(lián)系在一起,祭出千篇一律的批判、指責,那么“距離魯迅當年在小說《肥皂》中描寫的那個道貌岸然、思想下流的老牌知識分子四銘的舉動,恐怕都只有一步之遙”(王欽語)。
在《如月疑云》的結尾,五個粉絲靜靜地坐在星光投影儀下,看著光影模擬的天幕回想自己與偶像如月美紀的點點滴滴,似乎在每個人的回憶都被拿出來分享后,這位不入流的偶像又變成了那個積極向上、開朗熱情的美紀,至于她是自殺還是他殺好像并不重要了。偶像在走上舞臺盡力向夢想沖刺的時候升格為符號,粉絲沐浴在偶像符號化的光芒里,他們互相伸出了注定無法觸及的手。要試圖看清阻隔期間的障壁,亟待《“零度”日本》這樣的鑰匙,它的啟迪值得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