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塞希龍納亞：大海多么痛苦啊！叫人怎么能相信呢？

“海里沒有墓地?！薄胞}把一切都保存得好好的?！痹诤＠锊恍枰裁床t望臺，也不用為了祈求各種各樣的恩典而點燃蠟燭?！?/p>

海之死

鎮(zhèn)上的鄰居都管巴西琉·赫爾南德斯叫巴西琉，他在世上除了十三歲的兒子費里克斯和大海之外，再也沒有任何別的東西了。自從他老婆死了后，他就申請去當燈塔看守人，后來得到了這個差使。

現(xiàn)在，巴西琉和小兒子兩人孤零零地在燈塔上看管航標燈已經(jīng)整整十年。他們高高在上，統(tǒng)轄著小小的港口、海灣、白色的小鎮(zhèn)和連綿的山麓。巴西琉常常說：“我們像飛行家?！彼麄冞@一對兒，像兩座獨居的小島，航標燈朝他們一閃一閃地眨動眼睛，海浪在腳下隨著他們的心情時而輕柔地愛撫著，時而又兇猛地撞擊著。對于他們，大海沒有秘密：不論在一覽無余的海面還是在相當深的海底。他們的記憶里留下了潮汐漲落的節(jié)奏，他們懂得大概改變顏色包含著什么意思，他們知道每一塊暗礁的位置。他們能解釋海面突然平靜的原因，能告訴你一隊魚群或者一條船即將到來的消息，還能測出風向和風力的大小。他們常常說自己看得懂海水泛起的泡沫和皺紋。

其實，他們對大海的了解是來自習慣。來自他們的五種感官，或許還要再加上第六種感官。當然，其中嗅覺是最主要的。只要一爬上航標燈周圍的環(huán)形平臺，他們的鼻孔就張開，潮濕而帶咸味的空氣就像莫爾斯電碼一樣噠噠地在他們的腦子里敲開了點子。“風暴即將來臨?！薄叭靸?nèi)一切平靜?！薄昂Ｋ谡垓v?！薄耙恢幻粤巳旱尼E海豚在附近游蕩?！?/p>

近來做父親的巴西琉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常常覺得疲倦，他往往有點煩惱地把小手指頭伸進耳朵里捅一捅；兒子費里克斯和他相反，越來越有進步。就好像他把父親丟失的本領(lǐng)樣樣都從地上拾了回來。這是一種能力的轉(zhuǎn)移，這就是輩輩相傳的自然法則。

巴西琉愛他的兒子，超過他對望遠鏡的愛，超過他對指南針的愛，也超過對大海的愛。他能一連幾小時地、幾輩子地坐在床上撫摸兒子的頭發(fā)。他每次離開燈塔到鎮(zhèn)上去，從來沒有忘記給兒子買些小玩意：有時是一頂貝雷帽，有時是一些印花圖案紙的裝飾品，有時是一只單簧管。費里克斯為了感謝爸爸的禮物，就對他講各種故事。當他點燃酒精燈煮咖啡的時候——喝咖啡是這個燈塔看守人隔代遺傳的習慣——費里克斯就把爸爸不在家的時候發(fā)生的事編出一些故事來。有一支強大的艦隊在遙遠的海面駛過去了。一只綠色的老鼠跑到樓梯口向里面張望，他只好把它打死。無線電宣告月亮裂成了兩半。指南針忽然演說起來，對他講北方和南方，還說它最喜歡發(fā)抖，又說他非常愿意在一個男孩的口袋里死去。個子高高的、長著毛茸茸的濃密眉毛的巴西琉微笑地聽費里克斯講故事。他在孩子身上看見了自己過去的模樣。

巴西琉過去一直生活在一個幻想的天地里，他總是猜想在每件事物后面和每個事物內(nèi)部都有一個人們不理會的生命存在著。費里克斯喜歡給事物加上詩意，這樣更好！“否則他會人受不了燈塔生活！”后來孩子疲倦了，巴西琉也喝完了咖啡，兩人就點燃一根香煙，輪流抽——每人抽三口——同時還打紙牌、下棋；想念死去的母親；利用燈光在墻上做手影；他們能做出兔子和毛驢來，還能做出費里克斯的倒影和魚兒。費里克斯經(jīng)常做算術(shù)、學地理，這是他最喜歡的功課。有時他緊挨著無線電坐下，凝神屏息地聽著，想收聽到遠方的信息。

鎮(zhèn)上的鄰居們都喜愛這對父子。每逢星期日，總有許多對夫婦到燈塔上來。巴西琉和費里克斯總是十分殷勤地招待他們，遞給他們望遠鏡?！扒魄?，那是你家的窗！”“看，那是我家的陽臺！”他們給客人看地圖，看古老的航海日志，它記載著海岸附近發(fā)生的船只失事和風暴，還有發(fā)現(xiàn)一只完整無缺的中國船的故事。在那只船上，當然，連一個水手也沒有發(fā)現(xiàn)。“快結(jié)婚吧，到這里來度蜜月?！惫媚飩兏┥砜粗鵁羲車那捅?，高叫起來，“天哪！”他們的頭腦被星期天和愛情以及這個被控制住的危險地方弄得暈頭轉(zhuǎn)向。男人們看起來有點傻乎乎的，他們把巴西琉看成是個魔法師，認為他保護了小鎮(zhèn)和全鎮(zhèn)居民?！坝心銈冊谶@里，我們就放心了?！薄凹偃绯隽耸裁词?，你們就會發(fā)出警報的?！碑斎?，他一定會的。一旦發(fā)生了什么事，燈塔看守人會把全省的人都驚醒的。因為他們有父子兩人，全都是又認真、又負責任。

鎮(zhèn)上的人全都喜歡巴西琉和費里克斯。碼頭工人們很愛他們，小船塢的工人也愛他們，在海灘上織補漁網(wǎng)的女人們、漁夫們，各個都同樣地愛他們。費里克斯是給漁民帶來好運氣的吉神，有只黑白條紋的小漁船就被命名為“費里克斯號”。神父也非常愛他們，他好幾次想讓費里克斯去擔任祭壇的侍童，都沒有成功。“隨他去吧。”巴西琉對神父說，“叫這孩子去擺弄香燭，對他不一定合適。”曾經(jīng)教過費里克斯加法并且還特別教給他乘法的老師也愛他們。藥劑師也愛他們，費里克斯常常在藥房的秤上量自己的體重。商店的老板也都愛他們。有個制造焰火的商人，每年過完國慶節(jié)總要問他們，從燈塔上看最后一道焰火有意思嗎？連無家可歸的狗也愛他們，當然那些坐在廣場長凳上曬太陽等死的老頭們也愛他們。燈塔成了人人尊重的象征，安全的保障。如果沒有這座燈塔牢固地屹立在那里，全鎮(zhèn)的人都會覺得無依無靠。

就巴西琉和費里克斯本人來說，他們自己也可以說是幸福的。巴西琉尤其如此。有時，別的燈塔看守人打電話給他，他就問他們：“喂，你那兒一切都好嗎？”聽到他們用厭倦的口氣回答：“還不是那樣，到處是水?！彼喼睙o法理解。的確，海水一般說來總是一個樣的，而且，他和費里克斯從高處往下看，所有的人都顯得一個樣，他們的一切焦慮、操勞都顯得有幾分可笑?？墒牵降资裁词呛ｚt？什么是望遠鏡？什么是綠顏色的老鼠？為什么費里克斯一個勁兒地長高，簡直像被風吹大似的？不用說，事情并不都是明擺著的。那些燈塔看守人最后還是對著鏡子仔仔細細瞧瞧自己。費里克斯的辦法是值得他們仿效的：他思考一件事，能通過這件事像連鎖反應一樣得出一系列使人興奮的結(jié)論。當然，這跟氣質(zhì)有很大的關(guān)系。有的燈塔看守人不是到頭來在燈塔里上吊嗎？還有的變得非常粗野，越來越像猿人。也有的幾乎可以說是幸福的，例如巴西琉。

至于費里克斯，他是整個心撲在這里了。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小鎮(zhèn)，正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創(chuàng)造那一切已經(jīng)創(chuàng)造出來的事物。他可以對著星星快樂得手舞足蹈，但是父親給他的印花圖案紙裝飾品也一樣能使他樂得手舞足蹈。他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火車，沒有見過賽馬會的馬，沒見過麥田、妓女。在他的前額上有一大塊地方還是純潔無暇的。他對父親說：“我覺得我自己不像個飛行家，倒像個馬戲演員，像個蕩空中秋千的藝人?！彼茈y把目光轉(zhuǎn)移到眼前的事物上。他不知道什么是幸福，除非說，幸福就意味著眺望海鷗，意味著輪到他抽煙的時候抽上四口，而不是抽上三口。對費里克斯來說，大海是一片永不停息的原野，是馬戲班翻筋斗的蹦床，在它的寶庫里庇佑著歡笑、懷疑和數(shù)不清的愿望。他認為大地會殺害生靈，大海卻不會。他相信淹死的人還活著，海底下有許多城市，那里樣樣齊備，人們能夠呼吸，能夠舒適愉快。“海里沒有墓地?！薄胞}把一切都保存得好好的。”在海里不需要什么瞭望臺，也不用為了祈求各種各樣的恩典而點燃蠟燭。

新年的第一天——費里克斯?jié)M了十四歲——發(fā)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頭天晚上，他和父親歡笑著，享受著孤獨的樂趣，度過了“除夕”——“圣西爾維斯特雷之夜”的大部分時間。那晚巴西琉到鎮(zhèn)上去過。他惦記著費里克斯，拒絕了別人的邀請，回來時帶來一份上面有個漂亮女人像的日歷，還帶回了葡萄酒、白蘭地、糖果和兩頂紙帽子：一頂是尖的，給他自己；一頂是圓的，給費里克斯。兩個燈塔看守人靜靜地閑聊了好久，消磨著時間，等待午夜。忽然，教堂的時鐘敲響了第一聲。鐘聲非常清晰地傳到燈塔上，使他們聽了都覺得有點害怕。他們把紙帽子戴上，互相舉杯祝賀，擁抱親吻。鐘聲一連敲了十二下。他們覺得，隨著每一下鐘聲，他們兩人更緊密地連在一起了。他們小心翼翼地在塔頂圓廳跳起舞來，免得碰到桌椅，一面還向日歷上那個穿著游泳衣顯得特別冷的女人眨眼睛。屋里是溫暖而美妙的除夕，屋外天空在顫抖，擱淺在海灘上的漁船卑順地搖晃著。

一點整，父子倆坐下玩紙牌，嘴里嚼著咖啡渣?；馉t噼啪直響，好像許多劈碎了的罪惡在里面燃燒。每回都是巴西琉贏，費里克斯遇到節(jié)日總是假裝手氣不佳。兩點鐘的時候，他們各自上床睡覺。到燈塔外的平臺上做例行檢查的是費里克斯，他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情況。有節(jié)奏的浪擊聲、刺骨的寒風、扇形的燈光在水面閃爍。他嘴里“嘟……”了一聲，就進屋上了床。不大工夫，父子兩人便響起了鼾聲。爐火漸漸熄滅。下面，鎮(zhèn)上的酒店里，人們互相慶祝友誼，祝愿誠實而高尚的新生活的到來。

六點鐘，費里克斯猛地驚醒了。他夢見海水是甜的。太可笑了。簡直是搗亂。他又睡著了。這回他夢見海水是紅色的，真荒唐！血是紅的，火是從寒冷中產(chǎn)生的。這會兒他父親還在熟睡……費里克斯側(cè)耳細聽。海水深沉地拍打著燈塔基石。大海在進攻。費里克斯熟悉它的火爆脾氣，一線帶黃色的光透過窗玻璃射進來。為什么光線會發(fā)黃？他披上了圍巾。真奇怪，風停止了呼嘯。為什么光線是黃色的，天空卻像許多次日出前一樣呈現(xiàn)青灰和深紫色呢？費里克斯看了看鐘：七點。他回到床上，想再睡一覺。可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憂慮害得他無法入睡。忽然間，一大群海鷗飛了過來，它們撲打著大窗。費里克斯扭過頭看看這群海鷗。它們好像發(fā)了狂，像是在找尋什么極其緊要的東西，這東西以前完全屬于它們，可是現(xiàn)在竟丟失了。它們的叫聲多刺耳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費里克斯突然下了決心，一下子掀掉毯子跳下床來。一?？Х仍谒_下被踩得咔吱咔吱直響。他把帽子拉到額前，走到了結(jié)了冰的窗玻璃跟前。海鷗看見他來就逃走了。燈塔仍然是活著的。費里克斯用手指在玻璃上化開一塊橢圓形的孔，向大海望去。

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奇異的景象。如果他不是人，而是鳥，那他也會失聲尖叫起來的。天空確實是青紫的，就像是耶穌受難日的一個巨型墓穴，那顏色像凝固的血。大海在奔騰咆哮……但是大海盡頭并不是這樣。相反，在海天一線的地方，大海是靜止不動的，是呆滯的。它在平靜中顯得恭順，又顯得恐懼，好像被壓扁了，變成了無機物。一個又一個浪頭從那邊涌起，朝著海岸這邊洶涌奔馳而來，似乎想逃開那塊變成了化石的遙遠的海平面。在費里克斯眼前，滔天巨浪直撲過來，像海鷗一樣驚慌得發(fā)了狂怒。浪花掀起了巨大的漩渦，瘋狂地吐著白沫。像是有一把漁叉扎進海水的脊梁，又像是有人把喜馬拉雅山底下猛烈地炸開了一個大洞。

費里克斯產(chǎn)生了神秘的恐懼心理。他下意識地裹緊了圍巾，然后打開了右邊的一扇小窗。立刻，一股腐臭氣撲鼻而來，使他想起停尸房的氣味。他趕緊關(guān)上窗子。他看看指南針，指南針正在茫無目的地瞎打轉(zhuǎn)。他的手碰著了什么金屬物件，使他吃了一驚。他不敢關(guān)上航標燈。似乎有許多看不見的鬼怪圍著他。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四周發(fā)生的事是他這個孩子無法解釋的。費里克斯不怕打雷閃電，可是無線電閃出火花卻使他害怕（他從來沒有見過火車）。天空變得越來越青紫，使得海水和峭壁都染上了一層深深的憂郁色彩。他覺得好像一切都靜止不動了。這是一種莫測高深的寂靜，好像不論是巖石、時間還是大海都不存在似的。他似乎覺得只有他獨自一個，提心吊膽地呆在塔頂?shù)膱A廳里。

費里克斯看了看父親。他不忍心叫醒他，可還是搖搖頭，把他叫醒了。巴西琉詫異地睜開眼睛：“怎么啦？”費里克斯指著寬大的窗口?！昂！卑臀髁鹛铝舜玻鞍l(fā)生什么事？”他用眼光詢問者費里克斯，人好像一下子變蒼老了。費里克斯抽抽搭搭地嗚咽起來。燈塔看守人慢慢走到窗子跟前，從橢圓形的孔向外面望去。他的雙手馬上不由自主地抓緊了窗臺，嘴里咕嚕了一句什么，像是在咒罵，也可能在祈禱。

巴西琉立刻就懷疑這種現(xiàn)象是超自然的，是從未發(fā)生過的。這跟旋風來臨或是潛流的影響都毫無關(guān)系。他清清楚楚地看出，遠處的海變成化石并不是他的眼睛在作怪，而是事實。不過，他還是走到望遠鏡前面，仔仔細細地定睛觀察。奔騰的波浪顯然是想逃走。很明顯的是，許多浪頭突然一下子崩塌了，被一種力量從后面擊碎，成了僵死的平地的一部分，往前面伸展開去。這種粉碎過程是以一種幾乎是幾何學式的嚴謹手法自西向東平推過來的，好像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按部就班地指揮這場行動。巴西琉在望遠鏡的幫助下，還看見兩只船，使他的疑心得到證實。事實上，不大一會工夫，兩只船一先一后都陷進了這種變?yōu)榛倪^程，失去了行動能力，像在陸地上那樣側(cè)面倒下，和玩具一樣。

巴西琉放開望遠鏡，看看費里克斯。他還戴著帽子在那兒發(fā)抖。大海多么痛苦??！叫人怎么能相信呢？它變僵硬了，像羊皮紙。它是那樣遙遠，那樣平靜！它難道不使人想起死去的平靜嗎？大海會和人一樣，和歲月一樣，和海鷗一樣地死去嗎？費里克斯想起死去的媽媽。那樣僵硬！那樣平靜！

“爸爸，海要死了……”

巴西琉抬了抬毛茸茸的眉毛，嚇唬著這個孩子。但是突然間他倒退了一步。上帝啊！假如真是這樣呢？模糊的圣經(jīng)傳說襲入了他的腦海。

“您打開小窗聞一聞吧?！?/p>

巴西琉猶豫了，他又看了兒子一眼，就照他的話做了，一股寒冷而腐惡的臭味迎面撲來。

“這是真的?！睙羲词厝肃哉Z，“海要死了！”

費里克斯聽到這句話就迸發(fā)出一聲神經(jīng)質(zhì)的抽泣?！盀槭裁矗瑸槭裁?？”巴西琉抬頭看看天花板，又看看指南針，最后痛苦地啪的一聲關(guān)上了小窗。

這時候，他記起了自己是看守，便行動起來。

“你去鎮(zhèn)上警告他們。我給其他燈塔看守人打電話?！?/p>

費里克斯走不動了。這不就是世界的末日嗎？后來他好容易跑開，像一道閃電似的沖下了旋轉(zhuǎn)的樓梯。

他到了燈塔下面，邁了幾大步就從塔底的水泥坡跨到了碼頭上?？墒谴a頭上空無一人。今天是元旦。地上堆著木頭箱子、木桶、帆布頂篷，還有一臺吊車。費里克斯不停地奔跑著，跑到了小船塢和海灘上。他看見幾個人在小漁船附近抽煙。他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昂Ｒ懒?！”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海要死了！”他臉上一副呆相，手里拿著帽子，指著燈塔。他爸爸還在那里。他又指指渺茫的遠方，指著像耶穌受難日那種顏色的天空。

幾個人聽了你望我，我望你，微笑了。小費里克斯怎么回事呀？他喝葡萄酒吃糖果吃醉了嗎？還是被日歷上的女人陶醉了呢？到藥房去稱體重還太早了啦……

“年輕人，你怎么不舒服啦？”

“我不是撒謊，我不是撒謊！我爸爸看見的！?！?/p>

有個打漁的親熱地走到他身邊，伸出手想摟他的肩膀?？墒琴M里克斯跳開了，他像個小預言家，舉起兩只胳膊。

“你們到燈塔上面去就看見了！”費里克斯深深地嗅了一下，“難道你們聞不到死的氣味？”

就在此刻，巴西琉出現(xiàn)在燈塔平臺上。他已經(jīng)給兩個燈塔看守人打了電話，現(xiàn)在他正以看守身份急急忙忙地通過燈光信號來傳遞這條消息。

在小船旁抽煙的人都疑惑不解地望著他。這一刻充滿了緊張的期待。巴西琉的身影（一個十全十美的燈塔看守人）顯得很嚴肅。

“注意，注意！大片大片的海正在變?yōu)榛?。石化面積正在不斷地自西向東發(fā)展，即將到達海岸。按此情形發(fā)展下去，上午即將到達港口?！?/p>

幾個人驚得目瞪口呆。他們彼此望望，又望望大海。視線所及的地方，什么也看不到?？墒琴M里克斯還是帶著那種表情站在那里，拿著帽子的手舉得高高的。

“我們到燈塔上去！”其中一個說。別的人都跟著他朝那邊走了。

另一個人說：“我到漁民合作社去警告他們?！?/p>

“不要，還是等一等?！?/p>

“干嗎要等？我這就去警告他們?！?/p>

費里克斯又啜泣了一下，就朝鎮(zhèn)上跑去，他幾乎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他想警告全體居民?？墒撬艿筋^幾條街上，看見一家家關(guān)得緊緊的大門和窗子，不知怎么就說不出話來。他想起教堂，就跑到那里。教堂大門敞開著，他找到了神父?！昂？煲懒?，我們應該敲鐘！”神父想攔住孩子，沒有攔住。費里克斯一直跑到鐘樓底下，抓著繩子，用盡全身力氣打起鐘來。誰也沒聽過這樣的鐘聲，它不是報告火災，也不是報告一次洗禮，也不是報告耶穌復活！鐘聲是悲慘的，卻又顯得陌生。神父想拉住費里克斯，可是這孩子每拉一下繩子就被拽到難以相信的高度?！拔覜]有撒謊！沒有撒謊！你去看看吧！”

鐘聲制造了奇跡。同時，小小的電話局也接到了消息。一個個窗口出現(xiàn)了充滿睡意的面孔和蓬亂的頭發(fā)?！鞍l(fā)生了什么事？怎么回事？”男人們困倦地系上褲子紐扣，迅速地走下樓或是走出大門。狗和貓純粹本能的指引下跑向了海灘?！鞍臀髁鹜ㄖ诵┢婀值南ⅲ〈蠛Ｗ兂闪耸^！”

“胡鬧！”

“他一定喝醉了！”

鄰居們來到海灘上，正碰見剛從燈塔回來的漁夫。他們證實了這件事。他們都親眼看見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用不著望遠鏡。死亡前進得多么迅速??！這是一場無法挽回的大災難，是“超自然的，從未發(fā)生過的”。

“波浪翻騰著，當它平息下來的時候就死了?！?/p>

“它們像打呵欠的大嘴?！?/p>

“水變黃了?！?/p>

“我們又會怎么樣呢？”

巴西琉堅守著他的崗位，不斷向當局發(fā)出報告。八點鐘的時候，全鎮(zhèn)居民都聚集到防波堤上了。有的女人頭上包著黑色頭巾。只有掘墓人不肯離開墓場?！昂[！他們都喝醉了！”

在防波堤上，那奇異的景象已經(jīng)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不久以后，所有那些一家人、一家人聚集在一起的鄉(xiāng)鄰們，都摸索著拉住別人的手，慌張地退到海灘上。有許多人爬上船塢那邊的小山崗，還有幾個人孤零零地散開在聳立在海灣右岸的峭壁上。不時可以聽到幾聲嗚咽，但是在那群情激動中費里克斯的平靜卻顯得更突出。怎么辦呢？鐘聲停了。費里克斯現(xiàn)在正朝燈塔跑去，好和父親呆在一塊。

九點整，巴西琉報告說：“死亡到達了海港入口?！边@話是真的。這是巴西琉第一次正式使用這個詞。燈塔腳下的海水顫抖著，后來就不動了。太陽在天空升起老高，但是顏色也和各各他（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地方）那兒的顏色一樣！空氣里有一股爛蔬菜和腐爛東西的氣味。魚兒跳躍著，好像要找個避難的地方?？墒堑侥膬喝ツ?？怎么去呢？

碼頭下面的水不再拍打堤岸，水退走了，似乎又漲了起來，停泊在角落里的漁船——有一艘是黑白條紋的，名叫“費里克斯號”——都像玩具一樣傾斜過來，側(cè)著倒下了。整個港灣開始變成黃色。海水并不是變成石頭，而是變成了大理石，平滑、光亮。海底的貝類被禁錮在里面，似乎在萎縮下去。后來，浮標也不再漂動了。

實際上死亡前進得很緩慢，鎮(zhèn)上的人卻覺得它快得使人頭暈眼花。十點鐘，大家全都等著大海咽最后一口氣。十點半鐘，大海到底咽了氣。大家都親眼看見了。從港灣的一頭到另一頭，一個痛苦的浪頭，像一聲哭喊向上飛起，直到后來，它塌落下來，鋪在沙地上，像一只受到催眠的蜥蜴，僵直地停在那里。浪花的飛沫變成了一道堅硬而銳利的石灰?guī)r邊緣。

鎮(zhèn)上居民擔心隨著這次現(xiàn)象，在地上和天空里還會發(fā)生其他現(xiàn)象。站在神父旁邊的人畫著十字。海鷗成群結(jié)隊地逃向山區(qū)，似乎說明居民們的恐懼是有道理的?？墒撬麄儾痪镁桶l(fā)現(xiàn)，最大的痛苦還是在每個人自己的思想里面。的確，每人的神智都感到痛苦，可是這痛苦又都不一樣。沒有大海，小鎮(zhèn)就失去了生氣，但是認識到這點的每個男人和女人，又都以自己的方式體會著這次切除的手術(shù)對他的影響。漁民們想起了在大海上度過的千百個夜晚。他們今后再也不會度過這樣的夜晚了，他們想到自己的行業(yè)和生計就這樣荒唐而悲慘地結(jié)束了?？椦a漁網(wǎng)的女人們覺得她們似乎也被消滅了。海上救生隊的隊長感嘆自己竟然有幸成了無用的人。落在人后的老頭們現(xiàn)在都來到了。他們正在問大家發(fā)生了什么事。從此醫(yī)生完全懂得了自己的能力是有限的。情人們曾經(jīng)凝視著大海，孕育出種種夢想和美好的語言，現(xiàn)在他們卻忍受著難以形容的孤獨和疑慮。死亡砸爛了人們的頭腦，給他們以不同的方式施行洗禮。制造焰火的商人喜歡早起，他把一只沒有做完的鞭炮像一根蠟燭一樣握在手里。用魚竿釣魚的人使勁咬手指甲，好像在咬魚鉤似的。孩子們走到死去的海水跟前，好像想用手摸摸它！也許唯一顯得高興的是掘墓人和那些蛆蟲。掘墓人是個縱橫字謎迷，他正在問自己，怎么樣才能埋葬大海。“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去埋它！”他自己質(zhì)問自己。至于那些蛆蟲，它們正在漁船下面懷著毫無疑義的不耐煩和歡喜心情蠕動著。

迷惘轉(zhuǎn)為憐憫。鄉(xiāng)親們懂得海的死意味著無數(shù)其他的死亡。它們產(chǎn)生了憐憫心?？蓱z那些大大小小的魚，當場變成了化石！可憐珊瑚礁、珍珠貝、海蝸牛?？蓱z大大小小的漁船，還有遠洋輪船和潛艇！唉，被困在大洋中間的艦長們發(fā)出了多少份電報??！海島現(xiàn)在也不再是海島了。費里克斯夢中的海底城市——裝備齊全，可以呼吸而又舒適的城市——一定也死亡了。海底電話線、測探水雷和深水水雷。一切一定都死了。每一滴水是一個尸體，每一個漩渦是一聲再見，海是大家知道的最大的墓地。鎮(zhèn)上的人體會到一種奇異的象征意義，使他們的腦子開了竅。他們覺得漁網(wǎng)像尸衣，漁船像棺材，燈塔像一支無愧于宏偉大海的火把。還有河流呢，當他們?nèi)苛鬟M堅固的大海里去以后又怎么辦呢？在冰凍的海洋里又發(fā)生了什么呢？男人們望著海灣；海確實死了，它甚至縮小了。它好像隨時都可能從一些縫隙里散發(fā)出氣體來。一個攝影師支起三腳架，正在拍照。相反地，貓都走開了。突然，一個老太太跑來了，她抱著一束野花，上面扎著紫色緞帶。別人還來不及讀緞帶上寫的字，她就把花束扔向了大海。

現(xiàn)在，在一瞬間，全鎮(zhèn)居民所有的痛苦和同情都集中在巴西琉和費里克斯這兩人身上。他們終于決定放棄燈塔，到海灘上的居民這兒來。有人說：“他們來了！”許多雙眼睛朝著他們，看見這兩個燈塔看守人慢吞吞地穿過把燈塔和碼頭分開，又把兩者連在一起的水泥坡，來到碼頭上，又從那里向他們走過來。從遠處看，兩人都顯得比實際蒼老，他們的圍巾在風中飛舞。人人都懷著受了傷害的心情期待著。他們誰也無法否認：這對兒有自己的酒精爐、墻上有中國人形剪影，曾經(jīng)算得上是幸福的父子，才是最主要的孤兒，是大海死亡后最具體的受害者。巴西琉沒有了航標燈、沒有了望遠鏡、沒有了船只失事的航海記錄簿！他永遠也不會習慣這種新情況的！還有費里克斯……沒有海，他就失去了生存的理由。他敲起喪鐘，也是為自己而敲的。這孩子在胸前刺了兩只槳的花紋，他每次去上母親的墳，都對她說：“我愛您，就像愛大海一樣?！?/p>

神父走上前迎接這兩個燈塔看守人，可是巴西琉一點也沒有注意。一方面，他好像對一切都不關(guān)心了。另一方面，人們覺得他似乎做出了一個決定。神父讓開了路。人人都給他們讓路。遠處，分散在巖石上的人問自己：“怎么制作死海的面部模型？”

巴西琉和費里克斯走到海灘中間，在岸邊站住了；他們緊靠在岸邊，似乎想象那些孩子一樣，用手去摸摸曾經(jīng)是海水的東西。其實他們想的不是這個。他們正在考慮，簡直沒有注意到身邊的人群。他們考慮的是費里克斯在急于挽救無法挽回的一切時想到的問題：地球上的海洋不一定全都死了?？赡茉谀硞€遙遠的地方，還有一小塊海水沒有變成化石。“很可能在北部海岸那邊，據(jù)說那里的一切都很結(jié)實、強壯?！薄盎蛟S在一塊溫暖的海域里。”附近地區(qū)的燈塔看守人打電話證實說：“我們這兒的海也死了。”可是北冰洋怎么樣呢？在冰層地下、冰山之間，它是不是還活著？還有南海、死海呢？

費里克斯把指南針帶來了。他也像指南針那樣發(fā)著抖。他們看見了教師、鎮(zhèn)長、正在給他們拍照的攝影師、把一束野花扔進大海的老太太。他們看見鎮(zhèn)上所有的朋友，還有他們精神上的朋友，還有廣場上的樹、漁網(wǎng)和漁船的桅桿。他們的眼光包含了兩個方面。它再次證明，他們愛自己的同胞，愛大地；同時也證明，要使他們活下去，僅僅有了同胞和大地還不夠……

因而他們突然查看了一下指南針，又互相深邃地望了一眼。他們用不著一句話就做出了完全一致的最后決定。他們朝著鄉(xiāng)親們，說了句：“祝福你們……”聲音低得叫人聽不見，但是前面的人把這句話一直傳到最后面一個人那里，他就是那個制作鞭炮的商人。他聽到這話后，生平第一次痛哭起來。

只有一會兒工夫，巴西琉的右胳臂摟住兒子的頭頸，兩個已經(jīng)走上曾經(jīng)是海水的堅硬的表面。當他們走過邊上的那條石灰石——水沫的邊緣——時，他們不得不稍稍踮起腳尖。地下的路就像皇宮大廳一樣光滑平坦了。

有人叫道：“回來！回來！你們發(fā)瘋啦！”

別的人也說：“回來！回來！”

可是已經(jīng)攔不住了。父子倆一步步朝前走，步伐越走越堅定。誰都不敢追上去把他們拉回，連狗也不敢跑過去。

海灣沉浸在寂靜中。巴西琉和費里克斯越走越遠。他們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追求和自身的狀況中。指南針恢復了正常方向。他們馬上要走到和燈塔同樣高度的地方了。到了那個時刻，他們或許也會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然而，他們確實覺得越來越充滿希望。噢，除了幻想以外，他們已經(jīng)掌握了一切！一定有一塊海水得救了，某地一定還有一塊活生生的海水，帶著咸味的海水，那么可愛，還有些小魚，也是活生生的，像人在顫抖。那么，去吧！到那塊活的海上去！

他們的心靈猜對了。全鎮(zhèn)居民在峭壁和海灘上圍成半圓形，靠著擁有望遠鏡的觀察者們的幫助，弄清這個事實。的確還存在著一塊活著的海水，然而這意味著巴西琉和費里克斯立刻就喪了命。這塊海水在開闊的大海中，靠近一塊名叫“蛇礁”的暗礁的另一側(cè)，在那些浪花的前方，它是圓形的，中間有一個窟窿，大小能容下兩個人。巴西琉和費里克斯沒有料到水有這么大的吸力，它也沒有容許他們止住腳步。父子兩人的腳埋進水里，接著，兩個人就消失了。小小的人影不見了。人們正在海灘上啜泣的時候，太陽放射出一條條紫紅色光線，突然高高地在天空升起，它顏色血紅，永無窮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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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塞·希龍納亞

何塞·馬里亞·希龍納亞(José María Gironella， )西班牙作家，于2003年去世，曾獲得西班牙“納達爾文學獎”。西班牙內(nèi)戰(zhàn)時支持弗朗哥政權(quán)，后發(fā)表了“西班牙內(nèi)戰(zhàn)三部曲”——《柏樹相信上帝》(Loscipreses creen en Dios)、《一百萬死者》(Un Millón de Muertos)和《和平已經(jīng)爆發(fā)》(Ha estallado la paz)，其中以《柏樹相信上帝》最為出色，被評論家稱為“有關(guān)西班牙內(nèi)戰(zhàn)的最佳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