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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名無奈鬢邊華:一位嘉道老知縣的蹭蹬與堅持

《道咸宦海見聞錄》是清中后期最著名的自敘年譜,兼有官場筆記性質(zhì)。作者張集馨進士出身,由玉堂翰林外放知府,歷任地方官近三十年。其作品寫盡道、咸、同三朝人情冷暖、政風(fēng)鬼蜮,是清代官僚政治史研究的寶山富礦。

《道咸宦海見聞錄》是清中后期最著名的自敘年譜,兼有官場筆記性質(zhì)。作者張集馨進士出身,由玉堂翰林外放知府,歷任地方官近三十年。其作品寫盡道、咸、同三朝人情冷暖、政風(fēng)鬼蜮,是清代官僚政治史研究的寶山富礦。2023年初,筆者偶然發(fā)現(xiàn)一部從未被學(xué)界使用過的清代筆記鈔本——《宦海聞見錄》,該書記錄嘉、道年間大小官吏行止、軍國大事始末、疑獄要案內(nèi)情、國計民生策對,具有重要史料價值。因題目與《道咸宦海見聞錄》高度接近,作者又付闕如,這部書仿若六耳獼猴,被館藏單位上海圖書館顛倒著錄,混淆在版本眾多的“見聞錄”中,遂至石沉大海,無人問津。后經(jīng)筆者多方考證,厘清其年代、作者、卷次、背景、內(nèi)容,撰文發(fā)表,以資學(xué)界研究使用。

上海圖書館藏張祖基《宦海聞見錄》


《宦海聞見錄》作者名叫張祖基,生于乾隆四十六年,直隸天津府滄州人。學(xué)者研究《道咸宦海見聞錄》時,常受到張集馨滿紙積怨影響,感慨其官場失意,難遂封疆之志。而一旦跳出主觀視角,放眼壅積窒礙的清中后期政治生態(tài),由翰林高第而方面大員,始終周旋于帝王將相的張集馨,又何嘗不似天上人也,令同道中人艷羨咋舌。與張集馨相比,張祖基的仕宦經(jīng)歷顯然更接地氣。他拔貢出身,才守兼優(yōu),卻沉滯縣職近四十年,是平庸世道下功名斷送英雄老的典型代表。

清代史料汗牛充棟,基層官員見諸簡編者亦復(fù)不少。以張祖基為例,綜合馮桂芬《浙江石浦同知張君墓志銘》(以下簡稱墓志)、陸心源《書張念哉大令遺事》、王國均《國朝滄州詩鈔·張祖基傳》,《滄縣志》《天津府志》小傳、軼聞,以及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題本、軍機錄副等歷史檔案記載,他的生平信息與仕宦經(jīng)歷,就可以被較全面地勾勒出來,不致湮沒于歷史夾縫之中。

民國《滄縣志》所載張祖基生平信息


寒素之家 少年早達

張祖基字念哉,號敬軒,又號小巖。先世自直隸灤州遷往滄州張古風(fēng)莊居住,而后耕讀傳家,間或出仕為教諭、州同等低級官員,祖、父兩代均有秀才功名,是地地道道的鄉(xiāng)間知識分子。祖基之父名元塏,四十歲時才與妻子劉氏生下獨子,取名“祖璂”,寄予厚望。道光年間,張祖璂將名字自行改作“祖基”,方志、檔案等史料提及其人,依照時間先后,各用璂、基不等。

滄縣捷地分洪設(shè)施 邢景會攝


據(jù)《滄縣志》記載中,少年時代的張祖基呈現(xiàn)一派神童氣象:“生而穎異,讀書有一目十行之資,為文超逸,吟詩警辟。”這是否桑梓后學(xué)諛詞,我們不得而知,但他十六歲入泮,二十歲舉為拔貢的經(jīng)歷,確實過于儕輩——拔貢雖是五貢之一,但含金量不亞于舉人。各省每十二年一次,從地方官學(xué)選拔文行兼優(yōu)的生員進京朝考,考列一等者可授七品小京官,二等試以知縣,三等用為教職。這一授官規(guī)格,被乾隆帝稱為“士子進身捷徑”,較之舉人的三次會試未中呈請吏部注冊以知縣用,顯然更為優(yōu)越。不過,由于拔貢考試人數(shù)少、頻次低,上升空間有限,其受重視程度遠不及鄉(xiāng)、會二試,而師生年誼之奧援,更不能與舉人、進士相提并論。張祖基仕途中的困惑與怨懟,不少都來源于此。

嘉慶七年七月,二十一歲的張祖基以朝考二等第四名引見,這是他一生中唯一見到皇帝的機會。接下來,便以知縣品級,通過掣簽形式,被分配到浙江省試用候缺。不過,作為老生獨子,考慮到父母年過六旬,乏人奉養(yǎng),他向吏部提出“親老告近”請求,改掣鄰省山東,并于當(dāng)年十一月到濟南赴任。從銓選制度上看,拔貢分發(fā)外省試用知縣者,兩年后即有實授資格,但其班次無一定之規(guī),補授遲速權(quán)在本省督撫。

初入宦海 鎩羽而歸

《滄縣志》“軼聞”部分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張祖基初入官場的得意之狀:

以知縣用,分發(fā)山東。撫憲見而稚之,派法審處,研究法律,數(shù)月后片言折獄,老吏不及。撫憲喜曰:“可以仕矣?!边m黃縣缺出,令其到任,舉凡民間利弊,無不興革。至于聽訟,是非曲直立刻處斷,以故有張青天之稱。后升浙江寧波府同知。

所謂“法審處”差遣,確乎實有其事,而黃縣興革之說,究屬溢美之詞。按照常規(guī)邏輯,初入官場者務(wù)必攀附大員以為援引,而攀附捷徑,無外乎親誼、鄉(xiāng)誼、年誼、門誼之類。張祖基生在清白寒素門第,家鄉(xiāng)滄州罕有達官顯貴,未登科甲又難蒙座師蔭庇,惟期入仕后博得上司青眼,可資提攜點撥。甫至濟南,年輕的張祖基受到本省按察使金光悌賞識,將其指派到發(fā)審局研習(xí)律例。發(fā)審局即方志所稱之“法審處”,是嘉慶五年設(shè)立的省內(nèi)臨時理刑機構(gòu),受按察使領(lǐng)導(dǎo)、由首府主持,專門審理全省疑獄大案,特別是京控欽部案件,權(quán)重事繁,專業(yè)性強。少年新進躋身其間,除津貼飯食等好處之外,也無疑擁有了根基扎實、前景廣闊的仕途起點。

更重要的是,金光悌其人來頭很大,他在刑部總辦秋審十余年,又承審和珅重案,是簡在帝心的刑名巨擘,外任按察使不過蜻蜓點水,三年五載即有大司寇之望。出于此種背景,金氏在山東官場表現(xiàn)強硬,氣勢凌駕于品級更高的布政使陳鐘琛之上?!痘潞B勔婁洝酚小蛾惙讲芬还?jié),詳寫陳、金二人權(quán)力之爭:

陳紫岱,廣西臨桂人,榕門相國猶子也。長厚乏風(fēng)骨,由縣令洊方伯。金蘭溪(光悌號蘭畦,蘭溪其訛也)司東臬,頗凌之。藩庫出納,金必預(yù)聞焉。陳以省垣需次者眾,乃分發(fā)詣各府,余得曹州。余家去曹七百余里,去武定百余里,乃浼張溟洲為緩頰,以武易曹。陳弗應(yīng),余亦未能往。陳怒,乃與李觀瀾、徐越、吳邦杰同傳見,詰以胡弗詣分地?眾以路費無措對。陳曰:“將使藩司給路費耶?余上司也,上司之言,屬吏可勿聽耶?諸君茍為余弟子,余必威以夏楚,而諸君皆官員,可奈何?”李卒然曰:“卑職頂委?!标愒唬骸胺指悴晃鹨俊崩钤唬骸翱钟型抵畡?。”陳曰:“君知余必委君權(quán)歷城耶?”立飭經(jīng)歷押發(fā)。金蘭溪揚言曰:“方伯謂省中人眾耶?吾方嫌其寡,而欲調(diào)分府者歸省?!北娐勚?,益不往,陳亦無如何。

由此可見,金光悌雖然職司刑名,卻熱衷插手財政事務(wù)。在人事安排,特別是候補官員差遣問題上,也較“長厚乏風(fēng)骨”的陳藩司更有話語權(quán)。張祖基如能以金氏為靠山,在發(fā)審局站定腳跟,無疑為之后的派差補缺、平流進取,爭得有利條件。不過,金光悌怙恃攬權(quán)、喜人逢迎,對少年意氣、清高自詡的張祖基先器重而后疏遠?!痘潞B勔婁洝酚袑懡鹗掀浚珒?nèi)容殘缺,只能就其所存言之。

文中,張祖基自認“沐蘭溪恩最深”,入發(fā)審局后,由于“時委員皆以攝篆出省”,一度為之“獨司筆札”,交情不可謂不厚。奈何自己“兩袖清風(fēng),無可持贈,兼以入國未問禁,輒以晚生刺謁介弟,長揖不拜,忤其意”。所謂介弟者,是金光悌隨任在省的七弟,其人倚仗兄長勢力干預(yù)公事,大小官員極盡諂媚,徑呼為七大人、七太爺,甚至“用手版稱七叔,自稱卑職,屈膝請安,用屬吏謁長官禮”。張祖基不屑于此,引起金氏兄弟不滿,后仍隸濟南府辦事,與老上司漸行漸遠。晚年回憶起這段經(jīng)歷,張祖基似乎頗為懊惱,感嘆“前事可師,孤陋寡聞,悔其可追耶?”如果入仕之初能放低姿態(tài),結(jié)好金氏,此后的人生,是否將呈現(xiàn)另外局面?

清朝地方官審案情形


在山東期間,張祖基先后署理榮成、黃縣知縣,時間均在一年以內(nèi),難有興革利弊、處斷大案舉措。墓志提到他還曾署理濟陽知縣,或因時間更短,而未見于《濟陽縣志》及《縉紳錄》記載。嘉慶年間官多缺少,候補知縣如過江之鯽,哪怕署任機會,也頗不易得?!痘潞B勔婁洝酚小恫叻讲贰陡豢?cè)帧穬善继峒皬堊婊鹄順s成縣波折,兼諷滿洲大員顢頇腐朽:

策丹,滿洲人,為東藩,嘗燕見……謂余曰:“曾攝篆否乎?”對曰:“蒙牌示,委署榮城?!辈咴唬骸拔潞??”曰:“否。”策曰:“牌示已若干日?”曰:“月余?!辈咴唬骸霸掠嗒q未檄委耶?雖然,榮小邑也,當(dāng)無高下其手者?!毙嗽唬骸皹s邑女色最佳,知之乎?”對曰:“未至其地,不能知?!辈哒勍麓舐暑惔?。

清代地方官凡實授者,必經(jīng)督撫奏明,吏部題準(zhǔn);若署理各項差事,則可由督撫徑行委派,通常采取“輪委”形式,即按照出身班次和到省時間依次委任,以示公平。嘉慶九年,到省近兩年的張祖基有望在短期內(nèi)體驗高坐堂皇的榮耀——巡撫衙門已經(jīng)發(fā)出憲牌,派他到登州府榮成縣署理縣印。然而公示月余,正式的委任文書仍未下達。閑談間,老于官場的布政使策丹先提出事屬反常,不排除被人高下其手,半途截去的可能。轉(zhuǎn)又安慰頭遭“攝篆”的張祖基:榮成是偏僻小縣,競爭不甚激烈,檄委緩慢,更像是巡撫衙門效率低下,可以不必過慮。對于策丹的順?biāo)饲?,張祖基并不買賬,接下來,他毫不留情地記下那句大失身份的問話:“榮邑女色最佳,知之乎?”這樣褻近露骨的表達,或是策某素性使然,與前文結(jié)合,亦不排除對張祖基的暗示與引誘:檄委經(jīng)久未至,不定是何人手腳,到任后若能賄賂美色,以藩臺之尊,些許小事,自然手到擒來。

所幸,對策丹報以冷眼的張祖基到底拿到榮成差事,然而下車伊始,又見識了“耽玩好,喜漁色”的登州總兵富寬。初謁時,這位酷愛榮成花斑彩石的武職大員就迫不及待向其詢問:“有佳文石否?”見張祖基無言以對,命綠營官兵什伍編隊,專程到榮成海灘采集石頭的富總兵立即取出珍藏炫耀——“其石方二寸許,有波濤洶涌形,中現(xiàn)一紅日,洵異寶也”。文武上司多是如許人物,無依無傍,又性近孤高的張祖基雖有循名,在山東盤桓多年,終未候得實缺。

半生未遇 晚境漸侵

根據(jù)墓志與道光朝檔案推算,最遲到嘉慶十七年,三十少壯的張祖基離開山東官場,請長假回籍。至于理由,墓志稱為“歸養(yǎng)”,檔案則作“告病”,而細繹其處境,亦不排除失落棄官,再戰(zhàn)科場可能。清中期以后,那些已經(jīng)獲得官員身份的貢生、監(jiān)生、捐納人員,如果候缺艱難,又年紀(jì)較輕、能作八股,常選擇另行參加科舉考試,爭取更有利的政治前景。然而無論初衷為何,現(xiàn)實遭遇讓他不得不長期鄉(xiāng)居——因為父母在嘉慶后期相繼去世,張祖基連續(xù)丁憂,一晃十年有余。在此期間,他也曾重返濟南并參與公務(wù),或是仍作銷假候缺之想,但真正守制期滿踏入官場,已晚至道光一朝。

因為雙親均告亡故,復(fù)出的張祖基不必考慮就近養(yǎng)親問題。道光二年十一月,四十二歲的他趕到前次掣中的浙江省,只是身份原地不動,仍以拔貢班次試用知縣。二次出山,張祖基的運氣較前次稍有好轉(zhuǎn),試用不過一年有余,即由浙江巡撫帥承瀛加注“年力強壯、辦事勤明”考語,題署衢州府常山縣知縣,道光五年五月奉文任事。所謂題署,雖然仍在署理之列,但與省內(nèi)委署不同,需由督撫寫具題本上報,經(jīng)吏部審核通過后,奏請皇帝批準(zhǔn),距實授其職只有一步之遙。

此時的張祖基已經(jīng)四十五歲,眼見仕途上曙光乍現(xiàn),他將自己的名字從祖璂改為祖基,或有一鼓作氣、步步登高之想??上н\舛時乖,命不由人,道光六年夏天,上任僅一年有余,他就“染患暑熱,腹瀉頭暈,兼之怔忡,舊病一并舉發(fā),精神恍惚”。常山縣地當(dāng)浙江、江西、安徽、福建四省通衢,政務(wù)沖繁,病體難支的張祖基只好把情況報告衢州知府,請求交卸養(yǎng)疾。上司惜其才干,從中緩頰,建議給假一個月,留在任上調(diào)養(yǎng)。無奈他病勢沉重,難以好轉(zhuǎn),只能再度請辭,棄官回籍。

一場大病休養(yǎng)接近六年,道光十二年三月,年過半百的張祖基三出鄉(xiāng)關(guān),再赴浙江。由于資望已深,這一次,他的候缺時間明顯縮短,當(dāng)年即有署理麗水之命,次年又得巡撫保舉,坐補常山縣原缺。道光十五年八月,張祖基試署期滿,實授常山知縣。這是他入仕三十四年來,第一次獲得知縣實缺。半生未遇,老境侵人,聞命之下,不知作何感想。

鞠躬盡瘁 終老縣職

張祖基在常山頗有民望,墓志稱其:“甲申補常山兩載,循聲大洽。旋引疾去,去之日,闔境皆流涕?!睍r隔多年故地重回,士民愛戴如舊,“父老聞君至,皆迎郊外”。常山是八山半水半分田的丘陵地貌,民風(fēng)彪悍,墳山林地爭訟不已斷,宗族間多有械斗發(fā)生。張祖基擅長“方田之術(shù)”,即丈量土地、計算面積辦法,能夠平允有力地處理地權(quán)糾紛,使?fàn)幵A者心服口服。他的讞獄經(jīng)驗也充分發(fā)揮出來,不但施之本縣,還常被上司征調(diào),協(xié)助鄰近各縣會審疑難案件?!痘潞B勔婁洝酚涊d了他跨境主持審訊的江山、開化、西安三縣命案,是其循能之名,在衢州府乃至浙西南地區(qū)已頗顯著。

道光十五年十一月,經(jīng)浙江巡撫奏請,張祖基被調(diào)到更加富庶、繁劇的湖州府烏程縣任職,這是一名官員仕途漸入佳境的表現(xiàn)。在烏程,他的口碑亦好,陸心源所撰《書張念哉大令遺事》,即就該任而言。文中提到他所辦三件小案,讀之頗有趣味:

鹽商某嘗誣良民為私販,縣受例饋,多曲意從之。祖基抵任,某循例饋金,卻之。后執(zhí)一人赴縣,祖基訊知非私梟,問曰:“爾能走乎?”曰:“能。”祖基曰:“汝試走,吾觀汝能?!逼淙诵袛?shù)十武止。祖基大聲曰:“速走!不得住!”其人遂疾走去。

諸生某素?zé)o行,鄉(xiāng)人有售肥雞者,過其門,偽為欲市,而以瘠雞易之。爭辨未決,祖基過,鄉(xiāng)人攀輿而號。駐輿詰問,生不承。祖基曰:“爾雞何食?”曰:“食粟。”問鄉(xiāng)民,民曰:“適食豆滓?!逼手玎l(xiāng)人言。生語塞,輸錢與鄉(xiāng)人而罷。

富紳某之家屬匿賈人布,賈人訟于縣。祖基邀某至署談次,甚夸某臂上金釧工作之精,托言欲仿制,借之入內(nèi)。密遣人持釧至某家,言其主以匿布被留,令持釧為證取布。其家恇擾,急出布與之。祖基出布示某,而還其釧,某大慚。賈人感泣去。

這些判例頗有傳奇公案趣味,準(zhǔn)確性有待考察,卻足以反映張祖基抑強扶弱、機敏變通的為政特點。《滄縣志》稱他“蒞任所判奇案輯有數(shù)冊,惜散失,無從搜尋”,另據(jù)鄉(xiāng)人傳頌之說羅列若干,性質(zhì)也與陸心源所記類似。張祖基入仕之初受教于申韓名家金光悌,又在山東發(fā)審局歷練多年,雖然對補缺升官無所助益,卻為他樹立起“片言折獄”的干吏形象。這一點大可作為基層官員的殺手锏,博得民間好感,引起上司注意。陸氏稱其“案無留牘,人無冤抑,吏不敢為奸,有青天之目”,即是就此而言。

晚清知縣形象


事實上,烏程所在的湖州府是“漕賦要區(qū)”,巨紳云集、賦役沉重,官紳、吏民、紳民,以及漕運系統(tǒng)與地方政府之間的矛盾錯綜復(fù)雜,治理難度遠過于張祖基此前就職的各個縣份。相比于靈光一現(xiàn)的如神妙判,緩解漕弊,及其引發(fā)的各色沖突,才是他面臨的最大難題。在《宦海聞見錄》的后半部分,張祖基突破基層官員眼界限制,開始討論國家大政,其中涉及錢漕、賦役的內(nèi)容最為深刻,與其在烏程的任職經(jīng)歷直接相關(guān)。當(dāng)然,對于這些積重難返的系統(tǒng)性問題,官卑職小的張祖基根本無力扭轉(zhuǎn),他能做到“平減斗斛,嚴(yán)束吏胥侵蠹”,已屬難能可貴。

道光十七年,張祖基一度奉命署理杭州府仁和縣,成為全省“首縣”。很快,又在三年一輪的大計考核中被定為“卓異”,并于道光十九年由本省巡撫保奏,升任寧波府海防同知,這是他入仕三十八年來第一次晉升品秩。按照銓選制度,在交卸烏程縣印后,就可以北上進京,覲見皇帝。然而祿命有司,修短隨化,實非人力所及。當(dāng)年十月初五日,“已經(jīng)部覆,尚未咨請引見”的張祖基肝病復(fù)發(fā),在烏程縣衙病逝,終年五十九歲。

張祖基去世時,其子回籍赴考,不在跟前,只能由管事家人上報病故情形:

緣家長體質(zhì)素弱,向有肝氣病癥。道光十九年夏秋復(fù)感暑熱,驟患紅痢。時因天雨連朝,出外祈禱,又以田稻被水,周歷四鄉(xiāng)履勘。十月初一日回署,痢即大劇,肝氣復(fù)發(fā)。初五日交送烏程縣印,不意是日肝逆氣厥,醫(yī)藥罔效,即于亥刻身故。

當(dāng)年九月,烏程久澇成災(zāi),升遷在即的張祖基力疾從公,四處祈雨勘災(zāi),終致過勞而死。這一鞠躬盡瘁舉動,不能不令人唏噓感嘆。墓志稱贊他“居官講求實用”“凡有利于民者無不為”,實非尋常虛譽可比。

張祖基富于著述,道光后期刊刻的《國朝滄州詩鈔》載其著作有:《守拙堂詩文集》《備忘集》《養(yǎng)心編》《區(qū)田圖說》《學(xué)制匯存》《宦海聞見錄》《救災(zāi)紀(jì)略》《海壖雜記》《還淳于役日記》,共九種祖基著作雖富,卻未能付之梨棗,即便存世,大約也只有稿鈔本。除殘存的兩冊《宦海聞見錄》鈔本外,其余作品未見著錄于重要古籍目錄,流傳遞藏情況也乏記載。這可能與他的后代聲名、官職均不顯赫,家中又無余資有關(guān)。

古滄州文化地標(biāo)鎮(zhèn)海吼(滄州區(qū)域文化研究所孫建提供)


內(nèi)卷時代的理想主義與務(wù)實精神

清中期以降,承平日久,人口激增的大背景下,士人生產(chǎn)過剩現(xiàn)象日趨突出。民間的讀書人不斷增長,而科舉中試人數(shù),特別是職官員額卻大體維持常量。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發(fā)展規(guī)模,以及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思想,難以將士子們引向科舉—仕宦路徑之外的工商科學(xué)文化事業(yè)。這個波瀾不驚的世道看似安全、穩(wěn)定,卻因為發(fā)展停滯、代際擠壓、過度內(nèi)卷而顯得保守沉悶,了無生機。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個體進取變得極為困難,攏緊少得可憐的既有資源,成為大多數(shù)社會中上階層的共同選擇。偶有不甘自棄的良才美質(zhì),如果在羽翼未豐時,就躍躍欲試謀求突破,難免被歸為集體意識與社會規(guī)則的叛逆。于是乎,一代代讀書人皓首窮經(jīng),擠在愈發(fā)狹窄、講求形式而摒斥真才實學(xué)的“仕途”獨木橋上,哪怕身負匡濟之才,也難免“遏之于登進之前”“排斥于致仕之后”,譬如章學(xué)誠、包世臣、龔自珍、魏源等,多有“十余試,訖無一遇”的蹭蹬經(jīng)歷。

張祖基早運頗佳,年方弱冠即選為拔貢,進入官場,人生底色充滿理想主義,嘗曰:“人生當(dāng)著績旂常,否則興利除弊有裨于世。若皆不能,即當(dāng)窮經(jīng)研史,既往哲、開來學(xué)。促促常途,何堪壽世?!比欢幕潞I膶嵲诓槐M人意,常年丁憂、告病、難得當(dāng)?shù)捞彡?,一路踉蹌到五十六歲,才實授知縣。郁郁不得售其才的經(jīng)歷,難免讓他出言刻薄,對待旗下顢頇之輩、夤緣攀附之流,乃至聲氣相通、華而不實的翰林高第,以吏事嫻熟自居的張祖基常常不留情面,揶揄他們糊涂庸沓、公務(wù)荒疏,又自命不凡。他的意氣也時而消沉,一度“涉獵于釋老之書”,隱做出世打算。難能可貴的是,沉淪下僚的平淡人生,并未徹底磨滅他出世救時的儒者追求,一旦獲得主政一方機會,興利除弊的情懷又勃然而起,全無尸祿疲軟的老官僚作風(fēng)。

龔自珍憤憤然于十九世紀(jì)初葉的政治空氣,認為時人凡有“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作為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者,無不被這糟糕的世道嘲諷鄙棄,在精神上屠戮殆盡。然而從張祖基這位政權(quán)基層實踐者的感慨與抱怨、掙扎與堅持中,我們可以看到,理想主義的光輝總是被消磨,卻不盡被泯滅,當(dāng)它與務(wù)實精神形成自洽,即便在最無所奢望的時節(jié),也總能傳遞出一股動人的力量,在超越與映射之間,尋找前近代歷史岔路上的國運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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