櫸溪孔氏家廟如何被重新發(fā)現(xiàn)？

世上孔廟逾千所，但家廟只有三座：一座在山東曲阜、一座在浙江衢州，另一座則在浙江省磐安縣盤峰鄉(xiāng)櫸溪村。

櫸溪孔氏家廟背后的故事蕩氣回腸，從縣級文物直升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櫸溪孔氏家廟創(chuàng)造了文保史上的奇跡。其被重新發(fā)現(xiàn)、保護的過程以及羅哲文、謝辰生諸先生的支持，也是中國人在文化浩劫中蘇醒，恢復(fù)文化自信，找到我們最珍貴傳統(tǒng)的過程。

由盤峰鄉(xiāng)人民政府和野望書房編著的《孔子婺州南宗傳家》于近日出版，書中走訪盤峰鄉(xiāng)92個村莊，對孔端躬一支的遷徙過程和宗族繁衍做了詳盡的人類學(xué)調(diào)查，本文為其中《家廟傳奇》一文。

櫸溪村孔子家廟大祭禮。按祖訓(xùn)三年一小祭，五年一大祭。大祭之時，孔子婺州南宗后代們?nèi)試?yán)守叩首禮。

哭廟

1967年的一天，幾千個牌位從家廟中搬出，牌位上那是端躬到櫸溪后所有孔氏祖宗的名字。有老人家想堵住家廟門保護祖先的遺產(chǎn)，造反派喝道：“誰擋就抓誰！”牌位帶金描紅，連同孔子像、龍庭、祖宗掛像、字畫、宗譜、牌匾、銅鑼、銅祭器……挑到操場上從中午燒到了晚上，火光照亮了半邊天空。

偷偷保存下的圣祖和亓官夫人牌位

下一步就是拆家廟的雕花構(gòu)件，然后就要毀廟了。貧農(nóng)孔祥太挺身而出：“這個是不能搞掉的，上一輩傳下來的，（搞掉）很可惜。當(dāng)時為造家廟，糧食換成磚木送進去，整個村造窮掉，你們不能把它搞掉?！痹跈蜗俜种攀呤强资?，造反派是包、楊小姓。他們面對幾百雙映著火的眼睛，第一次害怕了。造反派頭子沉默了，孔祥太說：“我想一個辦法，用紙漿把牛腿糊上，外面用泥土封起來。戲臺上的畫全部用石灰水把它噴掉?！?/p>

今天，戲臺頂上還在掉石灰，慢慢畫顯出來了，專家說：“不能洗，讓它慢慢掉吧?！?/p>

燒掉牌位后，櫸溪大旱了一年，連續(xù)七十二天沒有下雨。

孔氏家廟戲臺天棚上精美的彩繪戲出故事。

護廟

1988年，各村興起建大會堂，家廟要被拆掉。一句話：家廟沒用。一支拆廟隊成立。這時，一雙泥手說不。

這雙泥手的主人叫孔繁丁，說話粗聲粗氣，他被國民黨抓過壯丁，逃了回來。憶苦思甜就找他。他拉起了一支由十幾個老漢組成的隊伍，日夜守廟，而小盤、禮濟等多個孔子婺州南宗后裔所在村的老人們源源不斷地趕來。他們放了很多石塊在家廟門口，每個人一根木棍，哪個人要拆，孔繁丁就和他拼命。

故事的結(jié)果誰都沒想到，看著那一排吃完飯就護廟的老人家，鄉(xiāng)書記被感動了，“拆掉家廟是有罪的?！?/p>

2005年，家廟外景。 洪鐵城 攝影

探廟

這時誰也不知道，這個幸存下來的宗祠守著一個秘密，驚天的秘密。

1996年6月1日，家廟終于迎來了解謎的人。

洪鐵城先生。

東陽市文化局局長，但，他更是個學(xué)者，婺派建筑學(xué)術(shù)創(chuàng)立者。

俗話說“好奇害死貓”，洪鐵城是“好奇撈南宗”。在一次陪同羅哲文一行看衢州孔氏家廟后，他有些不服氣，孔廟到處有，這衢州孔廟有什么稀奇？！回家后他就翻書，慢慢明白，孔廟是唐代開始朝廷勒令縣治所在地都要修建的公共祭祀建筑，而孔氏家廟是皇帝欽敕世家才能修建的。準(zhǔn)許你建家廟，他有五個優(yōu)惠條件的。比照衢州賜建家廟、不服勞役兵役、恩準(zhǔn)禮祀生編入仕籍、賜白身最長者薦朝錄用、御賜至尊先師直書金匾。長久以來人們認(rèn)為，孔氏家廟全國只有兩個，曲阜、衢州。在漫長的歷史時期，老百姓是不能修宗祠的，只能在墳前或廟里搭個祭棚，明嘉靖十五年禮部尚書夏言上書得準(zhǔn)，老百姓家才可普建宗祠。家廟是極其稀少的，一宗只有一廟。衢州孔氏家廟代表著孔子后代在南渡后確立南宗，南宗只有一廟，與曲阜孔氏家廟相對，并稱南北宗。衢州家廟有特殊原因：金兵打來，衍圣公南渡才可以再立家廟。

因為好奇，多看了一眼書，“咦，怎么還有一個家廟？”洪鐵城在翻閱1993年《磐安縣志》時發(fā)現(xiàn)：端躬護駕隱居櫸溪，敕建家廟。再找到櫸溪孔氏宗譜記載，圣旨原文“永康先圣家廟于寶佑中五十代孔挺白身最長公授松陽縣之丞告行官會衢州賜造恩例創(chuàng)建圣廟于櫸川南岸杏壇園”。

這是個驚天的發(fā)現(xiàn)，它改變了中國文化史的定論。北孔曲阜、南孔衢州，已經(jīng)形成定論很多年?，F(xiàn)在，改了，南孔是兩個，一個是衢州，一個是婺州。

而且洪鐵城找到最有力的證據(jù)恰恰是衢州五經(jīng)博士（七十代衢州南孔宗子）孔廣杓所寫的櫸溪孔氏宗譜序言：“南北之所由而三派之所自始也”。在嘉慶年間，孔廣杓提到南渡時，把衢婺同等提出、平等提出。而早在萬歷十八年，博士呂成章在譜序中寫：“林廟三宗，鼎立南北。”

當(dāng)洪鐵城興奮地把這一發(fā)現(xiàn)告訴磐安縣文化局局長陳心昌時，陳局說了一句：

“那個家廟還在！”

家廟還在？洪鐵城驚呆了。

迎接洪鐵城的是櫸溪村書記孔火春。洪鐵城開門見山：“你這個家廟我在寫文章”，“全國只有三個孔氏家廟，你們是一個?！?/p>

孔火春風(fēng)風(fēng)火火，他立刻帶著洪鐵城走進家廟。

那時是個怎樣的家廟啊：當(dāng)時家廟墻上一個洞，里面有種香菇的，有中藥材加工廠，烘白術(shù)、元參，烘得家廟黑乎乎的。還有鋸板廠，一塌糊涂哎。還有農(nóng)民七七八八東西全部放在里面。大門都關(guān)不起來，路都走不進呢。洪鐵城要舉手抓著個東西身子上抬，才能跨進去。戲臺板子上種香菇，板子都爛了。整個家廟都是白灰塵。洪鐵城說了句，“孔火春，你（家廟）這個（樣子）太可惜了，你當(dāng)書記的?！笨谆鸫厚R上說：“我剛剛上來，我不了解。我想辦法，你給我打針了，你是救命的人！”

洪鐵城趁熱打鐵：“我第一眼就看到你是會做事的人”“孔火春，你努力一點，你這個家廟可以申報省保，你這個地方（家廟）怎么想辦法弄好?！?/p>

孔火春立即想辦法，動員了全體黨員只花了三天時間就將家廟搬空，整理干凈。

當(dāng)時家廟門口都是各家?guī)i欄，孔火春要清理，還有人用大掃帚挑著大糞要潑他。孔火春大喝：“你膽子夠大啊，試試看，現(xiàn)在我就叫你滾在地上爬不起來?！碑?dāng)時孔火春小舅也有一個廁所，孔火春對他說：“你先拆。”就這樣，以理服人，以氣壓人，孔火春啃掉了這些硬骨頭。

家廟是孔子婺州南宗的實證。探廟后洪鐵城馬上在《中國文物報》上發(fā)表《中國第三圣地：婺州南宗闕里》，七千字長文從歷史上打撈了孔子婺州南宗。洪鐵城成為發(fā)現(xiàn)孔子婺州南宗第一人，引起史學(xué)界的轟動。

辯廟 

事情沒那么簡單。

孔子南宗衢州宗子奉祀官孔祥楷首先不承認(rèn)家廟?！靶值芪铱梢哉J(rèn)，家廟不可以提”，他壓根不承認(rèn)櫸溪孔氏家廟。

1990年代，磐安縣副縣長帶隊的聯(lián)合認(rèn)親隊在曲阜被潑了一盆冷水，曲阜方面不僅不承認(rèn)家廟，而且不承認(rèn)婺州南宗。有的認(rèn)為最多可以稱永康支、櫸溪派，怎么可以稱婺州南宗呢？

回來后，副縣長帶的隊伍在《磐安政務(wù)》上發(fā)表了文章，表示曲阜不認(rèn)婺州南宗，家廟保護沒有價值。

這篇文章讓家廟保護陷入低谷，當(dāng)時還是普通干部的孔令維提起此文，至今恨難平：“這是我們縣的喪權(quán)辱國‘條約’！恨不得馬上撕毀它?！?/p>

一時爭議紛起，櫸溪家廟究竟是不是真的？有沒有孔子婺州南宗都成了問題。

清華大學(xué)建筑學(xué)者樓慶西夫妻來到櫸溪考察，走時說了一句：“家廟就是家廟，誰也否定不了。”還在《中國文物報》上發(fā)表了《磐安有座孔氏家廟》。在孔火春眼中樓老沒有架子，非常樸實，他還鼓勵孔火春：“孔火春，你要保持光榮的傳統(tǒng)，要對子孫負(fù)起責(zé)任來，要在這個位置上做事情?！?/p>

樓慶西的考察是重要一步。

1996年，中國傳統(tǒng)建筑園林研究會年會在牡丹江召開，會上洪鐵城做了不限時的主旨報告，向全國專家報告婺州南宗與孔氏家廟。這是一次家廟在學(xué)術(shù)界的重要亮相。羅哲文等第一次聽到家廟的情況。會長單士元是原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時近90歲，在幾個女士的攙扶下特意走過來告訴洪鐵城：“你的文章我讀了兩遍，這是一個事實。如果人家不相信的話，可以到山東查資料?！痹瓉韱卫显诒贝笞鲅芯可鷷r，曾幫山東整理史料，看到過婺州南宗的證據(jù)。

這是洪鐵城得到同行專家第一次有力的支持。

1995年洪鐵城與單士元（右）合影。 洪鐵城 供圖

扶廟

這邊孔火春書記家廟維護也出現(xiàn)了問題。沒有錢，但家廟快倒了——柱子都歪了，梁也朽了不少，修家廟至少得五萬。鄉(xiāng)里一攤手：別說五萬，五千都沒有！孔火春想了個辦法，自己來?！?000年我們準(zhǔn)備整修。每個柱子扳正，土辦法，通過一個木匠老師，他的辦法傳給我，我按他的辦法去做。兩個轱轆，一個轱轆不好抓。這邊套牢，那邊套牢，裝上去是正的，把它扶正。每一根柱子，下面是泥土，我把它搞掉，用水泥墊。叫他們專家來做，要五萬元錢，那我自己搞。千斤的東西，我們很輕松就拉起了，上面很大的箍，四兩撥千斤，兩邊拉，把柱子矯正過來。五萬元我就省下來。村里務(wù)工，搞了十天時間?！?/p>

柱子好了，梁又不行了。孔火春叫來木匠，指揮有方，只花了八萬元，而雕花是火春自己來。

這樣才不用擔(dān)心家廟倒下的問題。

老書記孔火春正帶領(lǐng)鄰村人在孔子家廟忙碌準(zhǔn)備祭品。

偷廟

2004年家廟已申請省級文物保護單位，正在這關(guān)鍵時刻，2月29日晚，家廟六個牛腿被偷。

作案現(xiàn)場看，很專業(yè)，鎖被專業(yè)工具剪掉。而且是趁著下大雨時間，用雨聲掩蓋了鋸木聲。

全村嘩然，因為1990年之后，家廟鑰匙是孔火春自己管的。所以馬上有人說閑話：“是孔火春自己偷了牛腿。”還有人寫檢舉信：“肯定孔火春搞的，賣給專家了。哪個專家開價高，就給哪個專家了?！?/p>

孔火春馬上要求縣委書記徐建華成立專案組，書記問為什么成立專案組，“有必要嗎？”

“不成立專案組，案子破不掉的?！薄Χ炔粔虻?。因為當(dāng)時家廟要沖省保，孔火春很激動，感動了書記?！昂?，我答應(yīng)你。”由刑警大隊大隊長陳新大負(fù)責(zé)。孔火春說，“你們?nèi)ツ奈胰ツ摹！毙叹箨犻L問：“你為什么這么積極？”“你們不破案，他們會說是我偷的”，“我這一生，包括下一代都會說我偷的，祖祖輩輩，子子孫孫，我都要背這黑鍋了?！?3天，四輛車子，孔火春都跟著，有幾天是一天一夜沒睡覺。大海撈針一樣，火春家人到玉山，到高二娘娘廟，方巖胡公殿，天臺國清寺，到處去求，占卜：“這個東西到哪里去了呢？能不能拿回來？”好幾個地方說：“是東方拿去，會抓回來的。好人有好運，你不用擔(dān)心。”

案子在玉山突破，玉山王宅村有個專門修木建古董的。刑警問：“是不是這個？”孔火春說“不是”，他們說“很像哎”，孔火春說“像也不是”。孔火春就問這個老板，“你東西哪里修的？”“我這東西是正規(guī)渠道修的?！笨讍枺骸澳銈冞€有正規(guī)渠道不正規(guī)渠道？哪幾個人不正規(guī)渠道你知不知道？” “基本上知道?！薄澳悄阏f說看？”“三門一個，店開在上海，這個人路子不清的，他的貨我不敢要?！?/p>

專案組立刻趕到上海，人不在店，家里人提供一個手機號碼后再不肯回復(fù)。警方用手機衛(wèi)星定位確認(rèn)此人曾到過磐安。于是在店邊埋下眼線，在第42天，將此人抓獲。原來案犯主使專業(yè)盜伙八人，偷了80多個地方。兩個人是26號，來櫸溪探路。他們看過了，幾時下雨，幾時來偷。因為家廟里有天井，下雨聲音大，外面聽不到的。來作案的一共六人。

之后專案組又連夜趕到紹興，在一家古董修理店找回六個牛腿。

盜案被破是孔火春平生最大快事——終于不用背黑鍋了?？h委副書記鄭樟根和縣公安局長徐峰一起將牛腿送還家廟。那天天氣奇特，原是大晴天，隊伍來到大橋，開始下雨，進入家廟下大雨，離開家廟時，天一下子晴了。

“謝天謝地，老天爺有眼！”孔火春哭了。

曾被偷走的牛腿

疑廟

孔火春是火命，最喜歡說的口頭禪是，“心里像喝了口涼水，真舒服啊?！?/p>

為了維護家廟，保存古村落原貌，1996年到2008年，村中十二年沒有蓋一幢新房，老百姓付出巨大代價，村民抱怨很多。甚至罵他：“這是你孔火春的家廟！”孔火春仍是堅持著，甚至連家廟火燒的痕跡都不讓改變。

“我爸告訴我?guī)拙湓挘簩ψ孀谝鹬?。我們是孔家人，是個大家族，要傳承的，你要傳承的。我們上代是有紅帽子的……你要繼承！他做過主祭的，告訴我祭祖要怎么祭。這些我都記住了?！?/p>

洪老師說：“孔火春，你們自己要努力！”

“洪鐵城的話我聽聽很實在的。他（做這事）沒有多大好處，他沒有問我要錢過啊。為什么這么認(rèn)真呢？為孔氏家廟寫文章，我也很感動。從那以后，我就天天在腦子里想，家廟怎么辦?！?/p>

日盼、夜盼，盼來了省里專家。兩個專家，專家黃滋領(lǐng)頭來考察，這個家廟一點不起眼啊，“你這戲臺立起來，我認(rèn)為不能稱為家廟”，孔火春問為什么，他說：“有戲臺不威嚴(yán)，我的看法是省里不容易通過的?！笨谆鸫赫f：“你有什么依據(jù)呢，有戲臺就不威嚴(yán)？”“你說依據(jù)我也找不出來。”他不滿意了。七月份他們來的，沒有通過。

戲臺建于民國，據(jù)羅哲文實地察看，發(fā)現(xiàn)明清臺基，在評“省保”時，省里專家認(rèn)為家廟中有戲臺，不嚴(yán)肅，不能稱之為家廟。而羅哲文認(rèn)為櫸溪的老祖先很聰明地把家廟與祠堂功能合二為一。他既看到了物，也看到人們的生活與智慧。

在評省保時，省專家組大部分成員都沒有投家廟一票。評省保失敗。

加上去山東曲阜認(rèn)親失敗，熱臉貼了冷屁股。

家廟是真的嗎？究竟有沒有價值？人們打了重重的一個問號。

孔火春就跑到洪鐵城那兒：“你說有把握評上省級文物保護單位的？”

“孔火春，你不要灰心。我為你打抱不平，這家廟，應(yīng)該把省保拿下來的。你有信心的話，我可以邀請國家級的專家。要有信心?！?/p>

孔火春又高興起來。

評省保失敗，也刺激了洪鐵城，他開始埋頭寫《沉浮櫸溪》，系統(tǒng)地為櫸溪家廟、孔子婺州南宗正名。

洪鐵城著《沉浮櫸溪》

救廟

誰來一錘定音？

只有請來中國最頂級的專家來斷櫸溪家廟案。

洪鐵城花了兩年時間請來三尊大佛。

2004年12月7日中國文博界三位泰斗羅哲文、謝辰生、呂濟民走進櫸溪村。羅哲文師從梁思成，曾任國家文物局古建筑專家組組長；謝辰生師從鄭振鐸，是著名文物專家、中國文物學(xué)會名譽會長；呂濟民是原故宮博物院代院長，國家文物局博物館專家組組長。

2004年羅哲文、呂濟民等先生考察櫸溪村。  洪鐵城 供圖

羅哲文先生一進櫸溪村，就說這個村肯定有世家居住。陪同的年輕人許力問，“羅老，你連房子都沒看到，你怎么判斷？怎么知道這兒住著世家？”他說：“你看，他修房子的路跟溪流之間取的角度是那種官作驛道的作法，橋也不是普通老百姓修的橋，而且祠堂與橋是錯開一點點，不正沖著門的，你們江南是沒有這樣的結(jié)構(gòu)的?！钡搅思覐R門口，呂濟民遲疑了一下：“這是家廟，不是吧？”剛邁進門，呂濟民先生在梁下愣住了，他發(fā)現(xiàn)了雙龍戲珠，這是“文革”時保下的原物，而且是皇家彩繪龍的痕跡。如果在江南、在山溝里，只有兩種可能：第一逾制，就是你家里非常有錢，違反制度（繪了龍的圖樣），但一定是草龍，就不是宮廷里的龍的紋樣；第二種，避難的世家，而且很明顯是后面那個。

橋與家廟門口錯開。 洪鐵城 攝

“家廟就是家廟”，呂濟民不禁嘆道。但他馬上告訴隨行記者，“現(xiàn)在還沒有定論，你們不能瞎寫?！?/p>

羅哲文則一直在觸摸戲臺，戲臺是清末民初建的，但羅老在戲臺底部發(fā)現(xiàn)了明清基礎(chǔ)，斷定戲臺是修復(fù)的。宋代家廟是不可能有戲臺的，這戲臺應(yīng)當(dāng)是明清所建。

“羅公，你過來看，這柱礎(chǔ)夠好！”謝辰生興奮地叫起來。羅哲文趕緊過去，兩老發(fā)現(xiàn)了宋代覆缽式柱礎(chǔ)。

宋代覆缽式柱礎(chǔ)。

在現(xiàn)場，羅老初斷柱礎(chǔ)為南宋時期器物。他如數(shù)家珍：“這是有參照系的，浙江現(xiàn)存的北宋古建保國寺大殿，還有溫州好幾個南宋經(jīng)幢，底座的覆盆和這個都是一樣的?！?/p>

在和助手許力一陣緊張測量后，在測中廊距離時，羅哲文發(fā)現(xiàn)這個宗祠的結(jié)構(gòu)是工字殿結(jié)構(gòu)，這是最重要的發(fā)現(xiàn)。因為只有在廟堂級的建筑中才會有這個工字殿結(jié)構(gòu)，這是家廟最有力的證據(jù)。

發(fā)現(xiàn)工字殿結(jié)構(gòu)后，羅哲文立刻嚴(yán)肅起來，三位老人神情也肅穆起來。

從俯拍圖中可清楚看到家廟中的工字殿結(jié)構(gòu)

謝辰生先生說：“那就讓我們閉門開個會，讓他們不要打擾我們?！币笈阃墓賳T們到戲臺外側(cè)回避。搬了一張桌子，專家們就在廊的一側(cè)，討論這個事情怎么辦。羅老就問，“這是個什么單位？”“這不是個單位，這是村里的集體財產(chǎn)。”羅老說：“那就好辦。這是公有的?！薄暗诙€，它的保護等級是多少？”說是縣文保單位?？h文保單位！當(dāng)時羅老就懵了。從縣文保單位到國保，中間要差兩級，這是無法逾越的呀。時間都來不及，要做很厚的一本報告。謝老說了一句：“我們看看有沒有什么綠色通道?！?/p>

看著孔火春期待的眼睛，羅哲文老先生開口了：“孔書記，你有功，這個保護下來功不可沒，我們也感動。江南罕見的一座家廟”；“在藝術(shù)方面是超前的發(fā)揮。有專家說你（有戲臺）不威嚴(yán)，我們認(rèn)為你們祖宗有超前發(fā)揮，一個家廟兩個用，又能演戲、又能祭祖有什么不好？”這一講，孔火春又像心里喝了涼水，別提多暢快了。

省里專家只看到建筑，羅哲文看到了建筑，也看到了人與生活，看到了人和生活在歷史中。

“如在” 兩字相傳是孔子衢州南宗五經(jīng)博士孔慶儀所題。光緒十八年（1892年），他風(fēng)雨兼程來到永康縣衙為孔子婺州南宗辯誣，使300年冤案得以平反，櫸溪宗人宴請他，留下墨跡。

老先生們有趣也有風(fēng)骨。

當(dāng)時混進來一個文物販子。

羅老就停下小會逗他：“你知道我們這幾個老的是干什么的？”販子說：“看起來嘛像族長呀?！崩舷壬f：“我們一口北方音，怎么可能是這兒的族長？”“不是族長，那肯定是有名望的人，你們分得多一點?！绷_老那時笑得不行，問：“那我能分多少？我是長輩我能分多少？”販子說：“這個要你們自己商量，我不能說的?！绷_老說：“那這個太便宜了。這個宋朝的東西?！必溩邮侵乐A(chǔ)的價值的，他故意騙老頭：“這個是明朝的，明朝也就這個價錢。”羅老說：“不是，這是宋朝的，還挺貴的”，又問：“多少一個？”販子咬了咬牙：“一萬一個！”現(xiàn)在想起來和演戲一樣的，羅老把縣長叫進來，說：“這個人直接可以抓起來了”。

磐安縣一位陪同的副書記，一語不慎脫口而出：“這些老房子遲早要拆掉……住新房子不好嗎？”羅哲文立即發(fā)火：“你拆家廟一根木頭試試！”

值得一提的是在河陽古村，羅哲文看到當(dāng)面拆古建建新房的場面，對縉云的分管領(lǐng)導(dǎo)同樣進行嚴(yán)厲批評。老先生為了古建，完全不講情面。

這兩個小插曲也給了三老搶救家廟的緊迫感。

回北京后羅哲文對了一個月上百張照片，確定櫸溪孔氏家廟是從宋到明清的遞修建筑，這是非常重要的確認(rèn)，除了上述的工字殿結(jié)構(gòu)、二龍戲珠、宋柱礎(chǔ)三證據(jù)，根據(jù)光緒孔氏宗譜，元明兩代，族人就在現(xiàn)址祭祖了，家廟始建于南宋無疑。

臨走，呂濟民先生給孔火春拋下一句話：“好，明年申報（國保），聽我們的消息吧！”

離開櫸溪時，天色已黃昏，家家炊煙起，整個村莊籠罩在一層縹渺的白紗中，兩位老人家站在橋頭。

謝辰生對羅老說：“我們不就是站在當(dāng)年孔家逃難來的路上？”

看著暮色中的櫸溪村，謝辰生喃喃自語：“一個世家在戰(zhàn)亂紛飛的年代，還能在深山中保持一種優(yōu)雅的生活?！?/p>

羅哲文先生說：“不容易，能在深山里保存得這么完整。我們真應(yīng)該為它做點什么?！?/p>

報廟

磐安縣委書記徐建華大學(xué)時就喜歡文藝，喜歡寫作，他說過，家廟申請國保，就像沈從文說的，“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dāng)最好年齡的你?！鄙暾垏Ｒ彩牵谧詈玫臅r間遇上了最好的人。

2004年初，他剛當(dāng)上磐安縣委書記。 2004年底，三老訪家廟。

羅哲文 ( 中 )、呂濟民 ( 左三 )、謝辰生 ( 右二 )、許力 ( 右一 )、磐安縣委副書記史興 ( 右三 )、磐安縣副縣長孔銀仙 ( 左一 ) 與洪鐵城（左二）2004年12月7日在櫸溪村考察時合影留念。金華晚報記者杜羽豐 攝

當(dāng)時負(fù)責(zé)申報的孔令維、孔銀仙、厲仲云、潘麗霞，現(xiàn)在想來是黃金組合。四個人都是敢說敢做的公務(wù)員?？足y仙是出身小盤農(nóng)村的副縣長，性格剛烈，有沖勁?？琢罹S有頭腦，有性格，當(dāng)時是玉山鎮(zhèn)書記，也是櫸溪村人。厲仲云畢業(yè)于杭大歷史系，縣文物辦主任，為人內(nèi)向低調(diào)，卻是專業(yè)好手。潘麗霞是縣文化局副局長，求實有親和力。對于這次申報，因多年來的申報一直遇阻，他們并沒有太大信心。當(dāng)時在縣政府層面是反對申報的，理由說來也可憐：太窮了。磐安是貧困縣，年財政只有六千萬元，當(dāng)時還有不少公務(wù)資金拖欠，僅家廟所在的盤峰鄉(xiāng)就有150萬負(fù)債，公務(wù)員三個月差旅費都沒辦法報，當(dāng)時鄉(xiāng)書記李將和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借了四萬元發(fā)差旅費。

“申請國保，還一下子申請兩個？（注：除了家廟還有玉山古茶場）”縣政府許多人認(rèn)為，“好比窮人家，養(yǎng)一個孩子已經(jīng)養(yǎng)不起了，還養(yǎng)兩個！”

孔令維回憶：“那是我們的至暗時刻”，整個被打壓，申報好像變成了件偷偷摸摸的事。

幸運的是他們得到了書記的支持。

他們試著打電話給縣委書記秘書，通報羅哲文三人來磐安的消息，以為又會遭冷遇。徐建華書記馬上說，“我自己來接待！”

在接待宴上，羅哲文對徐書記說了幾句話：“你們的孔氏家廟，洪總的研究成果是很有說服力的”“為了形成共識，還可以舉行多次研討會”“孔氏家廟要申報全國重點保護文物單位，我們都支持?！彼f：“櫸溪孔氏家廟的價值不只在建筑，更在于它的歷史文化”

徐建華書記聽進去了。他成為磐安縣家廟申報國保的最有力支持者。他關(guān)照孔銀仙：“一定要把國保爭取下來。爭取不下來也沒關(guān)系，只要努力了。”

孔銀仙實話實說：“省保還有希望，國保難說，我們在北京舉目無親?！?/p>

“你先去爭取，實在不行，我去國務(wù)院辦公廳找人！”

書記打了強心針。

然而在給縣政府匯報時，縣里不支持，申報要花錢，申報成功更要花錢，哪有錢！

徐書記找到財政局長，說“我們少買幾輛車，也要支持磐安的文化事業(yè)”，當(dāng)場拍板拿出六十萬成立文化基金。

“當(dāng)時壓力不是一般的大”，孔令維回憶，縣政府層面幾乎清一色不支持申報。徐書記只能開大會時批評孔令維：“孔令維你不要頭腦發(fā)熱！”晚上又悄悄打電話給孔令維：“申報的事情進展怎么樣了？”

徐建華書記回憶：“我也沒辦法，主流意見是反對申報，我不能惹眾怒，否則我犧牲了，事情也辦不成。”只能用這種斡旋的方法，爭取轉(zhuǎn)圜的機會。

沒有錢，只有省。申報工作四人組，在北京睡過地下室，從沒有坐下來吃過一頓正經(jīng)的飯，路上吃幾個包子就算了；北京風(fēng)沙大，晚上一二點到賓館吃東西，牙都瑟瑟地響，潘麗霞一照鏡子眉毛怎么黃了；孔銀仙與潘麗霞數(shù)次中暑，孔令維用抓筋土法搶救；潘局長還摔傷了腿，甚至孔銀仙把家里的錢都貼上了。

舉目無親，怎么辦？硬闖。孔銀仙回憶：“我們自己跑。我們是從哪里來的，為什么事情來，是誰介紹的，你是住哪里的??一個晚上我們要跑兩到三位專家。北京這么大的地方，有時跑到晚上都兩三點鐘了，回賓館都四點鐘了。向?qū)＜覀円灰唤榻B孔氏家廟。”

也有說不出來的委屈。

“十天里兩趟杭州兩趟北京，我八斤瘦掉，這樣子回來之后，領(lǐng)導(dǎo)不表揚你也就算了，縣長還在個別局長面前批評我，你孔銀仙這么積極去爭取，你爭取下來要我財政配套資金呢，哪里來！那個時候，真是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壓力還來自另一方面。當(dāng)時衢州家廟已是國保。省文物局考慮，磐安公布是國保的話，衢州那邊會有意見。所以到了最后申報階段，省文物局文物處處長吳志強找到孔令維，“孔書記，孔氏家廟能不能夠在衢州孔氏家廟后面括弧一下？（包含櫸溪）?！笨琢罹S說肯定不行，吳問“為什么不行”，孔令維說：“一，我們兩個本身就是兄弟，堂兄弟，兩支，兄弟本來就是平起平坐；第二，衢州那邊只有一個家廟，櫸溪這邊呢，有三個廟，上祠堂小祠堂，還有十八院落（明堂），兩條溪在這里交匯，還有一棵近900年的南方紅豆杉，我們整體的風(fēng)貌要比衢州好得多?！眳侵緩娋驼f：“那好，把孔氏家廟作為單獨的（項目）進行申報?！?/p>

“那個時候，我不堅持的話，就會用一個括弧解決。”

孔令維回憶當(dāng)時為什么這么堅持：“是因為厲仲云做過深入研究，堅持兩宗的平等性。厲仲云很低調(diào)，從不張揚。他在玉山茶葉博物館建設(shè)中，積勞成疾去世，也沒有宣傳，他是我們申請國保，政府層面應(yīng)當(dāng)記第一功的人?！?/p>

由于四人組的堅持，浙江省文物局終于改變了態(tài)度，時任浙江省文物局局長鮑賢倫在考察櫸溪家廟后，積極支持櫸溪申報國保。

喜廟

黃金四人組一直不知道的是三個老先生究竟為櫸溪做了哪些事。

17年過去了，是解開謎底的時刻了。

一個是，幾乎全國所有重要的古建界專家簽名為櫸溪孔氏家廟背書，包括羅哲文、謝辰生、呂濟民三位老先生，還有鄭孝燮先生、陳志華先生、樓慶西先生、張忠培先生（原故宮博物院院長，考古學(xué)家）、周干峙先生（原建設(shè)部副部長，建設(shè)規(guī)劃泰斗）、張柏（原國家文物局副局長）等等。當(dāng)時，這份厚厚的推薦報告放在總理案頭。

第二個是三位老先生直接上書時任國務(wù)院總理溫家寶，要求為櫸溪家廟報國保開辟綠色通道。

當(dāng)時三老寫好后，讓許力當(dāng)場念了一遍。信本身并不長，重點說了兩點：第一，櫸溪孔氏家廟是亟需保護、瀕臨破壞的很重要的搶救性文物；第二，為以后類似的，具有珍貴保護價值、利用價值的文物開辟一個新管道。這兩個事情是有歷史性意義的。以后再碰到這種瀕臨險境、急需搶救的文物，不要再通過縣保，省保去報了，等于開通了這個通道。但實際從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文物法》頒布到現(xiàn)在，櫸溪是唯一的一個特例。羅老與謝老去世后，現(xiàn)無權(quán)威可申請此通道了。溫家寶總理鄭重地用毛筆給謝辰生回了封信，信有六頁，其中特別告知“羅公交待的事也過了，同意了，交給文物局**同志。”

2006年5月25日，國務(wù)院正式公布櫸溪孔氏家廟為全國第六批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洪鐵城笑了，整整十年，他的呼吁終于成功了?？谆鸫簞t打電話給三老：“謝謝領(lǐng)導(dǎo)，歡迎領(lǐng)導(dǎo)到櫸溪再來指導(dǎo)?！眳螡裨挘骸坝袝r間就來，要請我們?nèi)齻€老頭吃慶功酒！”“要不，我到北京來請你們吃慶功酒？”“那倒不用，那倒不用。你們的消費（能力）我知道的?！?/p>

羅哲文說：“修房子的路跟溪流之間取的角度是官作驛道的作法。橋也不是普通老百姓修的橋。而且祠堂與橋錯開一點點。”

愛廟

家廟成為國保后，得到了充分的維護資金。因為得到國家與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們承認(rèn)，衢州南宗與曲阜都改變了態(tài)度，與婺州南宗認(rèn)親了，縣長也支持了。但三老對家廟的愛仍是綿延不絕。他們上心著呢。

羅哲文先生是嚴(yán)厲的，因為頂不住壓力，孔火春為了村民行車方便，將村中石子泥土古路改成水泥澆筑的石子路，沒想到老先生明察秋毫，羅哲文馬上打來電話：“你不要家廟批下來，什么都不顧了，你不管不行，老街也準(zhǔn)備給你們批國保的，你破壞掉怎么辦？你這樣下去，我家廟都給你收回去。不能成為國保！”孔火春一身冷汗。

謝辰生先生在去世前特意囑咐許力兩件事：第一他希望櫸溪不要做旅游性的開發(fā)，他認(rèn)為旅游性開發(fā)會對整個古建的樣板和村子的功能規(guī)劃，造成侵略性的破壞。他覺得會有這個可能。第二，希望櫸溪和文化名人，文化機構(gòu)進行聯(lián)接。這是中國傳統(tǒng)世家文化的集中呈現(xiàn)。他認(rèn)為，“世家文化一定要引起人們足夠的重視。中國的文化以前都是在士大夫階層里面?zhèn)鞒械?，這是世家重要的一部分功能。包括櫸溪?！?/p>

櫸溪孔氏家廟。

注：本文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發(fā)表，略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