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煉金術解決貨幣短缺——17世紀英國的煉金術和政治經(jīng)濟學

煉金術和政治經(jīng)濟學

煉金術在17世紀的歐洲知識界和政治界享有重要地位。許多自然哲學家認同煉金術對自然的理解，認為它是基本正確的，煉金藝術流行于整個歐洲的廚房、實驗室和宮廷中。在英格蘭，王家對煉金術士的支持至少可以追溯到愛德華四世統(tǒng)治時期，他是喬治·里普利所撰寫的那個時期最著名的煉金術小冊子之一的題獻對象。愛德華六世和伊麗莎白一世繼續(xù)支持煉金術士，后者資助了對煉金術知識在英格蘭的傳播做出極大貢獻的著名博物學家約翰·迪伊。迪伊的繼任者凱內(nèi)姆·迪格比爵士是另一位著名的煉金術知識倡導者，他獲得了后來的兩位國王詹姆斯一世和查理一世的支持。內(nèi)戰(zhàn)期間，對煉金術的濃厚興趣在英格蘭君主復辟后延續(xù)了下來。查理二世在他的臥室樓下建立了僅可通過私人樓梯抵達的秘密煉金實驗室。詹姆斯二世既是煉金術的贊助人也是其實踐者。

煉金術士，1663年

追捧和贊助煉金術的動機多種多樣。除了精神、醫(yī)藥和工業(yè)目的之外，致力于解決英格蘭的社會和經(jīng)濟問題的社會改革者也注意到了使用煉金術擴大貨幣存量的可能性。如果能找到點金石，不僅貨幣短缺的問題會一勞永逸地解決，而且商業(yè)體系的根基將會改變，人類對商業(yè)世界的控制將大大增強。17世紀早期，許多新亞里士多德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家都密切關注煉金術，杰拉爾德·馬林斯就是其中的一員。在他關于商業(yè)的最具遠見卓識的論著《商事法例》中，馬林斯應用各種領域的知識，包括蓋倫醫(yī)學、哥白尼天文學和帕拉塞爾蘇斯煉金術等，綜合分析了貨幣。

馬林斯和他的同時代人可以大量接觸到過去累積的煉金術知識。阿拉伯的、偽亞里士多德主義的、文藝復興時期赫耳墨斯主義的和新柏拉圖的哲學為煉金術傳統(tǒng)提供了基石，像皮科·德拉·米蘭多拉、喬爾丹諾·布魯諾、科內(nèi)柳斯·阿格里帕、揚·范赫爾蒙特和帕拉塞爾蘇斯這樣的人物扮演著特別重要的角色。煉金術士

折中地借鑒了各種資源來提高他們的知識、技能和技術。雖然煉金術有多種變體，但基本的煉金術世界觀將自然世界視為有機創(chuàng)造物。自然里面的一切都是活生生的和不斷成長的，它們永遠不完整卻不斷地追求其終極本性——種子成長為大樹，孩子們實現(xiàn)他們作為成年人的潛力，以及賤金屬努力變成黃金。大多數(shù)煉金術士都衷心贊同復雜的宇宙學，其中所有社會的、自然的和宇宙的事物都被分層排列。每個存在，從最高到最低，在層次結構中占據(jù)固定位置，具有相應的權利和責任。除了連接層次結構中每個組件的上方和下方的聯(lián)系，梯級的不同部分之間也有對應的關系。科學史學家約翰·亨利指出，“在七顆行星和七種金屬之間，在最高貴的人（即國王）和最高貴的金屬（即黃金）之間，在無常的月亮和女人之間，可能都有一個對應”。他總結說，這些對應催生了這樣的信念，即“關于一個事物或控制一個事物的知識，可以通過研究和操控其他事物來一點點地搜集，盡管它們可能像花朵和星星一樣相距甚遠”。

受亞里士多德影響，17世紀的自然哲學家認為宇宙中的物質(zhì)由四大元素——火、氣、水和土——按不同的比例組成。礦物質(zhì)和金屬也由四種元素組成，但它們的直接成分是兩種蒸發(fā)物——塵世的煙霧和水蒸氣。這些蒸汽由于熱量和壓力以及恒星天體的影響在地球深處結合。塵世的煙霧——哲學硫黃——由正在變成火的顆粒組成，而水蒸氣——哲學水銀——由正在變成氣的水組成。自然界中的一切事物都在宇宙中有相應的對應物，哲學硫黃和哲學水銀也是如此。硫黃代表陽剛、太陽和公獅，而水銀代表陰柔、月亮和母獅。每當硫黃和水銀、男人和女人、太陽和月亮的完美結合出現(xiàn)，最尊貴的后裔——黃金——也就出現(xiàn)了。如果達到完美的過程中出現(xiàn)障礙，硫黃和水銀的組合就只能產(chǎn)生一種賤金屬。由于金屬如自然界中的所有其他事物一樣都力求完美，它們最終會克服障礙并按照其固有的目標前進，從而變得珍貴。

在討論貴金屬作為商業(yè)靈魂的環(huán)境中，馬林斯總結了金屬的基本成分。他以煉金術一些基本原則的斷言開始進行論述：

所有的哲學家都已經(jīng)確定，萬物的精子或種子，由四種元素創(chuàng)造，以秘密的方式在水和土兩種元素中進行；大自然不斷地努力生產(chǎn)完美的東西，但在其中受到意外原因的阻礙，那些是所有事物腐敗和不完美的根源，因此我們有了種類繁多的事物，而這些事物令心靈產(chǎn)生愉悅。

馬林斯進一步指出，所有金屬都是“植物性物質(zhì)”：

它們從硫黃和水銀開始，就像父體和母體一樣；它們在大地的脈絡中會合和聚集在一起，通過地區(qū)氣候的熱度和特性，經(jīng)過持續(xù)煉制，根據(jù)它們相遇地的土壤性質(zhì)，從而生產(chǎn)了具有不同特質(zhì)的金、銀、銅、錫、鉛和鐵等多樣性的金屬；因此，它們被分配到不同的行星下。

馬林斯指出，“太陽和月亮，以及其他行星和星體在萬物的產(chǎn)生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他繼續(xù)指出：

大地呼出的空氣又冷又干，而海洋的蒸汽寒冷潮濕，它們根據(jù)自己的性質(zhì)以適當?shù)谋壤攘可仙拖嘤?，并落在一些丘陵或山區(qū)地域，在那里太陽和月亮的影響有持續(xù)的作用；這是萬物產(chǎn)生的原因，或者更準確地說，是硫黃和水銀產(chǎn)生的原因，它們滲入地球有水脈的地方，凝結成金銀，或成為銀礦、銅礦和所有其他金屬礦，總是帶有或保留著一些最好的混合物；或者由于上述意外原因而在性質(zhì)上更好或者更壞。

17世紀，許多受到煉金術世界觀影響的科學思想家都認為人類可以干預自然的成熟過程并加速自然向完美發(fā)展的進程。所有事物都由相同的基本元素組成，因此理論上任何物理物質(zhì)都可以通過改變主要元素的相對比例而轉化為另一種物質(zhì)。實踐中，這需要充分了解物質(zhì)的組成及其與天體的具體關系，以及對實驗室技巧的全面專業(yè)的知識。在追求這種復雜而深奧的知識時，煉金術士的最終目的是獲得點金石，這不僅能使他們揭示大自然最深奧的秘密，獲得萬能藥水和永葆青春的秘訣，也能將任何物質(zhì)轉化成另一種，包括將賤金屬變成黃金。在靈藥、魔法酊劑或點金石的幫助下，煉金術士試圖利用自然的內(nèi)在力量，模仿自然的自身進程，以加快其內(nèi)在進化的步伐。那些將他們的努力集中在金屬煉制上的煉金術士試圖在作為人造子宮的熔爐中加速活金屬的結合和誕生，并加速將賤金屬催熟為黃金的過程。他們密切注意哲學硫黃和哲學水銀之間的適當比例，爐子的適當熱量，以及天體的最有利位置。一些煉金術士甚至堅持認為真正的行家有必要發(fā)展適當?shù)男撵`感通，與在煉制中使用的材料融為一體。因此，煉金術士必須同時具備技術和實驗能力，以及精神上的理解力和純潔性，如此才能進入自然與宇宙的聯(lián)系之中并加速其自然變化。

馬林斯與17世紀的人一樣，對煉金術士幫助自然獲得其最終完美形態(tài)的能力非常樂觀。他寫道，通過排除偶然出現(xiàn)的障礙，“藝術（通過模仿而成為大自然的模仿者）已經(jīng)努力演繹出自然由于受到阻礙而不能表達的內(nèi)容”。然而，他繼續(xù)說道，如果“沒有將圣水或精華投射到金屬上，這些操作就無法完成。這就是為什么所有哲學家都致力于研究如何制造他們神奇的點金石，（我承認）這是非常令人愉快和充滿期待的”。

隨后馬林斯講述了他“從一位朋友那里聽到的”德意志醫(yī)生的故事。這位醫(yī)生成功地完成了一系列煉制，成為一個非常富有的人，“死之前，他在那座城里擁有超過一百套房子”。他描述了他的朋友如何試圖復制這位德意志專家的煉制技術。根據(jù)太陽“比整個地球大166倍”的普遍看法，他使用了166個小藥瓶，里面裝有不同組合的金屬和礦物質(zhì)，并小心地將它們以正確的角度暴露在太陽下。雖然馬林斯對此表示懷疑，但他的朋友完全相信自己會成功。他回憶說：“他和我討論了很多問題，但他對世上有萬能煉金藥這件事深信不疑?！辈恍业氖?，研制點金石需要七年時間，而他的朋友在此之前去世，所以結果永遠不得而知。盡管沒有親眼看見他的朋友煉制成功，馬林斯仍然堅信煉金術。事實上，他相信，“成功所需付出的代價很少或不值一提，并且如果有人確實在正確的日子開始煉制，可能在七個月內(nèi)就可以完成”。因此，他似乎對正確利用煉金術來成功創(chuàng)造貴金屬這件事信心十足。

是煉金術標志性手稿《雷普利卷軸》，產(chǎn)生于15世紀后期的英國

許多人與馬林斯一樣相信煉金術的轉化是可行的。的確，17世紀充滿了成功煉制金屬的報道。在綜合評估了這些報道后，托馬斯·赫頓于1707年指出：“這個大自然的偉大秘密，即物理酊劑或靈丹妙藥，在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被少數(shù)人所知?！鬯麄儯莘浅Ｖ斏鞯厥褂盟h不及他們本來可以做的那么瘋狂；但確實已經(jīng)利用它起到一些作用?！彼谐隽艘恍┮阎獡碛悬c金石的人，包括帕拉塞爾蘇斯、范赫爾蒙特、愛德華·凱利、約翰·迪伊和喬治·里普利。他聲稱，他們中的許多人已成功煉制出了貴金屬。最著名和最受尊敬的也許當屬約翰·施魏策爾于1666年12月所報告的一次成功煉制的案例。施魏策爾以其別名艾爾維修而為人熟知，他是奧蘭治王子的御醫(yī)。他講述了一個陌生人如何給他三個核桃大小的硫黃色鵝卵石，聲稱是點金石。陌生人告訴艾爾維修，這些石頭不只能變成二十噸黃金，還對人的身體和心靈有許多益處。他當著艾爾維修的面進行了一次真正的煉制，后者對這次操作完全信服。艾爾維修懇求陌生人給他留一個樣本，但他只弄到了一點丹藥，只夠進行一次實驗。艾爾維修沒有耐心召集一組可信的證人，他當天晚上就獨自一人做了實驗。然后他帶著產(chǎn)出的黃金去見了當?shù)氐囊晃唤鸾澈秃商m的首席鑒定大師，兩人都證明這是他們見過的最優(yōu)質(zhì)的黃金。著名哲學家斯賓諾莎聽說了這個成功的煉制經(jīng)過，親自拜訪艾爾維修，試圖消除自己的懷疑，據(jù)稱這次拜訪讓斯賓諾莎完全相信艾爾維修敘述的真實性。

雖然在整個17世紀，煉金術通常被認為是一種合法的科學追求，但有很多批評者認為金屬煉制存在道德問題。他們指責從業(yè)者庸俗化了對大自然隱藏的秘密的崇高探索和對農(nóng)業(yè)、采礦、染色和醫(yī)藥合法應用的追求。這些批評者抱怨說，金屬煉制帶來的巨額利潤誘惑吸引了大量的欺詐從業(yè)者，從而危害了煉金術的公眾形象。然而，盡管存在這些批評的聲音，仍有很多受人尊敬的自然哲學家不認為金屬煉制有任何倫理或?qū)嶋H的問題，他們相信這只是煉金術幫助改善世界的許多方式之一。馬林斯的討論揭示出煉金術思想甫一創(chuàng)立就在政治經(jīng)濟學的論述中占有有利地位。他的《商事法例》仍然是一本受歡迎和有影響力的著作，在17世紀剩下的時間里至少出版了4個版本（1629年、1636年、1656年和1686年）。他關于金屬的煉金術理解的著作片段也被薩繆爾·哈特利布在其作品《化學、醫(yī)學和外科論述》中重新刊載。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馬林斯對煉金術的積極看法與一些政治經(jīng)濟學家的看法并存，這些經(jīng)濟學家要么認為煉金術是無關緊要的不可能之事，要么認為它是威脅貨幣體系功能的危險存在。本書第一章曾提到亨利·皮查姆這位新亞里士多德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家，他將這些尋找點金石的人視為投機者，認為他們的動機只是虛榮和單純的發(fā)家致富。他將搜尋點金石與搜尋金剛字母表及月球生命做比較，稱它們?yōu)椤靶涡紊臒o用的野火、水務工程、提取物、蒸餾物，等等”。對于皮查姆來說，這種虛假實驗的唯一可能結果是失敗和個人貧困。

其他政治經(jīng)濟學家表達了對煉金術的擔憂，認為它可能會削弱貨幣作為可靠和不受腐蝕的價值衡量標準的能力。例如，羅伯特·科頓爵士在1626年指出，英格蘭君主們，特別是亨利六世贊助煉金術士，進一步腐蝕了白銀的純潔性和穩(wěn)定性，而白銀是使貨幣能準確表示王國財富的必要元素。因此，煉金術促成了“那個長期以來吞噬一切……擾亂貨幣標準的怪物”的誕生。賴斯·沃恩，另一位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也發(fā)起了對煉金術的攻擊。對沃恩來說，貨幣的主要作用是衡量萬物，它是所有商品的普遍接入點。因此，他將貨幣比作煉金術中的“第一原質(zhì)”，“因為它雖然實際上幾乎毫無用處，但潛在上卻可用于所有用途”。然而，在認真思考煉金術轉化的實際追求時，沃恩完全不屑一顧。他稱煉金術士是偽造者們的“養(yǎng)父”，因為他們破壞了公眾對貨幣標準的信心。因此，煉金術只會造成混亂，而混亂只會使貨幣短缺問題進一步惡化。因此，即使迄今為止煉金術士只能證明“摧毀黃金比制造黃金更難”，他們?nèi)匀粚ω泿旁谏鐣械幕咀饔脴嫵闪宋ｋU的威脅。

哈特利布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和用煉金術解決貨幣短缺

煉金術知識與弗朗西斯·培根爵士提倡的新進步精神和新科學方法相結合后，煉金術在政治經(jīng)濟學中的作用發(fā)生了徹底改變。1640年代，一群學者、自然哲學家和社會改良者聚集在普魯士移民薩繆爾·哈特利布周圍，推出了一個雄心勃勃的煉金術和培根式的計劃，目的是改造、提升自然、社會和人類。受到充滿樂觀情緒的政治氣候影響，并受到關于基督教文明末世即將到來的千禧年思想的啟發(fā)，哈特利布主義者相信人類即將迎來一個新的繁榮時代。雖然最終審判的本質(zhì)是一個神學推測，但精神兄弟會——眾所周知，歷史學家查爾斯·韋伯斯特曾這樣稱呼它們——專注于倒數(shù)第二階段，即當上帝在世上的王國最終到來，人類在墮落過程中失去的知識和對自然的掌握會得到恢復。但因為這個即將到來的烏托邦不會自己實現(xiàn)，人類必須解開大自然的秘密才能充分享受上帝的恩賜。他們相信煉金術提供了源代碼；培根提供了適當?shù)姆椒ā?/p>

薩繆爾·哈特利布于1628年在英格蘭定居并很快開始與歐洲新教的兩位主要人物合作：宗教統(tǒng)一的推動者約翰·杜里和普及教育的擁護者揚·阿莫斯·夸美紐斯。他們的目標是在自然哲學家、發(fā)明家和社會改革者中宣傳和傳播知識，使人類能夠集中資源，在相互的突破中發(fā)展，將自然哲學轉變?yōu)橐匀孀兏镒鳛槠渥罱K目標的真正的合作事業(yè)。哈特利布設想這個網(wǎng)絡將仿照泰奧夫拉斯特·勒諾多醫(yī)生成立于1630年代的巴黎資訊辦公室，成為一個永久的、資金充足的機構。用威廉·佩蒂爵士的話說，在哈特利布資訊辦公室，“所有人的需要和愿望都可以為所有人所知，人們可以知道在知識教育領域中已經(jīng)做了什么［，］什么是目前正在做的，以及將來打算做的”。

雖然資訊辦公室的設想從未完全實現(xiàn)，但哈特利布管理和組織了一批杰出的思想家和實踐者之間的思想交流，也就是后來的無形學院。這個世界性的團體不僅囊括了未來英格蘭王家學會的名人會員，如羅伯特·波義耳、亨利·奧爾登堡和威廉·佩蒂爵士，還包括其他著名的自然哲學家和實驗主義者，如本杰明·沃斯利、亨利·羅賓遜、加布里埃爾·普拉特斯和喬治·斯塔基。哈特利布將倫敦、巴黎、阿姆斯特丹、漢堡和斯德哥爾摩的通信者聯(lián)系在一起，啟動了一個致力于人類普世進步而不是民族主義的賦權和擴張的泛歐項目。事實上，這個改進計劃很快就跨越了大西洋，因為未來的康涅狄格州州長和王家學會成員小約翰·溫思羅普在新英格蘭實施了一個受煉金術啟發(fā)的精神和社會改進計劃。

……

哈特利布學術團體的成員相信，只要發(fā)揚恰當?shù)那趭^和創(chuàng)新精神，人類能超越它可能面臨的任何問題，因為有“無限的救濟和安慰的手段，可以應對在自然界和秩序井然的社會中找到的各種災難”。然而，哈特利布學術團體也意識到，即使人們匯集所有可用的知識來改變自然和社會，他們的改革項目的可行性最終還是依賴商品和貨幣的健康流通。為了加快土地改良和開展各項農(nóng)業(yè)、園藝、采礦和制造項目，就有必要“讓人們知道在哪里能夠以低息獲得股票，并在他們中間分配足夠數(shù)量的流動資金”。根據(jù)哈特利布主義者的說法，持有貨幣的唯一原因是將其作為一種交換手段和買賣之間的價值儲存，因此貨幣數(shù)量的增加無疑會刺激商業(yè)。“一個國家的錢越多，”他們爭論道，“那么所有那些通常用來使用金錢的手段也必然更活躍?！?/p>

不再認為世界由有限的財富和靜態(tài)等級制度組成且貨幣在其中的作用是平衡和維持正義，哈特利布學術團體開創(chuàng)了關于社會以及貨幣所扮角色的另一種理論構思。他們轉向另一種世界觀，認為唯一不變的是不斷的變化、增長和改進，自然和社會各組成部分的作用和責任也隨之改變了。因此，主要挑戰(zhàn)不再是為平衡目的而維持適當數(shù)額的貨幣，而是以擴大貨幣存量作為激活隱藏和休眠的自然和社會資源的一種方式。由于哈特利布學術團體相信資源最終能夠產(chǎn)生無限的財富，為了讓貨幣能夠在不斷擴大的商品世界流通，對于可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增長的貨幣存量就不能設下嚴格限制。因此，遵循金屬本位的約束而運作成為一個主要障礙。為了吸引貨幣，英格蘭“必須放棄如此多的他們最好的大宗產(chǎn)品，以便從那個偉大的金銀商人西班牙國王那里購買他們想要的金銀”。除了地緣政治上的弊端，通過從國外吸引實物硬幣來結束貨幣短缺的更大障礙是“沒有（至少目前還沒有）足夠數(shù)量的［黃金或白銀］，來供應所有國家實現(xiàn)貿(mào)易的增長，更多的貿(mào)易需靠更多數(shù)量的貨幣（如果有的話）來實現(xiàn)”這個事實。

盡管從國外吸引資金存在障礙，亨利·羅賓遜和本杰明·沃斯利（他們都是哈特利布學術團體的核心成員）仍然認為除了其他可能的策略之外，政府應該努力保持貿(mào)易順差。羅賓遜認為，如果適當?shù)夭扇∫恍┐胧鐪p輕關稅、降低利率、提高匯票的可轉讓性、成立更多的商業(yè)公司和鼓勵新的制造商——英格蘭將能夠利用世界的資源，將其財富翻許多倍。他向讀者保證，如果他的提議都得到了采納，“我想，我們似乎不僅會突然找到足夠的貨幣來推動目前的交易，而且有能力進一步成為全世界最富有的國家”。沃斯利還將全球貿(mào)易作為英格蘭最重大的戰(zhàn)略利益，并呼吁實施更多激進的貿(mào)易政策。他認為，挑戰(zhàn)荷蘭經(jīng)濟繁榮的最佳方式是阻止他們?yōu)槠浜竭\和海軍工業(yè)進口戰(zhàn)略商品，以及阻止荷蘭生產(chǎn)的商品向國外銷售。他承諾，這樣做將使荷蘭人變得貧窮和衰弱，從而允許英格蘭建立更大的殖民勢力。雖然羅賓遜和沃斯利提出了一些具體策略來改善貿(mào)易差額，但他們都承認，他們的建議并沒有超出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已經(jīng)提出的觀點的范圍。

哈特利布主義者首次嘗試建立一種方法來擴大貨幣存量就是運用他們的煉金術知識將鉛煉制成黃金。他們所信奉的煉金術是約翰·魯?shù)婪颉じ駝诓瓦~克爾·森迪沃吉斯的煉金術。受哈特利布思想影響的約翰·法蘭希曾在《蒸餾的藝術》中翻譯并將這些知識綜合在一起，為許多其他成員提供了相關信息并產(chǎn)生深遠影響。他在書中詳細概述了金屬的成分和專家可以改變或提煉它們的基本方法。與普拉特斯類似，法蘭希描述了四種元素如何在地球的中心產(chǎn)生精子，然后讓精子分布到全球的不同區(qū)域。他寫道：“萬物的種子和精子只有一個，但它產(chǎn)生各種各樣的東西?！釉谥行臅r，它相對所有其他形式都是中性的?！鬯菘梢韵癞a(chǎn)生金屬一樣容易地生長出一棵樹，像產(chǎn)生石頭一樣容易地醞釀出靈藥，而且一種比另一種更珍貴，這取決于地方的純度。”故而，精子或潮濕的蒸汽不僅是金屬的來源，也是所有物質(zhì)的起源。因此煉金術士必須研究的是，這種蒸汽穿過地球的不同地層時是如何變成不同的金屬的。當泥土是精細、純凈而潮濕的時候，蒸汽或“哲學水銀”就變成了金子；如果泥土是不純或寒冷的，最終的結果就是產(chǎn)生賤金屬。如果可以從黃金中去除所有雜質(zhì)，煉金術士最后將得到的是留下的靈藥本身。法蘭希因此總結道：“長生不老藥，或賢者酊劑，不是別的東西，就是被提煉到最高程度的黃金?！边@意味著“在嫻熟大師的技藝加持下——他們知道如何促進大自然將這些硫黃和土壤雜質(zhì)從黃金中分離出來”，獲得一個可以無限繁殖的黃金種子是有可能的。

《蒸餾的藝術》

法蘭希對煉金術的潛力充滿樂觀，很高興它終于獲得了應有的尊重?！拔液芨吲d，”他寫道，“就像在經(jīng)歷了漫長的乏味的夜晚之后看到黎明的曙光，看到這孤獨的‘煉金術藝術’在長久以來不應受到的指責陰云中發(fā)出光芒?！睂λ麃碚f，煉金術的可能性是無窮無盡的。煉金術士“可令鉛成金，令枯死的植物變豐碩，令病者轉為健康，老年轉為青年，黑暗轉為光明，還有什么是不能做到的”？他還向那些懷疑這種技藝的惡意批評者發(fā)話，他們質(zhì)疑，如果點金石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為什么卻沒有無數(shù)富有的煉金術士。法蘭希的回答是哲學家透露秘密是太危險的事。他問：“一個總是隨身攜帶價值一萬英鎊的珍寶金銀四處游歷的人，能夠做到安然無恙而不被搶劫嗎？”這位行家難免會被某個王侯綁架從而成為“他們奢侈和暴政的工具”。他還認為真正的哲學家對物質(zhì)財富不感興趣，而是被他自身對揭示未知事物的熱情所感動。

普拉特斯早些時候就為煉金術士尚未生產(chǎn)大量黃金一事提供了不同的解釋。他指出，有抱負的煉金術士追求煉金技能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他非但得不到收益，反而要為自己的學習付出代價，最終遭受損失”。煉金術就性價比而言根本就不劃算。當然，他自己的煉金術項目除外。在《對煉金術士的警告》一書中，他宣稱所有其他煉金術士都徒勞無功，他是唯一擁有成功所需知識的煉金術士?！拔也坏l(fā)現(xiàn)了點金石，”他聲稱，“而且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確定和可靠的、能讓英格蘭和世界快樂的方法，這比點金石還好一萬倍，將最大限度激發(fā)上帝的贊美?！痹谙蜃h會發(fā)表講話時，他宣布他很樂意將他的知識獻給國家，如果議會愿意為他提供一個實驗

室，“類似于在威尼斯城的實驗室，確保在那里他們可以秘密工作”，因為除了下葬以外，沒有人會出于其他任何原因離開實驗室。

盡管法蘭希和普拉特斯已就與煉金術相關的成本和障礙提出了警告，哈特利布學術團體仍推出了自己雄心勃勃的金屬煉制項目。管理該項目的責任被分配給了哈特利布最親密的合作者本杰明·沃斯利，他也是1644年普拉特斯突然去世后哈特利布的主要技術顧問之一。如前所述，他不僅是經(jīng)濟事務辯論的積極參與者，還是一位煉金術士，翻譯了格勞伯作品的重要部分，推動了一個大型硝石項目。1648年，沃斯利被派往阿姆斯特丹與哈特利布在歐洲大陸的同事磋商，并獲得化學、農(nóng)業(yè)、泵、磨坊、鏡片制造等方面的知識。然而，沃斯利此行的主要目的顯然是獲得格勞伯的信任，以便他能透露盡可能多的煉金術知識。盡管格勞伯是一個有爭議的人物，但包括哈特利布在內(nèi)的許多人仍認為他是世界上最杰出的煉金術權威之一。

與哈特利布的另一位合作者，在阿姆斯特丹經(jīng)營業(yè)務的德意志商人、醫(yī)生和煉金術士約翰·莫里亞恩協(xié)作，沃斯利成功從格勞伯那里辛苦收集到了重要的信息。然而，最后，他對格勞伯感到沮喪，因為后者不情愿揭示進行煉制必需的所有成分和技術。一些人認為，格勞伯開始逐漸擔心自己被視為一個自我致富的黃金制造商和售賣煉金術秘密的商人，怕這個名聲越來越響亮。莫里亞恩確實承認格勞伯有商業(yè)意圖，但他補充道，只要能與社會進步的愿景整體兼容，賺錢沒什么錯。最終，沃斯利1649年回到倫敦之后，與格勞伯達成了一項財務協(xié)議，后者承諾將解釋如何從鉛中提取黃金。莫里亞恩隨后為該項目成功爭取到資金，哈特利布學術團體終于可以開始生產(chǎn)黃金。

大約在同一時間，這一時期也許是最受尊敬的煉金術專家加入了哈特利布學術團體。神秘人物喬治·斯塔基，又名艾任紐斯·菲拉勒忒斯（Eirenaeus Philalethes，和平真相愛好者），在1650年從新英格蘭到了倫敦，據(jù)說帶來了一種靈藥配方。在到達英格蘭國土后，斯塔基迅速崛起成名，啟發(fā)和教育了許多重要的科學思想家，例如約翰·貝克爾、羅伯特·波義耳和艾薩克·牛頓爵士。哈特利布做了最大努力，鼓勵斯塔基加入正在進行的——到目前為止似乎成功的——煉制項目，參與項目的人現(xiàn)在包括沃斯利、莫里亞恩、約翰·錫伯圖斯·柯福勒和一個簡稱為奧瑞法博或“金匠”的人物。在1651年的一封信中，哈特利布描述了“沃斯利、莫里亞恩和奧瑞法博如何正在艱難地從事著將含銻銀轉換成黃金的工作。還要從錫（他們?yōu)榇藙?chuàng)建一個龐大的工作項目）和鐵中大量提取黃金”。他補充說：“［斯塔基］現(xiàn)在只是小打小鬧地提取少量黃金，而如果他加入，他必然能從中獲得巨大的收益?！比欢?，盡管哈特利布和沃斯利數(shù)次邀請，斯塔基仍拒絕加入黃金制造項目。他承認，他雖然認識一位擁有制造銀和金兩種金屬的靈丹妙藥的煉金術士，但拒絕打破他對這位行家的承諾，無論受到多么強烈的懇求，他仍然堅持保守秘密。在給波義耳的一封信中，斯塔基表達了他對沃斯利一再示好的惱火：“有些先生乞求我跟隨他們一起從［銻］和［鐵］中提?。劢穑莺停坫y］，其中沃斯利先生是一位獨具匠心的紳士，他做了很多說服工作?！彼顾诮忉尵芙^的理由時透露自己不愿意放棄對大自然最深奧的奧秘的追求來換取黃金制造的生活，這種生活“與那獨角獸在輪子上日復一日地繞圈奔跑相似，明天我可能還是會做同樣的事情”。斯塔基還透露了他對那些通過出賣秘密破壞煉金項目的人的厭惡，這些秘密最終有可能落入錯誤的人手中。在提到著名的煉金術士托馬斯·沃恩時，斯塔基宣稱“他欺騙了各種貪婪地渴求黃金的人，從而獲得兩千多邁納（Mina，古代埃及和希臘等地的計重單位），他在宣誓保持沉默的情況下向他們透露了他的秘密來換取貨幣，現(xiàn)在，他的欺詐行為被識破了，成了一個臭名昭著的人”。他還責備格勞伯，部分原因是他愿意出售煉金術秘密，部分原因是他缺乏煉金專業(yè)知識——在看過格勞伯的秘方之一后，斯塔基稱它一無是處，是一個“荒謬的、可怕的、令人震驚的、十倍嚴重的謊言”。

在成功提取白銀后，據(jù)稱有20位精煉商和金匠確認情況屬實，有人向斯塔基出價5000英鎊換取他成功的秘密。斯塔基再次拒絕了這個提議，聲稱在這些事情上他寧愿保持克制，守住一個秘密“對我來說比任何外在的財富更能滿足我”。然而，有一個目的能讓斯塔基愿意分享他的煉金術秘密。斯塔基強烈反對圍繞在他周圍發(fā)展的商業(yè)社會。他討厭那種貨幣帶來的權力，并相信私有財產(chǎn)和貨幣在以危險的方式破壞道德和宗教。為此，他有興趣分享他那如何使黃金倍增的知識，前提是這會瓦解整個貨幣體系！斯塔基在談到白銀時寫道：“我希望并期待再過幾年后貨幣會隨處可見，這個反基督教的怪物的支點就會歸于塵土，因為民眾都瘋狂了，整個種族都為擁有這種無用的重物而非上帝而發(fā)瘋。這難道不是我們即將到來、期待已久的救贖的前兆嗎？”

法蘭希和斯塔基都以各自的方式明確表示，在煉金術的世界里，保密是最首要的。如果找到了魔法酊劑，為了維護煉金術士的安全和貨幣體系的可靠性，煉金術的鑰匙就必須保密并且僅將訪問權限授予享有最高聲譽和最可靠的人。正如著名科學家羅伯特·波義耳在二十年后所指出的，如果黃金制造的配方被廣泛使用，煉金術“會大大擾亂人類的事務，為暴政提供支持，帶來普遍的混亂，扭轉世界，顛倒乾坤”。從事煉金術必須保密的另一個原因是自亨利四世以來，用煉金術冶煉金屬一直是一項重罪。

無法從斯塔基那里套取秘密，又因與莫里亞恩的合作進展不順而灰心，沃斯利開始懷疑他們的實驗的可行性。莫里亞恩在一封信中回憶道：“沃斯利先生不再相信金屬煉制?！蔽炙估诮o哈特利布的一封信中寫道：“我已經(jīng)把關于化學方面的所有考慮都擱置在一邊，因為我們能做的事并不比實驗員或強水蒸餾器多多少，除非我們能找到要訣，清楚完美地知道如何打開、發(fā)酵、凈化、腐蝕和破壞（如果我們愿意的話）任何礦物質(zhì)或金屬。”該項目唯一能夠取得成果的方法是找到作用于金屬的要訣。如果找不到，哲學家就淪為一個單純的實驗員或?qū)嶒炇夜と恕ｋm然沃斯利后來重新對煉金術產(chǎn)生了興趣，但他目前對金屬煉制幻想的破滅足以終結哈特利布學術團體最雄心勃勃的生產(chǎn)黃金的嘗試。

（本文摘自卡爾·文納林德著《信用之災：暴力、錢荒、泡沫與英國金融革命》，周宇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