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正中為《玉洞仙源圖》
11月8日,兩國元首在故宮寶蘊樓內(nèi)一處精心陳設的中式廳堂茶敘。一些藝術(shù)愛好者敏銳地觀察到,賓主身后中堂所懸掛的是明代吳門畫派仇英的青綠山水名作《玉洞仙源圖》。它在這次“峰會”中烘托出了整個廳堂的東方韻味,凸顯了東道主的文化及品味,可謂點睛之筆。在這幅青綠山水畫的背后,有著怎樣深刻的含義呢?
明 仇英 《玉洞仙源圖》及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按照傳統(tǒng)的看法,仇英的這幅代表作反映流傳千古的勝境“桃花源”隱逸主題:一位隱士在松下臨溪而坐,身前是一處溶洞,童子們不遠處忙著擺果奉茶,遠處白云繚繞于青山之間。但如果我們稍加留意仇英的其他作品,我們會注意到這些狀若靈芝的祥云以及青綠的山水,往往暗示著一處彼世的仙境;尤其是仇英所鐘愛的“溶洞”圖像,也并非世俗意義的一處巖窟,而是承繼了道家神學思想的“洞天福地”。
中國的十大洞天
看似并無太強烈宗教色彩的“洞天福地”是我國所特有環(huán)境概念:自然界的名山玉洞具有鐘靈毓秀的神圣性,人如果能夠和諧地居住在此處,便可得到現(xiàn)世的和平與來世的救度。所以,與耶路撒冷和麥加同樣,洞天福地也是一處宗教圣地,但我們有著更為自然的表達方式:不去構(gòu)建巨大的人工建筑,而是維護其最為和諧平衡的自然“仙境”。而山水畫的發(fā)生與形成與洞天福地有著密切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
山水畫的神圣本體:天地造化
作為本土宗教的道教,為中華文化保存了一整套最為系統(tǒng)的本體論系統(tǒng),這其中包括作為終極實質(zhì)的“道”與其所造化的“萬物”的關(guān)系。故而漢語之中“造化”一詞擁有多重神圣的含義,既指外部的天地宇宙,如《莊子?大宗師》: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又指人自身的命途與氣運,如《紅樓夢》第四十八回: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
既然天地萬物與我身之性命都是互相等同并相連的“造化”,也就有了“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想法。不僅是天與地、而且自然界中的山川草木、飛禽鳥獸,就連我們自身的身體,也都是神圣的“道化”之一分子。
在實際操作的層面,一方面通過祭祀各地神山大河來維持自然界現(xiàn)世的平衡(儒),另一方面通過自我修煉將身體轉(zhuǎn)化為一處內(nèi)在的且和諧的山水(內(nèi)景、琴心),并最終復歸于杳冥虛無的大道之中,實現(xiàn)生命的永恒超越(道)。如此這樣,自然界中的山水,與身中的山水都被中國古代的智者視為神圣的體現(xiàn)。其中一部分神山玉洞,因其自然形勝與植被物產(chǎn),被認為是靈氣匯集之所,并由神仙主治。其中的福地位于山頂或山間,為人類所能居住;洞天則專指常人不能輕易進入的彼世空間(如桃花源)。中國道教的洞天福地是中國人與宇宙觀、自然觀的集中體現(xiàn)。雖然道書中開列了天下108處洞天福地,但很顯然這些只是一個虛數(shù),全國各地都有自己的“洞天福地”。
左:身體化的山水,將整個崑崙山比作人體,洞府為穴位,氣脈為江河?!墩y(tǒng)道藏?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jīng)內(nèi)義?體象陰陽升降圖》 ;右:山水化的身,將整個人體比作崑崙山,頂門為山頂,脊柱為山道。北京白云觀《內(nèi)經(jīng)圖》拓本
在對自然山水禮敬的同時,道教自東漢以來便反對人形的偶像崇拜。《老子想爾注》云:“道至尊,微而隱,無狀貌形象也;但可從其誡,不可見知也?!?這一方面是對原始的“薩滿—巫”崇拜的儀式改革,另一方面更是對終極信仰的本質(zhì)性提升轉(zhuǎn)換。因為道教內(nèi)部廢止了商周古禮中的“犧牲”血食祭祀,改以燒香作為崇敬大道的方式,由此激發(fā)了博山爐作為宗教禮器的出現(xiàn)?!断霠栕ⅰ吩疲骸暗勒咭灰病⑿螢闅?,聚形為太上老君,常治崑崙,或言虛無,或言自然、或言無名、皆同一耳?!睜钊魨媿懙牟┥綘t,在點燃香料之后,象征道氣的香篆渺渺自洞天之中涌出,升入虛無,由此與大道相通。后世道教法師舉行儀式擺放香爐的方桌也因此被稱之為“洞案”。
左:西漢 錯金博山爐 河北滿城漢墓出土;右:當代道教儀式中使用的掛軸:在香煙的簇擁中,手托表文的功曹升騰上天,道士跪于爐后,恭送表文升天。
山水畫的神圣尺度:微縮天地
且夫昆侖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則其形莫睹,迥以數(shù)里,則可圍于寸眸。
誠由去之稍闊,則其見彌小。今張絹素以遠暎,則昆、閬之形,可圍于方寸之內(nèi)。
——宗炳《畫山水序》
南朝時期的山水畫理論家宗炳提到,宏偉巨大的圣山崑崙與仙島閬苑因著有限尺素而可以盡得其景,這種小中見大的事件本身便是一種神圣的體現(xiàn)。法國漢學家石泰安(Rolf Stein)通過研讀《考盤余考》以及考察中國園林及盆景認為“從尺度上縮小一個物品,并使它變得可以玩賞 — 這將它從一個仿真的層面提升出來,并帶入絕對真實的境界:神圣空間?!币虼?,微縮之后的山水,比其在自然界中的母本更為神圣。(Rolf Stein: The World in Miniature)
泰山玉皇頂?shù)臉O頂石,明代能吏萬恭將其稱之為“上界之絕顱,青帝之玄冠”并設立圍欄保護。他有意識地將一座圣山的整體分離成為微縮景觀,因此成為“圣中之圣”
山水盆景與石盆太湖石 網(wǎng)絡資料圖
從漢武帝的上林苑開始,人們已經(jīng)有意識地將概念中的仙境進行物質(zhì)上的縮小、重現(xiàn)并使人能夠游賞其中,中國園林因此很早便具有了神圣的含義與功能(漢武帝于甘泉宮內(nèi)舉行儀式“招致神仙”)。由此,海上三島(蓬萊、方丈、瀛洲)的神圣空間概念更成為中國園林千年以來的設計母題。
明代畫家想象中的漢代皇家園囿 明 仇英 《漢宮春曉》
日本京都的枯山水庭院 亦承襲海上三山的經(jīng)典命題
將園林進一步微縮,出現(xiàn)了盆景。我們在唐代章懷太子墓中已見到了其較早的圖像。在后世的發(fā)展中,盆景藝術(shù)一直緊密地與山水畫藝術(shù)保持著積極的互動,將文士們胸臆中的山水畫意轉(zhuǎn)譯成為真實但是微縮的園林。盆景又進一步與雕刻結(jié)合,催生了玉雕山子的出現(xiàn),而且由于雕刻本身的創(chuàng)作自由度以及玉石本身所具有的神圣特性,玉石山子也往往表達出仙境、洞天的題材。
左:清 紫檀座玉石蓬萊仙境 故宮博物院藏
右:清 丹臺及仙宮樓閣玉雕山子 故宮博物院藏
在微縮山水中,神圣空間與世俗之間的并沒有嚴格的界限。他可以出現(xiàn)在庭院中,也可以出現(xiàn)在案頭,只要能夠?qū)⑸耖e氣定,心馳神往,便可以達成一次入山訪道的精神之旅。
山水畫的神圣事件:尋仙訪道
圣山崇拜是世界性的。因為山本身的物理特征,在先民看來,乃是沖破塵寰、上通天界之處,亦是神人所居。通往山頂?shù)某街?,也具有了連接神明天地的神圣內(nèi)涵。位于山巔或山中的道寺廟與香客也因此成為山水畫中重要題材之一,他們暗示著一次與天地交匯的尋仙之旅。
山道中兩個準備前往寺院禮拜的朝山香客 明 李在 《山莊高逸》局部
玉雕山子 故宮博物院藏 該作品通雕仙宮樓閣 頂部仿泰山玉皇頂,是朝山的圣地。
與外顯的、可以交接神明的山巔相對,山谷的內(nèi)斂的空間形態(tài)是圣賢躲避亂世而隱修的所在,從而成為塵世中帝王將相尋求智慧的地方(黃帝問道崆峒于廣成子,漢高祖請教于商山四皓)。而這種問道之旅也正是宗炳所特別推崇的山水畫題材:“至于山水質(zhì)有而趣靈,是以軒轅、堯、孔、廣成、大隗、許由、孤竹之流,必有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之游焉?!保ā懂嬌剿颉罚?/p>
畫卷兩端的宮殿的空間關(guān)系表明了山外與山內(nèi),凡愚與圣賢的差異 明 石芮 《軒轅問道圖》
山水畫中的兩個維度,定義了入山的兩種對立與動機,在垂直維度上,是圣與俗的對立,自下而上的登山尋仙,是尋求生命的超越與彼世的永恒;在水平維度上,是賢與愚的對立,自外而內(nèi)的入山問道,是尋求治國的良方與齊身的妙術(shù)。
通往寺廟的關(guān)口、山路、橋梁 南宋 趙伯駒 《江山秋色圖卷》局部
不論哪一種動機,山中都因此被視作一處度化的圣域(sacred space of initiation) 由此,為了達成神圣的愿望,入山中的旅途也必然充滿了象征性的磨礪與阻礙:陡峭蜿蜒的山路、逼仄的峽谷、湍急的溪流、簡陋的木橋等,這些通道最終指向的是山巔懸崖上的仙宮樓閣,或掩映在蒼松翠竹之中的隱賢山居,甚至是可能藏有經(jīng)文的洞天。這一系列極具象征意義的圖像元素被集合在一起,使得山水畫中的尋仙問道之旅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過渡儀式”。(Arnold van Gennep: Les rites de passage 范熱內(nèi)普《過渡儀式》)
山水畫的神圣空間:絕頂危崖
作為丹鼎的人體與神壇 《金液還丹圖》 北京白云觀藏
隨著《千里江山圖》的熱展,圖中的一處危崖上的石壇也引發(fā)了討論。我們結(jié)合其所處的山居環(huán)境,可以判斷其當為山居道士朝真行道的“齋壇”,其不遠處的山居則是一處道館。在儀式研究與比較宗教學的角度,“壇”即代表了陽性的圣山(與陰性的洞相對),它同時也因為其中心對稱性而成為一處獨立的“宇宙中心”(Mircea Eliade)。故而壇、圣山、通天樹都有著同樣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而具體在道教中,壇(圣山)、香爐、道士的身體以及丹鼎又有著內(nèi)在的邏輯關(guān)聯(lián),其本質(zhì)邏輯非常簡單,即是要處于宇宙的正中心,來溝通天地之真氣(energy)。
山峰與石壇處于同一軸線 橢圓虛線標明了仙鶴的位置。
北宋 王希孟 《千里江山圖》局部 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
作為溝通天地場所的危崖平臺,從左至右:武當山飛升臺,《正統(tǒng)道藏?許太史真君圖傳》局部,文伯仁《丹臺春曉》局部,陸廣《丹臺春曉》局部,仇英《桃源仙境圖》局部
畫面右下方主人公矗立危崖平臺之上,向左上方的太陽禮拜,是典型的道教朝日服氣之法。元 孫君澤 山水人物圖軸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由此我們反觀《千里江山圖》中的這座石壇,其中軸線與背后的主峰重疊,暗示著圣山的本意,其周圍信步的白鶴表明了生命的超越與上升(同樣也作為一個范式體現(xiàn)在倪云林的畫中),而其所處的危崖則是中國山水畫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圖像語言,其原始意向很可能來自昆侖山上大下小的孤根圖像。這種在危崖頂端所形成的地坪地貌,其在真實世界中的母本也同樣具有神圣空間的特性(武當山飛升臺)。根據(jù)這一線索,我們或可推導出在山水畫中同類地貌中出現(xiàn)的丹臺(煉丹鼎及壇)、方亭(即將壇加尖頂)也與壇一樣是一處溝通天地的神圣空間。充分表達了畫家希望能夠取天地之精氣、與造化同儔的超越思想。
山水畫的神圣空間:桃源洞天
在宗教人類學研究中“洞”被認為象征著陰性的母體與生命的孕育并與死后的重生的過渡儀式相關(guān)聯(lián),洞中所涌出的溪流更被認為是具有療疾與生命力量的源泉。有關(guān)洞的圖像,可以上溯至在漢代墓葬中經(jīng)常見到刻有天門的孔洞圓璧,以及帶有山洞于神仙形象的早期道教燈樹基座。輔助逝者尸解成仙的金縷玉衣更在頭頂留出了圓形的“腦洞”,以供魂魄出入(這與后世道教上清經(jīng)法出身中神所佩用的鏤空玉雕芙蓉冠一脈相承)。
上:重慶合川沙坪石室墓龍虎銜壁畫像;下左:成都百花潭東漢墓葬出土仙山座;下中:漢代天門圓孔雕刻;下左:徐州博物館藏漢代金縷玉衣
始自江南茅山的上清經(jīng)典繼承并發(fā)揚了有關(guān)洞的崇拜與信仰,在上清經(jīng)典中,洞天只有得到神仙揀選的人才能進入,經(jīng)過幽長的隧道后進入一處自成系統(tǒng)的小天地,洞天中有仙官專司教導進入洞天的學仙修道,并有一整套度世選仙的神學機制,這里也成了“種民”躲避甲申洪水并等待進入太平之世的重生空間。在六朝時期的道教神仙故事中,洞天也是一處藏有天文真經(jīng)的場所:包山隱居進入太湖中的林屋洞為吳王闔閭?cè)〕隽恕鹅`寶五符》;紫陽真人周君則遍訪名山洞府,拜師受經(jīng),最終勤修而登真。他的《內(nèi)傳》將外部的宇宙空間與人身等同唯一,并言明了進入洞天的空間即是超越空間,即是進入自己的身體,最終進入虛無的大道。晉代樵夫王質(zhì)洞天觀棋的故事上承漢代原始道教仙人六博的母題,更進一步點名了洞天內(nèi)在時間的超越性。
動畫故事片《天書奇譚》即以《靈寶五符經(jīng)序》為母題,表達了洞天藏經(jīng),濟度人間的道教理念。 來源:《天書奇譚》
左:茅山華陽洞天空間示意圖:洞門、隧道、天穹、日月、玄窗、河流、仙草構(gòu)成了一處勝于人間的小天地
陶金據(jù)《真誥》繪制;右:現(xiàn)實中的茅山華陽洞天東門
在仙境山水畫中,暗示桃花源的桃樹往往伴隨溪流出現(xiàn),逆流而上可至洞門之前,準備進入洞天或在洞天內(nèi)集會的隱士們表達著畫者自身對于生命轉(zhuǎn)換與超越的期望。在仇英另一幅名作《桃源仙境圖》中,遠處的高聳入天的山峰、危崖上連接天地的方亭、洞天內(nèi)生化靈泉的鐘乳、乃至主人公自己都被巧妙地安排在同一軸線之上,其對生命的圣化表達不言而喻。
明 戴進 《洞天問道》局部
明 仇英 《桃源仙境圖》及布局分析
保護洞天福地 留住綠水青山
道教繼承、延續(xù)并發(fā)揚了上古文化中的對于自然的禮敬,洞天福地是古人發(fā)現(xiàn)和體會到的與人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有生命的自然環(huán)境局部,是樸素的生態(tài)思維。而且,對自然環(huán)境的尊重、保護和合理利用,可以實現(xiàn)生命的轉(zhuǎn)化與超越,提升人的價值。描繪仙境青山綠水的山水畫也正是對這一思維的形象化體現(xiàn)。可以說山水畫是中國最早的生態(tài)文明教材,也是全人類生態(tài)文明的啟蒙,更是全人類的文化遺產(chǎn)。
洞天福地所代表的生態(tài)文明并非舶來品,而是中國人宇宙觀和價值觀的體現(xiàn)。雖然在其他文明中也有類似的圣地觀念,但多是作為祭祀功能出現(xiàn)、限制甚至拒絕大眾接近和利用的"禁地"。中國人對洞天福地的尊奉,不是狹隘的"反人類"式保護,而是追求人與自然的完美融合,嘗試合理、克制地利用,尋求和諧、永續(xù)的共存。
洞中一日,世上千年。近代以來,道教的洞天福地遭受了嚴重的破壞。這種破壞不僅來自于百年以來的戰(zhàn)爭與災害,更來自近幾十年我們對于自然的無盡索取。一些名山洞天竟因采礦而全部消失。非??上У氖?,我國現(xiàn)有的按照西方標準編訂的文物法規(guī),很難認定單純的“洞天福地”作為文物保護單位,代表了中國本土環(huán)境保護觀念的洞天福地正岌岌可危。
洞天福地是中國傳統(tǒng)生態(tài)文明的重要遺產(chǎn),是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的活例。只要洞天福地在,青綠山水畫中的仙境就還能再現(xiàn),我們的精神家園就還在。希望我們的環(huán)境保護與文化遺產(chǎn)保護等相關(guān)部門、地方政府、宗教團體和社會有識之士扛起保護洞天福地的大旗,摸索出保護民族生態(tài)文明圣地的長效方案,還自然以寧靜、和諧、美麗。并向國際社會證明,古老的東方智慧能夠解決日益惡化的世界環(huán)境問題,還地球以綠水青山。(文/陶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