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到世界上闖蕩——劉墉全新作品集》,劉墉 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10月,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生命中的野姜花
一
每一次見到姜花,甚至只是經(jīng)過花店,嗅到那隱隱約約,似有似無的香味,就使他想起童年的河,以及關(guān)于姜花的往事。
那時候他才剛上小學,喜歡釣魚的父親,總在下班吃完晚飯之后,把他往腳踏車前杠的小藤椅上一放,再將魚簍子和電石燈夾在后座,然后一手把龍頭,一手執(zhí)釣竿上路。他們的車子趕在天邊最后一抹晚霞消逝之前,穿過東彎西拐的巷弄,再經(jīng)過一條野草蔓生的小徑和竹林。到溪邊的時候,月亮常已經(jīng)隔著煙水,在對面的山頭出現(xiàn)了。
父親每次釣魚都在同一個位置,左邊有著向前伸展的土坡,右邊是一片淺灘,再過去是較高的河岸,據(jù)說魚兒最喜歡聚集在這種小水灣的位置,尤其是坡下的那片姜花,一直伸展到水里,更是小魚滋生的好地方。
不僅在同一個水灣,父親甚至連坐的地方都是固定的,原因是左右都有釣友,長期下來,每個人自然而然地找到了定點。不用說,那塊石頭就必當是某人坐的,即使今天那人缺席,別人也不得侵占,因為誰敢說,那人不會在夜里十二點趕來呢?
相信那里的每一個人,都是這樣沉迷于釣魚的,他們徹夜守著釣竿,談著家鄉(xiāng)的往事,即使一條魚都不上鉤,也沒有半句怨言。
在大人們聊天的時候,他喜歡一個人四處竄,如果有著亮亮的月色,小沙灘是最好的游處。藍藍的月光下,可以看見細細的水波,像是姥姥額上的皺紋,一笑一笑地,向著水邊拂來;也有些小魚在淺水處成群地漂游,只要游到某一個角度,由于月色的反光,就如同一串穿了線的銀針,在深藍的水綢上織過。
當然最美的還是釣到大魚時,看那魚出水的樣子了。每次聽到大人們的叫喊,他總是飛奔過去,只見遠遠釣絲牽處,水面先是有些鼓動,漸漸鼓動向前沸騰,愈發(fā)激蕩得厲害,突然間“啪”的一響,一尾精雕細打的銀鱗,已經(jīng)躍水而出,四周也仿佛倏地亮了起來。飛濺的水花,四散的波紋,全因這一尾銀鱗的飛騰轉(zhuǎn)動而熠熠生輝?;蛟S就是為了這一刻吧!讓大人們死心塌地地守著。
有一次父親在魚出水時,把釣竿交到他的手上,他緊緊地抓著,從釣絲那頭,傳來的是無以言喻的震撼,那是他第一次感覺生命的掙扎,如此強烈與悲情,而那掌握另一族類生命的感覺,又有著如此的悸動和狂喜。
父親每次釣到魚都放進魚簍,再將魚簍半浸在溪水中,寂靜的溪邊,可以很清楚地聽見那魚掙扎的聲音。但是他記得很清楚,有一個從來不帶魚簍的老先生,每次釣到魚,就去溪邊拔一枝姜花,撕下長長的葉片,也不知怎么一搓一絞就成了根繩子,把魚輕輕松松地串起來。
這時,他會過去將地上的姜花撿起,探到溪水里,把花瓣上的沙土洗干凈,并舉得高高地拿回父親身邊坐著。他喜歡看那月光下瑩潔的花瓣,裊裊柔柔的三個小膜瓣和中間的三個大瓣,透著月光,變成一種軟軟透明的淡藍色。大人們都說他是個愛花的男孩子,他們肆情地笑著,大概是說這樣的男孩子將來喜歡女生,豈知他心里想的卻是:這么美、這么香的姜花,為什么卻用它的葉子,做那刺穿魚鰓的狠事呢?還有一件事,也是他不能了解的,就是用蝦子來當魚餌,大人們總是把電石燈懸在姜花近水的莖上,隔一陣子,拿著小網(wǎng)向水里一抄,往往就能抓到好幾只小蝦。他們毫不猶豫地用魚鉤穿過蝦子的頭殼,就在蝦子還在奮力掙扎、不斷揮動著細小爪子的時候投餌入河,據(jù)說這時候因為蝦是活的,能引起魚的注意,所以最容易有大魚上鉤。
每次穿魚餌的時候,他都會背過臉去,極力不去想這件事情。但是他喜歡蹲在溪邊看那電石燈吸引小蝦的過程;四周高高的姜花,仿佛成了個小樹林,在晚風里葉子摩來摩去,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還有那清芬的花香,使得臭臭的電石味也被掩蓋了。他也愛看那姜花寬大的葉子,透著細密的平行脈,有時候葉子破了,卷著,卻還是那么美,尤其在燈火的映照下,那綠,竟有些像是夢里的,蒙蒙的,泛著一抹剪白。
通常到十點鐘,如果父親的釣興仍濃,就會把他叫過去抱在懷里先睡。父親寬闊的胸膛和微微隆起十分柔軟的肚子,以及母親千叮萬囑帶去的小毛毯,雖然在野外,卻覺得比在家里的床還來得溫暖而舒服。他很快就能入夢,但是夢里仍有著大人們不斷的講話聲、清脆的魚鈴、冷冷的溪水和那幽幽的醉人的姜花。
第一次在外地看到姜花,是二十六歲那年出差到香港的時候。他采訪到一條新聞,趕著送回臺北,卻在機場里怎么也找不到寄影片的地方,碰巧有位空姐迎面過來,便趨前請教。女孩子十分熱心,親自帶他穿出客運大樓,沿著機場的邊道,走向貨運的地區(qū)。匆匆之中,他突然嗅到一種熟悉的香味,不覺駐了足,小姐詫異地回頭看他,他笑了,趕緊跟上去:
“我好像嗅到一股姜花的味道。”
“那有什么稀奇呢?這里多的是,因為機場就建在水邊,你知道嗎?姜花最喜歡長在水邊了?!?/P>
她豈曉得,那正是他童年的花。
他順利地寄出了新聞影片,臨別,要了女孩子的電話。不過接下來的幾天,都因為采訪工作的忙碌而未能撥過去,直到告一段落,才突然想起那女孩說要帶他逛逛港九。
當晚突然刮起了狂風,還夾帶著豪雨,他依約站在旅館大廳里等,又猜她八成不可能從九龍趕來,只怕打電話到房間沒人接。正焦急,她卻出現(xiàn)了,若不是她直直地走過來,他幾乎沒能認得出。換掉了空中小姐圓頂?shù)拿弊雍椭品?,全然不一樣了,尤其當她穿著一身綠底白花的旗袍,在大廳柔和的燈光下,竟然是一片童年的水湄。
他們在華都酒店的頂樓吃晚餐,臨著高大斜角的玻璃窗,窗內(nèi)是大廳中間的婆娑舞影,外籍女歌星的演唱和桌上平靜的燭光;窗外則是呼嘯的風雨,和香江的萬家燈火。
大家都說香江的夜景最美,他想風雨中的應(yīng)該尤其美,凄迷得有些如夢,那點點燈火對比著風雨,竟有些飄搖亂世而偏安海隅,歌舞升平的感覺。
這不就是真正的香江嗎?
如果你盯著遠處的高樓看,每一扇小窗中都有著一個故事,倏地幾盞燈滅了,幾盞燈又在同一時間點亮。當你驚覺到有些燈光消逝時,在那千百扇窗間,已認不出是哪幾戶人家;而當你意識到有些燈驀地點亮時,又已經(jīng)無法辨認到底是哪些窗子。于是明明滅滅,每一刻在換,每一刻在變。那高樓總還是亮著,只是后來的,已不是先前的。這正是世間的人海,生生死死!
他突然想起已經(jīng)死去十六年的父親。有一夜把他摟在懷里,指著對面河岸釣魚人的點點燈火,在水里顫顫地拉成一條條小光柱,所說的話:“幾年來,那燈光似乎沒變,實際卻可能換了人。有兩個釣友,總在那兒下竿,前些時先后死了,但是又有后來的補了他們的位置,于是我們也就當他們還活著。人死了,活的人只當隔了條溪而難得碰面,不就好了嗎?”
只是每回父親在深夜跟釣友小飲幾杯驅(qū)寒的時候,總不忘記灑些酒在溪里:“給對面的朋友,先走了的!”那酒濃醇的香氣和姜花,融成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她把酒斟滿,輕輕放在他眼前。
第二天早上,前夜的風雨全過了。他們約好去九龍逛逛,經(jīng)過香港隧道,她突然提議要為他做午飯吃。車子停在一個菜場的門口,才開車門,他就嗅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原來是由菜場里一個賣花的擔子傳來。成把的姜花??!高高地插在一個水桶里。對于幾乎不曾上過菜場,也忙得難進一次花店的他,這景象居然有著幾分震撼。
每一朵都是那么白,那是一種他自小就無法了解的白,他曾經(jīng)試著把花瓣掐破,看看會不會有白色的乳漿流出來,見到的卻是透明的汁液,而那被掐破的花瓣也便頓時失去了清香。
然則是什么使它白?又是什么使它香呢?
他開始了解,瑩潔無損的美好,有時竟然會是一種短暫的,假象的存在。
他買了大大一把,賣花的婦人在把花交到他手上時,緊緊地多看了他兩眼,似乎不了解這個西裝筆挺的年輕人,為什么會買上那么一堆野生的賤花。
大概許多人對姜花都有同樣的感覺吧!雖然它的花瓣結(jié)構(gòu)像極了蘭花,那冷冷的香味又幾近于曇花,卻只怪它是那么隨便,且大片大片地聚生在山邊,水湄,既不如蘭花的幽奇,又不如曇花的驚心。
如此,也就怪不得沒有人把它移回窗前供養(yǎng),或徹夜守著花開了。
當他抱著花轉(zhuǎn)過身,正見女孩汗淋淋地跑回來,手里提著大包小包的菜;才驚覺到,為了那花,竟然忘記了她的存在。
他們走出菜場,看見不遠處聚著一群人,原來中間正有個走江湖的耍猴戲,那人拿著小鑼敲敲打打,間帶著吆喝,猴子居然十分人模人樣地應(yīng)著節(jié)拍,做出許多滑稽的動作。
“看那猴子多聽話!”他說。
“我看不見得,否則也就用不著拴著繩子了,還不是怕猴子跑掉。”
這時他才注意到,果然那猴子的脖子上套了根細繩,雖然不斷地耍把戲,繩子的一端卻總拉在戲猴者的手里。
戲猴的已經(jīng)白了頭發(fā),滿臉深深的皺紋,拉著沙啞干破的嗓子,一臉跑江湖的風霜相。只是,在港九,哪里有江?哪里有湖?就算跑,又跑得了多遠呢?
突然,那老頭把手上的鑼交到了猴子的手中,猴子立時蹲坐下,居然神氣活現(xiàn)地敲打了起來,換成那老人繞場學著猴子原先的模樣,又蹦又跳地打轉(zhuǎn)。
四周響起如雷的掌聲和哄笑。
他卻愣愣地,想那戲猴者與猴子之間的繩子——是誰在牽呢?就像父親釣起的魚,人在釣絲的這一頭,魚在釣絲的那一端,彼此都在掙扎。
自從父親死后,母親把漁具全送了人,九歲的他吵著要留下那箱鮮麗羽毛制成的假魚餌,卻換來狠狠的一下“你老子就是釣魚釣死的,整夜坐在那么潮濕的水邊,怎么能不生直腸癌?”
從此,他便不曾再去父親釣魚的水濱,只是此刻隔著胸前抱著的姜花,那拴猴的繩子,竟幻化成父親的釣絲。
看完猴戲,竟然已經(jīng)快一點鐘,怎么也招不到一輛計程車,大概此刻司機全去吃午飯了。
他們沿街朝著女孩子的住處走。他突然有些饑腸轆轆,才想起早上匆匆出門,居然忘了吃早飯。抬頭正看見一家飯館,想回家還有一大段路,烹調(diào)也要費時,便建議在外面吃了,買的菜留待晚上。
他們在餐館的一角坐下,把姜花放在靠墻的空椅子上,女孩則將提著的菜擱在腳邊。姜花的香氣隨著店里的風扇,迅速地泛濫出去,引來許多好奇的目光,使他竟然有些靦腆不安,而下意識地挪挪椅子,突然腳下的塑膠袋里傳來一陣“稀里嘩啦”的水聲和震動。
“那是我在菜場買的活魚,打算做給你吃的,我的紅燒魚做得很棒呢!”女孩子興奮地說。
他沒有聽見,只低頭看見那綠底白花的旗袍和椅背上靠著的姜花。這九龍的街頭,竟幻成了他童年的那條河,而河里有魚,水湄有花。
二
離別后,他們?nèi)匀槐3致?lián)系了一陣子,當女孩飛到臺北的時候,他常去機場接她,由民權(quán)東路到圓山,再沿著新店溪的北側(cè)溜達。
那時新店溪已經(jīng)污染得很厲害,由于缺氧,據(jù)說水里的魚全死了,至于十幾年前常見的釣客,如果仍然健在而興趣未減,只怕也都移去了人工的釣魚池。令人詫異的是在那污水之濱,居然偶爾還會傳來幾縷姜花的幽香;循著香味找去,仍能看見成簇的姜花?!斑@就是姜花的可貴處吧!工業(yè)污染的水,連荷花都難以生存,姜花居然仍舊茂盛,而香味依然,更稱得上是出淤泥而不染了?!?/P>
“為什么不說這正是它微賤的地方,不擇時、不擇地地開,豈像蘭花,不是選擇人跡罕至的幽谷,就需要人們悉心的照顧。當然也虧它是姜花,所以連摘的人都少,任它滋生,才能維持到今天。”
碰到姜花簇生的地方,他常要求一塊兒坐下,迎著帶有花香的清風,看那粼粼的河面。沒有擺渡,也不見了竹林,代以兩側(cè)的高樓夾掛著雜亂的各色招牌;岸上的車子排隊噴著黑煙,頭頂上更不時有飛機低低地掠過。
對于每一架客機的起落,女孩子出奇地關(guān)切,雖然此時她在地上,但是遠處每架飛機的爬升,與降落時機身的彈動,都是她注意的焦點。似乎她的心能隨著飛機的升空而飛起,又隨著飛機的降落而降落。
“因為你不是我,你沒有職業(yè)的疲勞,也沒有因為了解而生的恐懼。但你豈知,在飛機上做久了,出了幾次事,雖然有驚無險,每當我看到飛機起飛,即使自己不在上面,精神也會跟著緊張看到它們平安落地,便跟著放松。每次出勤前,不論在九龍或臺北,我都把床鋪書案整理好,信看完一定撕毀,沒有一樣見不得人的東西,也沒有半篇日記;我對著屋子說聲再見,頭也不回地去機場,因為誰也不能擔保,一定能回得來。”
她突然脫下一只鞋,舉到他的面前,赫然那鞋底和鞋跟之間的位置,居然寫著好多數(shù)字。
“重要朋友的電話全記在這兒,何必留在電話旁呢?人離開家,家也就跟著走了。這雙鞋穿舊了,再換雙新的,并把當時仍然認同的朋友的電話轉(zhuǎn)記過去。左腳是杜拜、臺北,右腳是東京、香港,如同踏上飛機和走下飛機,所以你不要送花給我,剛插上,就接著要出勤了;關(guān)上房門,有誰來管這些花呢?”
他啞然了。
“你知道,我們初識時你送的那一大把姜花,后來怎么樣了嗎?當我出勤回到九龍,不過幾天的工夫,它們居然全干縮了。尤其可怕的是,當我把花從瓶里拔出來,那瓶里的水,竟然出奇的臭,比陰溝水還難聞哪!”
他震動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二十多年來,在他記憶中總是無比幽香的姜花那水湄的隱士、凌波的仙子,怎么可能不但失去了香氣,而且那么易于腐爛呢?
他們很快地分了手,因為他不喜歡她總是抬頭看飛機出神的樣子,更因為她侮辱了他童年的花;那是圣潔不可侵犯的,盡管是事實,但他拒絕接受。
三
后來他去了美國,雖然在大學里教花卉寫生的課程,卻從來不曾描繪過姜花,不是他不愿意,而是因為在美國找不到這種花;至于記憶中的太過美好的東西,就容易模糊而不真切了,因為真切的東西是很難反省其美的。
于是盡管他時常想,也總夢見姜花,夢見滿山遍野的姜花,卻始終不曾動手畫過。
直到有一年春天,以前的同事連重信,請他到家里吃飯,并引至后院,指著初發(fā)的葡萄藤,說想請他夏暮來品嘗,才勾起他的想法:
“你有這么大的院子,何不種點花呢?譬如姜花,在美國見不到的?!?/P>
連十分地同意。
不過三個禮拜之后,突然接到消息,連竟然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就在他買下長島一家汽車旅館簽字的當天,被一輛車擦撞到,原本以為沒事,回家后嘔吐,送醫(yī)不久就死了。
他去參加了喪禮,不過三十六歲的連,安靜地躺在白菊環(huán)繞的棺槨里,一個女子坐在角落不斷啜泣,使他想起父親初逝的幾年,每次母親帶他到六張犁上墳,總是掩面抽搐的景象。
墳前左右的瓶里常插著姜花,因為花是白的,素素凈凈,適于悼亡。而那姜花的香氣、母親嗚嗚的哭聲、山道邊行人好奇的眼光,和炙熱的太陽,與他水湄的記憶,是多么地不協(xié)調(diào)。
四
連死去那年的夏天,他自己也買了房子,但是后院被開成與鄰居共有的車道,所剩無幾的地方,更長滿了雜樹。他曾經(jīng)試著整些隙地,卻發(fā)現(xiàn)樹根很難清理,加上學業(yè)的忙碌,便擱置了下來。
一年之后,以前的同事陳英吏也到了紐約,并暫住在他家。有一次閑談,他提到對姜花的喜愛,英吏似乎也有同感,當晚兩人就決定,合力把屋后那塊空地開了,種幾顆姜頭下去,看它會不會長,能不能開花,又會不會開出他們故鄉(xiāng)的那種白白香香的姜花。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就開始動手,原有的鏟子顯然無法對付盤根錯節(jié)的雜樹,只好又出去買了一把短柄的鋤頭。
英吏是農(nóng)家出身,每一鋤頭都是那么利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他們沿著樹叢的邊緣將土挖松,兩人前后合力地搖撼,終于使那塊從來不曾爽朗過的院子,有了坦坦蕩蕩的面目。
“何不學鄰居一樣,種成草坪?!彼钠蘅粗降耐恋卣f,“將來也好整理?!钡撬麍猿忠N花,不顧家人反對,徑自去廚房翻柜子,拿走了全部的姜。
當天晚上的菜里沒有半片姜,但是在他的心里已經(jīng)開了一大叢姜花。
英吏在紐約工作了一小段時間就轉(zhuǎn)去了洛杉磯,只身在美國,又知道他晚睡,所以常在三更半夜打電話。為了一邊作畫,一邊跟英吏聊天,他甚至特別裝置了擴音的電話機。而每次工作到深夜,只要電話鈴響,他就能猜到是那個農(nóng)家長大、童年里也有姜花的老友。
“姜花還好吧?發(fā)芽了沒有?不會裝蒜吧?”英吏喜歡用慣有的拉著長長調(diào)子,半開玩笑的語氣問。
“剛發(fā)芽!是姜花葉的樣子呢!長長的,有平行脈和葉鞘?!彼舐暬卮稹?/P>
或許這小小的兩棵姜花,也能略釋英吏的鄉(xiāng)情吧?或許在他童年也有那么一條小溪、長長的田埂和成片的姜花,在山之洼、在水之濱。
“為什么還不把家接來呢?”他常問英吏。
“接來怎么過?總要等一切都安頓了,不能讓孩子受苦啊。我們來好比插枝,活不活全看造化,反正被切斷、離開了主莖。老婆來,人生地不熟,也算是插枝,但總要等我這先插的枝發(fā)了根,才保險些。至于孩子,就該像播種了,先為他們松了土,再下種子,讓他們慢慢地、深深地扎根,在這肥沃的異國土地上,長成又粗又壯的大樹?!?/P>
問題是在臺灣滿山遍野,隨處都能盛開的姜花,為什么在這兒就是見不到呢?是土不適合?溫度不對?還是少了那份亞熱帶海島潮濕的空氣?
或許它們雖然平凡、微賤,卻堅持著自己的土地吧!
終于在感恩節(jié)前不久,接到英吏的電話,說是妻子帶著兩個孩子年底就要來美,太太已經(jīng)辭去多年的教職,孩子也興奮地準備來迪士尼過圣誕?!拔覀兊膽?zhàn)場,他們的天空!”英吏興奮地說。那是他們最后一次聊天。不過兩個禮拜之后,突然接到以前同事打來的電話:“聽說英吏出了車禍,未到醫(yī)院就死了?!?/P>
他不相信!立刻撥電話到英吏家,沒人接,再撥給英吏的朋友,終于證實了這個噩耗。
是在與一個朋友到大峽谷去的時候出了事,雖然仍是秋天,那里已經(jīng)開始飄雪,當時由朋友開車,英吏坐在右前座,在轉(zhuǎn)彎時被迎面一輛疾駛而滑離道路的車子撞上。對方的人當場全死了,朋友也受了重傷,在救護人員把英吏從車子的殘骸里拖出來時,他不停地說:“救救我!救救我!”但是沒等到醫(yī)院,就斷了氣。
他哭了!已經(jīng)近三十五,自從九歲時父親過世,已不曾再為什么落淚的他,卻在深夜入浴時,坐在澡缸里,忍不住地哭了!積壓的淚水如潰了的堤,突然爆發(fā)出來,點點滴滴地落在水里。他抽搐起伏的胸腹,更使浴缸里的水被激蕩了,模糊的淚眼中,那蕩漾閃爍的水,拍打缸邊的浪,和撕碎了的光光點點,仿佛正是兒時記憶中那魚被釣離水面之前的鼓動。生命的掙扎?。∷l(fā)現(xiàn)他愈止不住地啜泣了,哭著,哭著,竟忘記是為誰而哭,為死去的連?英吏?為逝去的父親?抑或是為他自己?
五
次年夏天,離鄉(xiāng)五年的他,第一次返回臺灣。走出桃園機場,他對司機說自己家所住大樓的名字,對方居然茫無所知,到車子開上新生北路的高架道,才發(fā)現(xiàn)四面望去,已經(jīng)是一片成林的高樓。
當他離開時,忠孝東路四段仍有許多空地。他常從自家陽臺,看隔鄰空地上的菜圃,據(jù)說那是一塊祠廟的產(chǎn)業(yè),祠廟的子嗣很多,年輕人急著賣掉,老一輩堅決不答應(yīng),難獲協(xié)議,所以遲遲未建。
但是而今,推開窗,已經(jīng)難得見到太陽,倒是由大樓對面美姿補習班的窗口,可以看到不少年輕女孩,挺著身子走來走去;至于原來對著菜圃的安全門,則變成一家觀光理發(fā)廳的入口,五六個紅白相間的標識,不斷旋轉(zhuǎn)。
妙的是,有一天他坐計程車回家,雖然已經(jīng)事先講了地址,司機居然把車停在離延吉街不遠的另一棟大樓門口。
“我以為您是要到地下舞廳呢!”司機知道弄錯地方,連番道歉。
但是他并沒有讓車繼續(xù)開,而將錯就錯地下來,沿著忠孝東路,轉(zhuǎn)入過去滿是豆?jié){店的延吉街?,F(xiàn)在那里也全建高樓了,倒是遠處通過的一列火車,使他想起以前牽著稚子,站在忠孝東路上看火車的情景,便加快腳步向平交道走去。
突然,他的腳步停頓了,人被雕塑了,仿佛受催眠般,直直地走向鐵道的右側(cè),在那里居然還有一大排低矮的房子,像是臨時搭建的,垂著塑膠布簾,而就在那簾子之間,竟然飄出一種令他著魔的芬芳,那是他日思夜想的,如癡如醉的姜花??!
他興奮地絮絮叨叨,跟小店老板娘講述對姜花的喜愛,以及自己試著種,卻才發(fā)芽就被雪凍死的往事。
老板娘面無表情地,打斷他的話:
“你要幾枝?一枝十塊錢!”
“給我十枝,正好一百塊!”他幾乎帶著感激的語調(diào)說。
可是當老板娘把花由水桶里拿起時,他才發(fā)現(xiàn)每一枝花莖只有最靠花的兩片葉子,下面的全被剪去,即使那僅剩的兩片,也被剪掉了葉尖。
“買花買花,要葉子干什么?”老板娘沒好氣地說。
“你能不能特別留下些不剪葉子的,因為我喜歡,而且我要畫。”他請求,“今天我還是買五枝,但是明天訂十枝,要帶葉子的?!?/P>
“已經(jīng)包好了,十枝不能再改為五枝,少算你一點,七十塊了!”老板娘居然三兩下把花捆好,塞到他手上,順勢搶去了他手里的百元票子。
他照樣接了下來,等著找錢。
“你還站著等什么?花給你了??!”老板娘又回頭白了他一眼。
“不是該找三十塊錢嗎?”
“算是訂金,先扣了,明天來拿,不來就沒了!”
他一怔,想想自己跑了十年的新聞,以雄奇矯健和詞鋒銳利著稱,而今居然吃了這個賣花的婦人的虧。
但是他跟著笑了,笑得很傻,也笑得有些醉,說了聲謝謝,還躬身行個禮,反而使那婦人迷惑了起來。
她豈知道,那平凡微賤的白花,曾經(jīng)多少度占據(jù)這個少年的夢,而那夢里有笑,有淚,有愛。正如他此刻抱著一束姜花,彎身撥開前門的塑膠布簾,簾上藍白相間的條紋,在晚風中搖搖蕩蕩,早已化作了他童年的水湄。
而那水中有魚,溪畔有花,成林的幽幽的姜花!
作品簡介
《到世界上闖蕩——劉墉全新作品集》,劉墉 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10月
幾代人的“勵志教父”用客觀、細致、冷靜的筆觸講述了一系列珍藏在心頭間多年的故事。
年輕時執(zhí)著而生猛的愛情,掙扎于以愛之名里的親情,歷經(jīng)時間滌蕩才能體味百態(tài)的心緒。所有的人生歷練旨在告訴我們一個道理:年輕的心不該靜如止水、波瀾不起,充滿熱愛,躊躇滿志卻能凌然向前。
全書分為四個部分:
愛在當下——哪怕是多愛自己一點,在輕暖的愛里自我成長;
用一生去尋找一個答案——享受人生的起伏,大格局大人生;
人生路小心走——世間的磨礪終會被咀嚼、轉(zhuǎn)化,何嘗不是處處驚喜;
被鐫刻的歲月——登高回望,記憶深處的留存是財富,繼續(xù)闖蕩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