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嘉賓:許紀霖,華東師范大學紫江特聘教授、歷史系博士生導師、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研究所副所長、華東師范大學—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現(xiàn)代中國與世界聯(lián)合研究中心中方主任,兼任上海市歷史學會副會長、中國史學會理事。主要從事20世紀中國思想史與知識分子的研究以及上海城市文化研究,著作包括《中國知識分子十論》、《大時代中的知識人》、《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公共交往》(合著)、《啟蒙如何起死回生》、《當代中國的啟蒙與反啟蒙》、《家國天下》等。
訪談人:李禮,《東方歷史評論》執(zhí)行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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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和現(xiàn)代有一種緊張關系
東方歷史評論:最近幾年,“何為中國”的討論相當熱,不少研究也在展開,國內如李零先生,海外如許倬云先生都有專門論著。您對這個現(xiàn)象有何看法?是否因為當下大家對中國的認同出現(xiàn)了一些危機或者斷裂?從您的角度來講,到底什么是“中國”?
許紀霖:實際上這和中國這些年的演變,文化演變有關系。八十年代的時候,中國最重要的就是融入世界,當時最大的一種焦慮感是八十年代所說的,叫被開除球籍,被地球開除了,自我孤立。所以那個時候急于融入世界,融入世界就不存在一個自我認同的問題,關鍵是怎么在全球化浪潮里異中求同,那個時候叫與世界接軌。
但是差不多從八十年代到今天,差不多過去40年了,中國接軌融入世界,這個問題一半已經實現(xiàn)了,那么當你融入世界以后,成為了世界中的一個中國以后,另外一個問題出現(xiàn)了:就是“我是誰”。科耶夫一次講到他有個憂慮,擔心全球化以后會出現(xiàn)一個同質性的國家,就是國家的面目、各個民族的面目變得模糊不清,這是最令人恐懼的,這個世界同一化,同一化是最乏味的,也最容易產生專制。世界的美妙在于它的多元性、多樣性,同時又能和諧相處,大家可以分享一些共同得以相處的一些價值,但是各自有自己的文化。這是18世紀到19世紀之間,我非常欣賞的德國古典思想家赫爾德的理想,世界就是一個百花齊放的一個大花園。
那么今天為什么“何為中國”這個問題能夠突然成為熱點?就是因為當中國深刻地加入到全球化過程以后,自我是什么就變得很突出。我是誰?這和一個孩子的成長經歷相似。我記得有一個朋友,他的女兒是在美國成長的,那個時候母親老是希望她學漢語,她不愿意,因為她那個時候還沒有融入,她一定什么都要像美國人,怕被說是不是美國人,后來她經過自己的努力考進MIT,然后像美國人一樣,美國人擁有的她都擁有了,那個時候不用母親督促,她卻開始非常狂熱地學習中國文化,了解中國的歷史,因為她要具有一些美國人所沒有的,來顯出她的個性。
我想今天中國已經到了這個階段,當中國融入世界以后,中國的一半已經和世界接軌了,但是在這個世界里面中國是什么?這個問題就凸現(xiàn)出來,這就是一個認同。所以,認同這個問題通常是在進入第二階段,自我比較成熟之后會凸顯出來。五四的時候自我認同不強烈,要到上世紀三十年代以后。何為現(xiàn)代中國這個問題就很尖銳了。
東方歷史評論:從正面的解釋看,這也許是一種成熟。不過我想問問危機,您是否認為,大家突然覺得雖然表面上共處一國,但是對這個國家或者世界的理解大不一樣,出現(xiàn)一些危機意義上的東西?或者說焦慮的感受,每個人的價值觀和想法如此不同,差別越來越大。
許紀霖:認同一方面和全球化有關,另外一面就是中國今天由于價值觀的分離,利益的分化。中國人今天找不到一個共同的認同,共同的價值觀,中國是什么?建立一個什么樣價值意義上的中國?所以“何為中國”這個問題就變得突出。
我對這個問題的思考,實際上差不多在四年以前,華東師范大學現(xiàn)代中國與世界聯(lián)合研究中心和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校區(qū)的東亞研究院聯(lián)合開了一次研討會,這個研討會我設定的議題是“何為現(xiàn)代中國”?我關心的是什么叫現(xiàn)代中國modern China?過去我們對現(xiàn)代中國的歷史研究,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和中國似乎是沖突的,現(xiàn)代似乎是普世的,中國是特殊的,現(xiàn)代似乎是西方來的,中國是本土的。這兩個似乎在過去的敘述架構里面,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中國和現(xiàn)代有一種緊張關系。那么這種緊張關系里,怎么構成了一個我們所理解的現(xiàn)代中國?現(xiàn)代意義上的中國?
東方歷史評論:您可能注意到,有學者曾指出:中國沒有完成古今之變,認為現(xiàn)在的中國還沒有走出古典到現(xiàn)代意義上的轉變,對此您有何想法?剛才提到的現(xiàn)代中國,和這個話題也大有關系。
許紀霖:我一般不太愿意用這種方式,從古今中西這樣一種二分法來思考現(xiàn)代的中國。實際上今天的中國,西方的東西已經內在化,成為中國的一部分;古代的東西也沉淀下來,也內在化了。我們今天依然處于古代中國的延長線上,所以今天的中國是處于一個我稱為一個十字架,一個焦點,古今中西的交匯所在。而且如果古和今、中和西兩部分很清楚的話,那事情也好辦了。問題是它們已經是內在交匯在一起,很難辨別清楚,這就是現(xiàn)在中國的各種各樣的復雜性,所以在思考什么是中國的時候,我先是開始從自己的專業(yè)角度,思考什么是現(xiàn)代中國,但是越是思考這個問題,那就越會回到我們剛才說的延長線。
歷史是不能割斷的,所以只能回溯看中國這歷史是怎么過來的,它的基因是什么?它的文化內在構成是什么?然后到了近代以后它發(fā)生了一個什么樣的蛻變和轉型,你才能真正理解“現(xiàn)代中國”究竟意味著什么。所以開始對古代有興趣,過去我從來很少研究古代史,或者關心古代史,但是恰恰是因為這樣一個因素的推動,我現(xiàn)在對古代那部分越來越有興趣,但是我不是為研究古代而研究古代,是為了解思考“現(xiàn)代中國”。
東方歷史評論:這能理解。記得您在華東師大,好像講過中國古典文化之類的大課。
許紀霖:我講的是中國文化概論。中國文化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我講課的方式完全和別人不一樣,別人把中國文化看成是一個死的東西來講,我是把它看成是一個活的傳統(tǒng),通常當我講中國文化的時候,講中國過去的哲學、政治、制度、宗教、社會,不但把它和今天的中國做比較,還試圖用現(xiàn)在的角度、現(xiàn)在的用法,來回溯這個傳統(tǒng)的價值和意義,所以我把它命名為叫“中國文化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
2
新天下主義針對的是中國特殊論
東方歷史評論:您提出的新天下主義,有人認為某種意義上也可稱為一種新“國家主義”?
許紀霖:毫不相干。
東方歷史評論:近代以來,各種國家主義一直絡繹不絕,不少人可能認為,某種意義上您是對那些存在諸多問題的國家主義的一種修補、完善,從而提出一種國家、個人、社區(qū)能夠結合在一起的國家主義。
許紀霖:這是兩個話題。新天下主義的問題意識并不設定在和國家主義相關的話題,因為“新天下主義”的提出,我做了一個非常清晰的解釋,我所有文章最大的好處就是清晰,不大容易產生誤解,除非你不去讀,或者故意誤解。我的“新天下主義”針對的是兩個問題,任何文章都有特定的問題意識,我通常感到遺憾的是很多人不太愿意了解我的問題意識是什么,想當然地就以為新天下主義是什么,不是什么。實際“新天下主義”針對的是兩個問題。第一個,中國特殊論,我要指出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包括儒家、道家、佛教,都是普世文明,都不是從中國特殊的民族和國家立場來思考和做價值判斷,而是采取了一種人類主義的立場。所以我希望當我說新天下主義的時候,希望中國文明重新回到這樣一種普世文明的立場上。這是針對的第一個問題。
“新天下主義”還有一個制度的肉身是帝國,帝國與高度同質化的民族國家不同,是多元宗教、多元民族、多元治理。中國這么大一個疆域和人口,國家的治理更多的要以一種傳統(tǒng)的帝國的方式回到它的多元性,而不是同異性,這是我新天下主義特定的問題。
東方歷史評論:“天下”這個概念經常被廣泛使用,比如儒家。順便一問,您如何評價今天中國的“新儒家”?
許紀霖:我從來不評價別人。現(xiàn)在這幾年越來越不愿意把精力花在自己之外的評價上。更簡單地說,如果我覺得愿意評價的話,它已經構成了一個思潮,這個思潮第一足夠大。第二,它本身有內在價值,我才會認真對待。
東方歷史評論:新儒家的思潮,肯定是有了,內在價值看來您不認可?
許紀霖:關于新儒家,我已經討論過儒家先政的問題,但是我沒有討論過新儒家的“天下”問題,我只是覺得他們在“天下”的論述上,沒有什么新的東西值得我認真對待。
東方歷史評論:新天下主義,表面上只加了一個“新”字,而很多人看見“天下”兩個字,首先會按照過去那套觀念去理解它。
許紀霖:問題就出在中國人過于懶惰,有一種思想的惰性,望文生義,不愿意、不尊重對手,這是一個普遍的毛病,然后拿起來就評,這個毛病各家各派都有,是一個普遍的思想病癥。更多的是誤讀,這個問題到現(xiàn)在更嚴重了,因為現(xiàn)在思想界黨派化已經到了極致。我很不喜歡黨派化,無論他屬于哪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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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歡看《權力的游戲》,喜歡看《紙牌屋》
東方歷史評論:興趣轉向古代中國,并且越來越深入后,您會不會發(fā)現(xiàn)自己會熱愛上傳統(tǒng)文化?或者說古典中國的東西?
許紀霖:我不是一個古典主義者,我骨子里是一個五四的精神支持者,是一個現(xiàn)代的愛好者。但是我心目中的現(xiàn)代和古典并不是對抗,恰恰是融合的,也就是說我所愛的那個現(xiàn)代是有古典韻味的現(xiàn)代,它從古典延長而來,在今天這個時代里面又賦予新的內涵。我對傳統(tǒng)的古典沒有興趣,就像我不太喜歡看古裝戲一樣,純粹的古典一點興趣都沒有。
東方歷史評論:您對兩者的協(xié)調更有興趣。
許紀霖:我不大喜歡看《權力的游戲》,我反而喜歡看《紙牌屋》。
東方歷史評論:如果要找一個古典和現(xiàn)代協(xié)調較好的地方,會是哪里?日本會不會比較理想,還是臺灣?
許紀霖:我更喜歡臺灣吧,覺得臺灣繼承的大中華的歷史文化,沒有割斷傳統(tǒng),也不保守,臺灣有很強的五四傳統(tǒng),但這種五四傳統(tǒng)發(fā)展到現(xiàn)在,已經對古典產生了某種溫情,這個溫情并不是說全盤接受,只是它能夠善待傳統(tǒng)。
東方歷史評論:這和您對待“傳統(tǒng)”的態(tài)度大體相似吧?
許紀霖:當然,我自己對古典有一種善待。但這也有個歷史的演變,實際上年輕的時候很激進的,我看看自己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時候寫的文章,那真是全盤反傳統(tǒng),文化上是很激進的,甚至還和林毓生先生商榷過,商榷過他的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這個文章收在我第一本書《智者的尊嚴》集子里面?,F(xiàn)在回過頭來看,當然想法有很大的改變。當然我這點受到王元化先生的影響太大,1993年王元化先生重新思考杜亞泉的價值,給我有一個很重要的觸動,讓我重新反觀傳統(tǒng)、古典的價值和意義。我發(fā)現(xiàn)越是深入地了解中國的傳統(tǒng),你越會知道它好在哪里和壞在哪里。
東方歷史評論:杜亞泉先生對“調和”的想法頗有考慮。從梁啟超到杜亞泉,近代中國始終有一種調適的思想變革線索。
許紀霖:很慚愧,在這之前,我一點對杜亞泉不了解。雖然他對我們家族很重要。
東方歷史評論:對。他是您家族里的一位先人,算是遠親吧?
許紀霖:怎么說呢?如果按照現(xiàn)在來說,還是蠻遠的,是我祖母的伯父。當年的大家族和我們現(xiàn)在想象小家庭不一樣,一個長輩對全家族都負有提攜的責任。當杜亞泉從紹興來到上海,在商務印書館做東方雜志主編、理化部主任的時候,他把我們全家都帶到了上海,包括我的爺爺和外曾祖父,都是在商務編譯所做編輯,曾外祖父杜就田后來還擔任了《婦女雜志》的主編。杜亞泉提倡“接續(xù)主義”,把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接上,不喜歡走極端,更愿意古今中西融合,這些氣質作為一種無以名之的精神基因,大概也影響了我。
東方歷史評論:對,也有不少人用“調和主義”來形容他們這批人。
許紀霖:也可以,差不多的意思。我想最好的一種現(xiàn)代,是能夠接上古典美的那種現(xiàn)代。我也曾在九十年代迷戀過后現(xiàn)代,迷戀過尼采,但是后來覺得后現(xiàn)代是一種斬斷,與傳統(tǒng)的斬斷。特別是尼采,最后他自己就是上帝,抱著一種價值虛無主義,最后只能相信的是自我的意志。這個東西離我比較遠,我還是相信人類是要有些長久的價值,而這些價值不是創(chuàng)造出來的,而是演化出來的。
東方歷史評論:從年輕時那個狀態(tài),到回過頭更加關注傳統(tǒng)和古典,除了受王元化先生的影響,還與個人的生活經歷有關吧?是什么讓您和年輕時的自己區(qū)別開來?
許紀霖:這和閱讀有關,越是對傳統(tǒng)讀得越少,越會把它妖魔化、簡單化。后來閱讀多了以后,你會覺得中國文化畢竟是軸心文明;第二個影響就是史華慈,他對中國文明是持一種尊敬的態(tài)度的,他有句名言:“有些人熱愛中國,但我尊敬中國”。熱愛是一種情感的態(tài)度,尊敬不僅是一種情感,里面還包括一些理性,甚至某種宗教,所以這話很有意思。史華慈從來沒感覺到中國文明和西方文明這么遙遠,差距這么大,他反而覺得中西這些軸心文明,他們所面臨的問題是同樣的,只是回應的方式不一樣,軸心文明背后的關懷是一致的,所以不同文明之間才能對話。所以我也蠻喜歡西方文化,但是當我了解了中國文化以后,我更喜歡在比較當中來閱讀,越深入下去,越覺得中國文明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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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再嵌化”的困難
東方歷史評論:說到“文明”,您認為像嚴復、梁啟超這些知識精英,他們既有追求富強,也有追求文明的面相。不過對追求富強這一面所導致的種種后果,您卻比較遺憾。遺憾什么,能否更具體說一下?
許紀霖:我骨子里是一個文化主義者,離我最遠的是技術,富強和技術。富強骨子里是工具理性,今天我們看得很清楚了,這些工具理性,這種理性人是可以通過發(fā)明機器人、AI得以完善,但是唯獨有一個AI這些實現(xiàn)不了,就是人的價值、人的尊嚴、人的情感,乃至于一種在困境當中的決斷力。而一個文明是不可能建立在技術的算計基礎上的。黃仁宇先生對現(xiàn)代資本主義有一個很準確的一個解釋,叫做數(shù)目字管理。
東方歷史評論:某種程度上,相當于今天流行的大數(shù)據(jù)。
許紀霖:對,數(shù)據(jù)。實際上他們有一種烏托邦,由于現(xiàn)代性就建立在這套資本主義的基礎上,一套計算的工具理性的技術,以為通過這套合理的、科學的,近乎完善的計算,人可以實現(xiàn)自己的最優(yōu)化,資源的最優(yōu)化,人的幸??鞓返淖顑?yōu)化配置。
事實上我們都清楚全然不是那回事!這幾個世紀在這方面的進步,人類的進步是最大的,但也就是這時,人類所面臨的災難也最嚴重,問題不在于理性,理性是中性的,計算是中性的,而是能夠駕馭這樣一種工具理性背后的價值,現(xiàn)在不斷弱化。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來說,價值是最重要的,文明就和價值有關。我越來越堅信這一點。
東方歷史評論:您所說的文明或價值,和今天通常所說的“普世價值”,有什么區(qū)別?
許紀霖:是這樣,“普世價值”今天被妖魔化,也被簡化了,它被誤認為是西方價值,無論是贊成它的人還是批評它的人。但是我恰恰還要重申一下,亨廷頓對普世文明有一個理解,他說普世文明指的是各個不同的文明之間大家共享的那部分,所以我稱為叫共享普遍性。共享普遍性,它不能有某一種特殊的文明作為代表,它恰恰是各種不同文明的共享價值。
東方歷史評論:在一些著作包括今年的《家國天下》里,你都提到“脫嵌”?!懊撉丁钡默F(xiàn)實后果之一,就是使人變成利維坦下虛無主義的個人,這也是大家在中國目前的生活中能夠感受到的,比如虛無主義仍然很強烈。利維坦和虛無主義成了今天很多人的枷鎖,這個話題您沒有更多展開,是否還有文本之外的關照?或者所謂春秋筆法?
許紀霖:我倒從來不用春秋筆法。查爾斯·泰勒給我非常大的啟發(fā),現(xiàn)代社會實際上人都處于脫嵌狀態(tài)里,因為過去我們從屬于某一個共同體,是吧?在傳統(tǒng)社會里面,不是宗教的就是家族的,或者是某一些共同體里面。但現(xiàn)代社會最重要的就是從這樣一個共同體里面脫節(jié)出來,成為一個獨立的人。
我們過去歡呼獨立的人、自由的人多么好,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當一種獨立自由的人,從各種的意義網絡里面脫嵌出來以后,這些人本身就變得非常的虛幻,不真實了。因為他最后就成為一個原子化的,個人化的狀態(tài),而一個原子化個人所組成的社會恰恰是專制主義的溫床,專制主義最大的敵人是一個有共同體的社會,而不是馬克思所說的“一袋馬鈴薯”,由無差別、又無有機聯(lián)系的的人所湊合而成的“社會”。
對美國社會,很多人有誤解,以為美國就是一個個人主義社會,它恰恰相反,美國社會充滿著社群精神,又各種各樣的社群,從傳統(tǒng)的家庭、教會,到現(xiàn)代的自愿組織。這托克維爾在訪問美國以后對此感到非常的驚訝,他認為社群和宗教,這兩個構成了美國社會自治的基礎。沒有社會自治就沒有民主。所謂獨立的個人,獨立是相對的,個人依然歸屬于某個或多個自愿選擇的共同體里面,構成了一個非常豐富的社會,很難想象個人如果沒有社群和社會,可以單槍匹馬去面對強大的國家。今天的問題在于如何再嵌化,怎么重新構成各種有意味的社會共同體,個人如何鑲嵌其中。
東方歷史評論:這是個難題,可能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從操作的角度來講,中國不是一個宗教國家,也不再是一個儒教意義上宗法社會,很多東西已經沒了,那么該如何重新結合、結構起來?
許紀霖:不是理想,這是一個實踐。中國從八十年代開始脫嵌化過程,到九十年代是大脫嵌。而最近這十年,中國開始再嵌化,你看社會各種各樣的慈善公益組織、宗教組織和興趣團體,非?;钴S,這就是一個再嵌化的過程。人們重新回到了社會,甚至重新回到家庭。美國的閻云翔教授發(fā)現(xiàn)這兩年中國的家庭化有回歸的趨勢,因為在城市打拼競爭的年輕人,僅僅憑小夫妻的財力無法在大都市中成家生子,必須調動雙方兩個家庭的力量共同協(xié)作買房、撫養(yǎng)孩子,才有可能在北上廣深生存下去。
東方歷史評論:那么,您認為中國再嵌化的困境或難點會是什么?理想的社會是一種什么狀態(tài)?
許紀霖:一個健全的社會,必須是建制化和合法化的,但是我們現(xiàn)在缺乏合理的建制讓已經出現(xiàn)的社會合法化,因此產生了很多灰色地帶。
最可怕的社會是一個烏合之眾的社會,而不是一個有組織的社會。有組織的社會是可以良性博弈互動的,但一盤散沙的烏合之眾,最容易被煽動,發(fā)生從順民到暴民的暴亂。雖然也有一些社會小團體,但它們依然是一個個分子化的組織,與原子化個人同構互不相關。一旦暫時權力失控或者管制失靈,社會就會大亂。這是真正的危機所在。而最好的社會就是如哈耶克所說的,有一個自發(fā)的、自發(fā)擴展的秩序,不用通過行政權力,可以自發(fā)形成有機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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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舞鞋一旦穿上是不會停下來的
東方歷史評論:您研究幾個代際的知識分子,就五四新文化這一段來說,這么多年大家對它的看法仍差異很大,且經常改變。如果讓您再次評價五四,現(xiàn)在的態(tài)度會是什么?總體上您愿意更加正面地評價它嗎?
許紀霖:五四新文化運動,帶有一種青春的激情,五四即是理性主義的,也是浪漫主義的,類似德國的狂飆運動。五四人對傳統(tǒng)有一種毅然的斬斷,雖然今天來看不符合理性,但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因為傳統(tǒng)的毒素都內化于內心,他們急于把自己分離出來,與這些毒素分離,于是有這種斬斷的偏激。我最尊敬他們的,當魯迅他們和傳統(tǒng)決裂的時候,是與內心中的某一部分決裂。不像今天有很一些人在講到中國傳統(tǒng)的時候,似乎自己是與傳統(tǒng)不相干,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依然是傳統(tǒng)的一部分。
東方歷史評論:您剛才說自己是五四之子。很多人注意到,50后、60后這批學者的家國情懷,更帶有一些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氣質。這種情懷今后會不會成為“絕唱”?
許紀霖:“家國天下情懷”是很中國的。但這種情懷如今越來越稀缺。今天不少人成為錢理群老師所說的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他們更重的不是情懷,而是利益。如果他們關心“家國天下”的話,更多是從利益考量,有用沒用,是否可以獲得某種回報,愛國也成為了一門生意。但是真正的家國天下情懷對于中國知識分子來說,只是一種純粹的精神關懷,與利益無關。
東方歷史評論:所謂“有機知識分子”,可能就會變成那個樣子。
許紀霖:有機知識分子是相對傳統(tǒng)知識分子而言,葛蘭西作這兩種知識分子區(qū)分的時候,是說過去的知識分子都不代表特定的利益,他沒有被利益化,而是代表普遍良知,這叫做傳統(tǒng)知識分子。到了20世紀的時候,隨著階級的分化,知識分子也已經被高度利益化、階級化了,他總是要和某一個利益集團、某一個階級結合,他稱為有機知識分子。當然這個問題和剛才談的是兩個不同的問題,今天的年輕一代不是有機化的問題,他也拒斥有機化。他只是想在各種利益網絡關系里面獲得自我利益的最大化。
東方歷史評論:不過對現(xiàn)在很多青年學者來說,這些情懷雖然很好,但是天天面對工作、KPI等教學和學術考核,活在算計和體制的結構里,所以客觀上也難免“有機化”。
許紀霖:今天的青年知識分子是生活在一個物欲的世界里面,他們的成功、他們的意義都和物欲有關,各種生存標準,評價標準都高度物欲化,這個物欲是一個廣意上的物欲,而真正精神性的東西很少,今天年輕人都很無奈,非常不滿意,但是又只能跟著這個潮流走。
我非常同情他們,如果我是他們,也只能被迫地接受這一部分現(xiàn)實,但是我會留一塊給自己。年輕教師一入職,壓力就很大,幾年里面要完成幾篇論文,拿國家課題,否則無法升等,飯碗都成問題。對此我只能表示同情,會給他們一些建議,力所能及地幫助他們。但是,我會給他們忠告說,你一定要給自己留下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空間,也就是說,你要能夠在幾年時間里面,不惜工本地寫一、兩篇對得起自己的好文章。這個文章不是僅僅用來完成這些指標,而是你真正自己想做的,盡自己最大的能力把它做好,一定要給自己留一塊自留地,如果這塊東西沒有了,你就被物化了。人的生命存在價值就和這塊自留地有關,而與各種成功指標無關。用美國哲學家麥金·泰爾的話說,追求的是內在利益,而非外在利益。內在利益與自己內心的渴望、內在的價值有關,它是不能用任何功利的東西去衡量的。
東方歷史評論:這確實很重要,要不然人會變得痛苦起來,當然也可能有人說您站著說話不腰疼,反正您已是成名學者,寫什么都行,到處都能發(fā),他們則困難很多。
許紀霖:那他們就錯了,這個體制誘惑你的東西無窮無盡,即使做了教授的,還有長江學者、政協(xié)委員、文史館員、資深教授等等無窮的誘惑在前面,一直到你死。人的貪欲是無止境的,一旦欲望形成了習慣,這個紅舞鞋穿上是不會停下來的,不要以為到某一刻你會滿足,永遠不會。
東方歷史評論:所以很多時候還是要下一個判斷和決斷。
許紀霖:無欲則剛,適可而止,能夠守得住一些東西,這才是最要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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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骨子里不是一個政治人
東方歷史評論:許老師主要研究近代思想史和中國知識分子,這個大家都很了解。如果問您這個領域1949年以后的核心問題意識,應該是什么?您有沒有想過?
許紀霖:我現(xiàn)在基本不研究1949年以后。用力比較少,簡單地說,民國知識分子比較讓我迷戀,而當代知識分子更多讓我痛心,所以我更喜歡研究讓我迷戀的這部分,而遠離那些讓我痛心的那部分。
東方歷史評論:我們以前聊過,您不太愿意接觸和政治離得近的話題,但是您研究的這個領域,離政治某種意義上非常近。政治和學術保持一個很好的狀態(tài)或距離,治學中如何把握?
許紀霖:相對于政治而言,我更喜歡的是文化。但文化永遠離不開政治,尤其在中國。但我更愿意在政治背后看到文化,在文化背后去看政治。
東方歷史評論:原來寫過詩歌和小說嗎?
許紀霖:我寫過劇本,寫過散文,但沒有寫過小說。
東方歷史評論:您的劇本大概寫的是什么內容?我想問一下。
許紀霖:那是1978年,我為我所在的政治教育系寫了一個劇本,打敗了中文系,拿到了華東師大話劇會演第一名,代表華東師大參加全市的會演。但是現(xiàn)在回過頭看來這作品太簡陋了,不值得再提了。我骨子里是一個文化人,對政治有一種遠觀的興趣,缺乏內在的興趣。大概因為是愛惜羽毛,覺得搞政治的都需要一雙薩特所說的“骯臟的手”。這點也是我對知識分子的自我理解是有關系的,知識分子首先是一個文化的存在,而不是政治動物。
東方歷史評論:您說不太關心政治,那么1949年的知識分子,您覺得他們該怎么自處呢?政治,你不去問它,它自然會問你,是吧?
許紀霖:我非常欣賞一句話,不知道最初是誰說的:以出世的態(tài)度入世,以入世的態(tài)度出世。
當你入世的時候,你是不功利的,是以一種非常超然的、文化的心態(tài)來入世,沒有任何功利的欲望。倒過來,以入世的態(tài)度出世,即使你出世,從事學術的時候,也有一種悲天憫人的關懷。我很欣賞梁漱溟的話:我是一個問題中人,不是學問中人。學術在當今世界從某種意義上是出世,躲在象牙塔里面,但我從來無法做純學術的學術,那種技術性很強的活兒,我沒法做,我最關心的是學術背后的文化意義,特別是對當下社會的意義。我的姿態(tài)永遠在出世與入世之間,游離在這兩者之間,希望在兩者之間保持一個適當?shù)钠胶狻?/p>
東方歷史評論:這個境界其實蠻難的,尤其對年輕人來說。
許紀霖:但是你要知道八十年代的文化人基本都是這個姿態(tài),所以我身上有非常濃郁的八十年代人的文化特征。那是五四和啟蒙一代知識分子的共同底色,介乎于文化與政治之間,但骨子里是文化人。這與文革時期的紅衛(wèi)兵充滿政治情懷、今天年輕一代學人純粹是知識動物,是完全不一樣的。
東方歷史評論:八十年代這個立場和姿態(tài),相當有警示力,這些氣質確實帶著那個時候的印記,現(xiàn)在很難再有了。
許紀霖:對,現(xiàn)在失傳了。
東方歷史評論:別人對您的印象,可能還是自由派知識分子形象更多一些吧?如果自己給自己定義,會是什么?
許紀霖:我是一個無法精準定位的知識分子,也不愿意被一種簡單的框架定位。如果說一定要定位,無寧借助丹尼爾·貝爾的話,我在政治上是自由主義者,經濟上是社會主義者,文化上是保守主義者。
東方歷史評論:那么您更喜歡哪一個自己呢?或者說在價值取向上更愿意成為怎樣的一個人?
許紀霖:我喜歡研究內心世界比較復雜的知識分子,這是功夫活兒,因為只有內心豐富的人,才配得上理解他們。雖然個內心充滿緊張感,但更符合世界的本質,人的內心小宇宙與外在世界的大宇宙是相通的。因此,我更愿意自己復雜一點,不被簡化為某種人格化的符號。
東方歷史評論:拒絕“化約”。
許紀霖:不錯,化約主義是一種最懶惰的思想方式。也是意識形態(tài)的需要。知識分子需要與各種化約的意識形態(tài)劃清界限,成為一個有深刻思想和豐富靈魂的精神人。(刊發(fā)時有刪節(jié),因篇幅原因,訪談其他內容另行刊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