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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麻風(fēng)女的情人

莫言短篇《麻風(fēng)女的情人》原載2004年第3期《收獲》。

 莫言:麻風(fēng)女的情人

莫言短篇《麻風(fēng)女的情人》原載2004年第3期《收獲》

大個子春山,氣力很大,曾與人打賭,扛著一臺三百多斤重的柴油機圍著村子轉(zhuǎn)了一圈,贏了一盒香煙。贏了香煙他也沒揣進口袋,而是當(dāng)場分散了。在場的人,哪怕是不會抽煙的孩子,也都分到一根。氣力大的人,一般都帶著五分霸氣,但春山不。他和善,見了人,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臉上都會出現(xiàn)憨厚的笑容,似乎有幾分癡,還有幾分傻,眼睛瞇縫著,齜出一嘴整齊結(jié)實的牙齒,發(fā)出“嘿嘿”的笑聲。

“嘿嘿,金柱兒,背不動了吧?”春山荷鋤從棉花地里走出來,上了大路,對著坐在路邊,看著那一大捆青草發(fā)愁的孩子,笑著說,“少割點嘛,你想把滿田野的草一次割光?你爹也不來迎迎你,真是的?!闭f著,將肩上的鋤頭,遞給金柱兒,將頭上的斗笠摘下來,扣在金柱兒頭上,說,“誰讓我喜歡你娘呢?我來幫你背,爺們。”接著就把那一大捆青草,掄起來,馱到了自己背上,“走吧,爺們,往后少割點,小孩子,不能太累,以后的日子長著呢,長不出個直溜的腰板,在莊戶地里,活著難?!苯鹬鶅嚎钢z頭,跟隨在春山背后,看著他那在陽光下閃爍的光頭,還有那兩條仿佛是用樹條子擰成的長腿,心中感動。臨近家門時,春山將草捆移到金柱兒背上,悄悄地說:“不要對你娘說我?guī)瓦^你,就說是你自己背回來的,讓她煮個雞蛋犒勞犒勞你,聽到了嗎?”金柱兒努力把臉仰起來,看著春山的臉,說:“春山大叔,你收我做徒弟吧。”“收你做徒弟?”春生笑著說,“我收你做什么徒弟?”“大叔,我知道你會拳,你教我打拳吧?!薄皶?我會蜷(拳)著腿睡覺,”春山笑道,“回家吧,爺們?!贝荷綇慕鹬鶅侯^上摘下斗笠,扣在自己頭上,肩著鋤,吹著口哨走了。金柱兒望著他的背影,看著他的白色汗衫上被青草染出來的那片綠色,心中感到酸酸的。

盡管春山否認自己會拳,但金柱兒堅信他會。春山的媳婦,是鄰村王鐵匠的第二個女兒。王鐵匠的爺爺王鐵衫,曾經(jīng)在北京城里的會友鏢局當(dāng)過鏢客,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走南闖北,經(jīng)歷過無數(shù)的艱難險阻。王鐵匠,瘦高個,禿頭,眼睛極亮,看起人來很有鋒芒??此笫殖帚Q夾著鐵活,右手攥錘又穩(wěn)又準地敲打,目光冷冷,面色如鐵,錘聲鏗鏘,火花四濺,那種讓人心中凜然的景象,說他不會拳術(shù),誰能相信?!王鐵匠最小的女兒,與金柱兒同校讀書,但比他高三個年級。金柱兒得空就往鐵匠家跑,說是去看打鐵,其實是去看這個女孩子。女孩子名叫秀秀,咕嘟著小嘴,眉眼生動。秀秀的二姐,名叫秀蘭,也就是春山的媳婦。秀蘭雖然沒有秀秀那么嬌艷,但也是周圍幾個村子里上數(shù)的美人。金柱兒在鐵匠家看打鐵,經(jīng)常能夠碰到回娘家的秀蘭。秀蘭說:“金柱兒,我就知道你在這里,你娘滿大街喊你呢!”金柱兒就說:“讓她喊去吧,我才不管呢!”有一次,金柱兒在大街上與秀蘭單獨相遇,秀蘭攔住他,笑著問:“金柱兒,你老是往我家跑,想什么呢?”金柱兒的臉騰地紅了,吭哧著說:“我想跟你爹學(xué)拳呢?!薄安皇窍雽W(xué)拳吧?”秀蘭說,“秀秀不會看上你的,再說,輩分也不對,你要叫她小姑姑呢?!苯鹬鶅杭泵q白,“我可沒有那個意思。”“真的沒有那個意思嗎?”秀蘭嗤嗤地笑著,兩只嘴角翹了上去。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金柱兒對秀蘭說:“大嬸,我聽人家說過,你家爺爺?shù)娜g(shù),只傳給自家的女婿,你說個情,讓春山大叔收我做徒弟吧。”“我家可沒有女兒給你做媳婦啊?!毙闾m笑著說?!拔也灰眿D,我要拳術(shù)?!苯鹬鶅簣远ǖ卣f。秀蘭臉上的笑容消失,抬頭望望天上那些慢悠悠地飄蕩著的白云,轉(zhuǎn)身走了。金柱兒望著她清瘦的背影,心中傷感。他知道秀蘭和春山結(jié)婚已經(jīng)五年,但一直沒有孩子,村子里的人經(jīng)常在背后議論這事兒。

村子里唯一的一盤碾,竟然安在麻風(fēng)病人黃寶家門前。碾旁邊有一棵大槐樹,樹上掛著一口生銹的鐵鐘。槐樹前面,是村子里的打谷場,足有兩畝大的一片空場,光溜溜的,是牛犢們?nèi)鰵g的地方,是村里人學(xué)騎自行車的地方,也是村子里的那些氣力過剩的小伙子習(xí)拳、摔跤的地方。再往外,是一道土墻,墻外是一道水溝,溝外就是一眼望不到邊緣的田野了。村長只要敲響鐵鐘,村子里的人,很快就會集合到樹下。去得早的人,就坐在碾盤上,去晚的就圍在碾盤周圍坐,也有的倚靠槐樹站著,或者是坐在樹下那些橫倒豎歪的碌碡上。每逢村里人集合,黃寶的老婆,就坐在自家大門的門檻上,一邊奶著懷里的孩子,一邊看著碾旁樹下的人。她也是一個麻風(fēng)病患者,沒有眉毛,沒有睫毛,眼睛疤瘌著,鼻子和嘴巴都變了形,手指鉤鉤,像雞爪子似的。早些年,沒有機器磨時,村子里的人,依靠石碾粉碎糧食,一家的未完,另一家就排上了號,吵吵嚷嚷,熱鬧得像個集市。黃寶的老婆坐在門檻上,對著那些圍繞著碾盤轉(zhuǎn)圈子的人,不斷地嘆氣,抱怨:“上輩子殺了老牛,傷了天理,讓我得了這樣的病,嗨……”人們不愿意搭理她。她一遍遍地重復(fù)著,企望能有人答她的腔,但從來沒有人答她的腔。她的那些怨恨而凄涼的話語,與吱吱嘎嘎的碾聲混合在一起,消逝在空中,不知道飄到哪里去了。那個乳名叫做“主義”的女孩子,在她的懷里,吃飽了奶,對著碾旁的人“咯咯”地笑。她的大孩子,那個名叫“社會”的男孩,咬牙切齒,抓起拖著長尾巴的白菜疙瘩,對著人們投擲。他家大門兩側(cè),堆積著兩堆白菜疙瘩,顯然是社會專門搜集來的。他提著白菜疙瘩,轉(zhuǎn)幾圈,仿佛是要獲得一些慣性似的,然后嘴巴里發(fā)出颼颼的呼哨聲,將白菜疙瘩對著人群投擲過來。與此同時,他一個魚躍臥倒在地,片刻,打一個滾兒,爬起來,抓起白菜疙瘩,再投。金柱兒曾經(jīng)聽村子里的人議論,說“破繭出俊蛾”,麻風(fēng)夫妻照樣生出漂亮健壯的孩子,而春山和秀蘭,那樣一對好夫妻,連一個歪瓜裂棗都生不出來。

曾經(jīng)有人向村里提出,要求把這盤碾挪走。黃寶站在碾盤上說:“誰要敢挪碾,老子就跳到誰家的井里去!”不久,村子里安裝了機器磨,石碾成了擺設(shè),沒有用處了。也有人建議把村子里聚合開會的地方挪挪,村長說,找不到一個更合適的地方。村子里只有這樣一棵大樹,黃寶沒得麻風(fēng)病時,人們就在這里聚會,習(xí)慣了。再說,黃寶到麻風(fēng)病院治療過三年,已經(jīng)不傳染了。他的老婆,就是從麻風(fēng)病院里找的。別看他們外貌嚇人,但都不帶菌了。如果他們還有傳染性,國家不會允許他們結(jié)婚,更不會讓他們出院。你們看,村長說,他們生那兩個孩子,不是光光滑滑、沒疤沒麻的嗎?你們這些沒得麻風(fēng)的,也沒生出這樣兩個好孩子啊。

一個冬天的中午,陽光很好。槐樹下聚集了很多人,都抱著膀子,滿臉興奮?;睒湎?,停著一輛驢拉雙輪車,車上載著一個黑糊糊的油桶,十幾個黃澄澄的豆餅,還有十幾個麻袋。那個敲著木頭梆子、滿臉粉刺的小伙子,就是張林。張林是有名的摔跤高手,聽說在周圍十幾個村子里設(shè)過擂臺,還沒有碰到過一個對手?!澳阏娴氖菑埩謫?”村子里那個最喜歡攛掇事兒的郭成大聲問,“看你這樣子,也不像個會家子嘛?!睆埩终驹谲嚺裕泄?jié)奏地敲著梆子,沉悶的梆子聲仿佛就是他對方才那個問題的回答。那個與他一起來的黃臉老漢蹲在車旁,叼著一個旱煙鍋,吧嗒吧嗒抽煙。“你在別的村子可以稱王稱霸,到了我們村,可就不靈了?!惫刹竦卣f,“我們村,是武術(shù)村,武林高手王鐵匠知道吧?對,就是那個能夠飛檐走壁的王鐵衫的孫子,每條胳膊上都有五百斤力氣,我們村里的年輕人,都是他的弟子。隨便拉出一個來,都能摜倒一頭牛!我說得對不對啊?”郭成看著周圍那些躍躍欲試的小伙子,問。張林冷笑一聲,繼續(xù)敲梆子,沒有什么動作?!懊?,手腳都癢癢了吧?別往后縮,往前沖,給張林一個禮,請他下場走一圈啊?!惫蓴x掇著村子里最喜歡摔跤而且也的確摔得很好的毛六。毛六“嘿嘿”地笑著,搔了一把脖子。身后有人推了他一把,將他推到了豆油車前,與張林對了面。毛六雙手抱拳,對著張林作了一個揖,說:“朋友,請教了。”張林抬頭看看毛六,繼續(xù)敲他的梆子。毛六有點窘,身體往后退著,“既然人家不摔,那就算了?!薄霸趺茨芩懔四?”郭成說,“張林,摔兩跤玩玩嘛,我們村這些小伙子,手下會給你留出情面來的,萬一把您摔出個好歹,我們會把您抬到醫(yī)院去的,醫(yī)院離這里很近,過了小河就是?!睆埩滞A耸种械陌鹱?,看了那個抽煙的老頭一眼。老頭咳嗽一聲,將煙斗放在鞋底上磕磕,站起來,說:“各位鄉(xiāng)親,要換豆油的,就回家去挖豆子,不換,我們就走了?!惫尚χf:“大爺,先摔跤,后換油,這是我們村子里的規(guī)矩?!薄坝羞@樣的規(guī)矩嗎?”老頭撇著嘴角,冷冷地說,“那么,來吧,豁出去我這把老骨頭,向各位好漢請個教?!崩项^子將煙斗和煙荷包纏在一起,插在束腰的布帶子上,站起來,咳嗽著,喘息著,一副老朽的樣子,但卻有精光從眼睛里射出?!澳膫€先來?”老頭說。毛六環(huán)顧眾人,身體悄悄地后退著,說:“我不和你摔,你這么大年紀了,萬一摔出個好歹,我可擔(dān)當(dāng)不起。我就和張林摔?!薄澳晷〉?,”老頭子說,“我是張林的徒弟,你如果連我都摔不倒,還和張林摔什么?”“毛六,上!不能就這么蔫了!”人們齊聲哄著毛六。毛六說:“萬一把他摔壞了怎么辦?”“年小的,下場比武,死生由命,這是多少年的規(guī)矩,不用你操心,來吧?!薄澳蔷捅葎潕紫伦影?,”毛六說,“您老手下留情啊?!泵o緊腰帶,往手心里啐了幾口唾沫,走到老頭子身前,說:“得罪了,老爺子!”一語未了,身體猛地低下,雙手把老頭子的一條腿抄了起來。老頭子不慌不忙地將雙手搭在毛六肩膀上,那條被毛六搬起來的腿,趁機也插在了毛六雙腿之間。接下來很長的時間里,毛六搬著老頭子的腿,前推后拖,死勁兒折騰,老頭子單腿蹦達著,輕捷得很,而他的身體,就像焊在了毛六身上似的,無論如何也放不倒。毛六喘息不迭,老頭子卻呼吸平靜,臉上顏色紅潤,比適才坐著抽煙時,反倒顯得從容。觀戰(zhàn)的人,看出了老頭的功夫,幾個上了年紀的,怕毛六吃虧,就說:“毛六,罷手吧!”老頭子說:“年小的,分個輸贏吧!”說著,也沒看到他有什么大動作,就把毛六平放在地上了。人群里發(fā)出一片驚訝的聲音,然后就是沉默。毛六狼狽地爬起來,退回人群中。張林站起來,滿臉喜色,敲著梆子,喊叫:“換豆油,換豆油!你們可是說好了,摔過跤后回家挖豆子換豆油的?!钡菦]有一個人動彈。老頭子說:“走吧,張林,這個村的人,都是說大話使小錢的,還指望他們講信用嗎?”郭成說:“老漢,別說難聽的,摔倒一個毛六,算不上什么,您如果能把春山摔倒,我們村子里,就把您這桶油,全部包了,如果他們不換,我一人承包,怎么樣?”老漢不理郭成,收拾著拉車毛驢身上的套索,對張林說:“走吧,你還在這里磨蹭什么?難道還指望著這些人說話算數(shù)嗎?”張林將木頭梆子放在車上,對著眾人點點頭,滿面都是嘲弄的神情。郭成急了,上前拉住毛驢韁繩,說:“老爺子,您這是不把我們村里的人放在眼睛里呢。這樣吧,你在這里等著,我回家,把俺家今年打那一千斤黃豆全部扛出來,抵押著,但你,或者是張林,必須跟我們春山過過招。不管輸贏,您這桶豆油,包括您這十幾個豆餅,我們都換了?!薄靶值?,既然您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如果我們再拿捏,那就對不起您這一腔的熱情了。”老頭子松開驢韁繩,對著年輕的張林說:“師父,您就下場陪著他們走兩圈吧?!睆埩謱⒗ρ鼛ё油锷飞?,又將兩只腳輪番蹬在車桿上緊了鞋帶子,然后對著眾人道:“各位好漢,你們也都看出來了,其實他才是師父,我是徒弟。”“不不不,他是師父,我是徒弟?!崩项^子紅著臉,十分認真地說,“你們不要看年齡,有志不在年高,師父未必就比徒弟老?!薄皫煾?,您無論怎樣說,他們也不會相信的?!睆埩终f。“各位,我?guī)煾敢呀?jīng)準備好了,你們哪位先下場?”老頭子一改方才那種陰沉勁兒,像一個毛躁青年一樣地咋呼著,在眾人面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郭成大喊著:“春山,春山,為了咱們?nèi)宓哪樏妫阍撀兑皇至税?”人群里無人應(yīng)聲,人們都回顧,但沒有春山的影子。“剛才還在這里呢,怎么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郭成說,“你們幾個,快去把他找來,用繩子捆也把他捆來?!薄靶值?,您還是回家去拿豆子吧,”老頭子嬉笑著對郭成說,轉(zhuǎn)回頭,又對張林說,“師父,這個村的人,真是好玩啊!”“是的,師父,他們很好玩?!睆埩謱项^子說,又面對著眾人說,“其實,我也就是有點蠻勁兒,比我?guī)煾覆钸h了?!?/p>

幾個年輕小伙子,連推帶搡地把春山弄了過來。春山大聲嚷嚷著:“哎,哎,哎,伙計們,你們這是干什么?我們家剛換了豆油,豆餅也換了。”“不是讓你換豆油,”郭成說,“是讓你給咱們村子撐撐門面。”“你們這不是撮弄著死貓爬樹嗎?”春山哭喪著臉說,“我哪里會什么武術(shù)?這么多年了,你們誰看到我跟人動過手?”“行了,別謙虛了,”郭成說,“知道你們這些會武的人都含蓄,但今日這情況特殊,關(guān)系到全村的面子,你看,村長也來了,村長,您說說吧,這事,必須讓春山露一手了?!贝彘L滿嘴酒氣,迷瞪著眼睛說:“什么事?”馬上有人上前,把事情的根梢講了一遍。“原來如此啊!”村長大聲說,“誰是張林?你就是張林?竟敢欺負我們江東無人?春山,本村長命令你,下場,把這個小張林,摜倒在地流平,讓他知道我們平安村里,也有高手?!薄按彘L,我真的啥都不會!”春山苦咧咧地說?!膀_誰?”村長乜斜著眼子說,“你岳父的爺爺是武林高手,一個立地拔蔥,就從大樹梢上捏下一只麻雀。你岳父從小跟著他爺爺練武,能牙咬赤鐵,掌開巨石。如果不會個三拳兩腳的,你能成了他家的女婿?”“村長,我真的啥都不會……”“什么真的假的,”村長不容春山分辯,對著他的屁股就踹了一腳,說,“下場!要不,就收回你家的責(zé)任田!”幾個上了年紀的村人,也上前勸說:“春山,比劃幾下子吧,以武會友嘛。”“你們這不是逼著公雞下蛋嗎?”春山說。村長上來又是一腳,“媽的個腚,今日你就給我下個蛋!張林,接招吧!”

春山可憐巴巴地站在張林面前,攤開雙手,說:“兄弟,你看看,這事弄的,這事弄的,我和你無怨無仇的,咱倆過什么招呢?”張林笑著說:“聽您的話語,還是會家子嘛!”“什么會家子?”春山苦笑著說,“我真的啥都不會?!睆埩终f:“您也不要太謙虛了,摔跤比賽,是體育運動,國家運動會上都有的比賽項目,您可不要把這當(dāng)成見不得人的丑事。”“您看看,您看看這事弄的,我看咱們還是算了吧,天寒地凍的,傷了筋動了骨就不得了……”春山嚕嗦著,乞求和解,但那張林雙手抱拳,作一個揖,道:“朋友,請教了!”然后,側(cè)著身子搶上來,使了一個“燕青靠”,就把春山放倒在地。眾人都聽到了春山身體著地時發(fā)出的沉悶聲響。

春山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好半天才爬起來,嘴里哼唧著,半邊臉上沾著泥土。張林驚訝地說:“哥們,你真的一點都不會?”“我要是會,能讓你像摔死狗一樣地摔嗎?”春山哭喪著臉說?!澳钦媸菍Σ黄鹆??!睆埩直傅卣f。村長氣哄哄地說:“春山,你把我們村子的臉都丟盡了!”

傍晚時分,許多人,在大槐樹下玩耍,樹上那窩老鴰,呱呱地叫喚。春山成為人們奚落的對象:

“春山春山,一堵墻倒了,也沒發(fā)出你那么大的動靜啊……”

“春山,你的勁兒都使到秀蘭身上去了吧?這么個大個子,竟然讓人家像摔一片死豬肉似地就給擺平了……”

面對人們的奚落,春山坐在碾盤上,“嘿嘿”地笑著,一點火也不發(fā)。

“春山,也許你是真人不露相,但該出手時還是要出手嘛,藏得太深了也不好?!币粋€老者,抽著旱煙,點評著。

“大叔,我啥都不會,出什么手?”春山無奈地說,“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呢,就被人家放倒在地流平了。”

眾人笑了。

黃寶一瘸一拐地跑出來,滿身都是金子一樣的陽光,兩只小眼睛,閃閃爍爍,眉棱上的眉毛,是從頭皮上移栽的,茂盛得像兩撇仁丹胡須。他結(jié)結(jié)巴巴、哭咧咧地說:

“父老爺們,我老婆病了,肚子痛,痛得滿炕打滾兒,幫幫忙吧,幫忙把我老婆送到醫(yī)院去……”

人們看著黃寶那猙獰的面孔,想起他老婆那張更加猙獰的面孔,心中都怯怯的。有的人,不聲不響地走了。黃寶著急,對著春山,腰背佝僂著,雙腿彎曲著,擺出來一副隨時都要下跪的樣子,哀求著:

“春山,春山,你帶個頭,救我老婆一命?!?/p>

“你去醫(yī)院把醫(yī)生叫到家里來嘛?!贝荷秸f。

“醫(yī)生怎么可能到我家來?他們不會來的,”黃寶說,“春山,各位兄弟爺們,求求你們了。我們兩口子都是經(jīng)過了嚴格化驗后才出院的,我對天發(fā)誓我們已經(jīng)不傳染了?!?/p>

春山環(huán)顧了一下周圍那幾個還沒溜走的人,但他們都不抬頭。

“爺們,求你們了……”黃寶腿一彎就跪在地上。

春山說:“伙計們,黃寶說得有道理,如果他們還傳染,麻風(fēng)病院第一不會讓他們出院,第二也不會允許他們結(jié)婚。都是鄉(xiāng)親,咱們出手幫忙吧?!?/p>

有的人說最近扭了腰,有的人說家里有事,有的人什么也不說,轉(zhuǎn)到槐樹后邊去了。

春山說:“黃寶,你起來吧,我?guī)湍恪!?/p>

春山回家把獨輪車推出來,放在碾旁。然后跟著黃寶,進入了他家院子。金柱兒好奇,屏住呼吸,悄悄地尾隨進去。他看到麻風(fēng)家的院子里,布滿了雞屎和亂草,房屋低矮,房檐下有一窩蝙蝠。春山低頭彎腰進了屋子,黃寶在后邊跟進去。那社會和主義,坐在門檻上。主義閉著眼睛,哼哼唧唧地啼哭。社會眼珠子骨碌碌地轉(zhuǎn)著,手里拿著一只鐵哨子,不時地放到嘴里吹響?!坝H娘啊……痛死俺啦……天神,救救俺吧……”麻風(fēng)女人的哭叫聲,和黃寶的喊叫聲,從幽暗的屋子里傳出來,“別嚎了,春山來啦……”一股說不清的氣味,從房子里撲出來。金柱兒捂著鼻子跑了出去。大樹背后,鬼鬼祟祟的一些人,在那里探頭探腦,低聲議論。春山背著麻風(fēng)女人從院子里走出來。

麻風(fēng)女人穿著一身醬紫色的衣裳,頭上包著一條黃色的圍巾,看不到她的臉。她的一只腳上穿著很大的回力球鞋,另一只腳上,灰白的襪子即將脫落,拖拉在地上。麻風(fēng)女在春山背上哼哼著,那聲音讓人感到身上發(fā)冷。黃寶瘸著腿,抱著一條被子,歪歪斜斜地跑到獨輪車前,將被子搭在車上。春山把麻風(fēng)女放在獨輪車一邊,用腿擁著她,對黃寶說:“你坐在那邊?!秉S寶齜牙咧嘴地對著春山,想說什么,但口吃得厲害。春山說:“你坐吧,用手扶著她,要不也偏沉?!秉S寶坐在車子另一邊,用一只胳膊攬住老婆的脖子。春山扶起車子,說:“坐好了?!比缓蟾觳惨煌Γ囎泳屯叭チ?。

麻風(fēng)女人用微弱的聲音說:

“春山……你是個好人……俺這輩子忘不了你……”

“春山,過幾天我請你喝酒。”黃寶歪回腦袋說。

金柱兒聽到一個人在槐樹后說:“這個傻春山,真是膽大?!?/p>

一個女人說:“我要是秀蘭,就不讓他上炕?!?/p>

轉(zhuǎn)過年春天,一個傍晚,薰風(fēng)從田野上吹來,麥子快要熟了。碾旁那棵大槐樹上,滿樹槐花,團團簇簇,香氣沉悶。許多蜜蜂,在花團中嗡嗡營營地飛行。打谷場上,兩頭小牛追逐著撒歡兒。兩個時髦青年,騎著紫紅色的摩托車,在場上轉(zhuǎn)圈子。摩托車發(fā)出一串串的轟鳴,煙筒里冒出一圈圈青煙,汽油味兒在空氣中散漫。村子里的人聚合在這里玩耍。黃寶捧著一個盛滿面條的粗瓷大碗,蹲在碾盤上吃。他手指僵直,笨拙地捏著筷子,歪著脖子,把長長的面條夾起來,舉得很高,然后腦袋后仰,嘴巴張開,仿佛一個巨大的傷口,那些面條彎曲著,哆嗦著,就像活物似地鉆了進去。他的老婆手把著大門的框子,身體彎曲著,大聲地喊叫兒子:

“社會啦——社會——來家吃飯——”

社會從槐樹上跳下來——誰也不知道他何時上的樹——落地時身體正直,幾乎沒有聲息,像一個練過輕功的武術(shù)高手。

郭成站在樹下,熟練地卷著煙卷,說:

“黃寶,你說破嘴皮我也不信,春山會跟你老婆有那種事?!?/p>

“不信?”黃寶把碗頓在碾盤上,揮舞著手中的筷子,說,“別說你不信,剛開始我也不信。俺老婆說:‘社會他爹,春山昨天晚上又來咱家耍了?!>退0桑詮乃桶忱掀湃メt(yī)院看病之后,他經(jīng)常到俺家來耍。坐在俺家炕沿上,和俺說話,逗俺兒子和女兒玩。過了幾天,俺老婆又說:‘社會他爹,春山又來耍了,還摸了我的奶。’俺一聽就知道這小子動了俺老婆的念頭。奶奶的,不給他點顏色看看,他就不知道俺的厲害。俺當(dāng)時就和老婆定下來一條計……等他剛上了俺老婆的身,俺就頂開柜子蹦出來,順手從門后抄起早就準備好的棍子,對準他的頭擂下去。一棍子,出血;兩棍子,血滋滋地往外竄。這個傻種,不跑,雙手捂著頭,嗚嗚地哭;血從他的指頭縫里滋滋地往外噴。俺又舉起棍子,想接著打,俺老婆跪在炕上,說:‘他爹,看在他送我去醫(yī)院的份上,饒了他這次吧……’我用棍子搗了他一下,說:‘傻種,你他奶奶的還不快跑?’他這才跳下炕,連鞋子都沒穿,赤著腳跑了,這個傻種……”

“……俺當(dāng)時就和老婆定下來一條計……等他剛上了俺老婆的身,俺就頂開柜子蹦出來,順手從門后抄起早就準備好的棍子,對準他的頭擂下去。一棍子,出血;兩棍子,血滋滋地往外竄。這個傻種,不跑,雙手捂著頭,嗚嗚地哭;血從他的指頭縫里滋滋地往外噴。俺又舉起棍子,想接著打,俺老婆跪在炕上,說:‘他爹,看在他送我去醫(yī)院的份上,饒了他這次吧……’我用棍子搗了他一下,說:‘傻種,你他奶奶的還不快跑?’他這才跳下炕,連鞋子都沒穿,赤著腳跑了,這個傻種……”黃寶用筷子敲著大碗的邊沿,像鼓書藝人一樣,繪聲繪色地說著。他平時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但現(xiàn)在一點也不結(jié)巴了。周圍的人們,聽著他的話,有的笑,有的罵:

“黃寶,你下手也太狠了點,真要把他打死,你小子要去蹲監(jiān)獄!”

“蹲監(jiān)獄?”黃寶氣洶洶地說,“蹲監(jiān)獄的應(yīng)該是他!”

“黃寶,你這家伙,真是有勇有謀啊!”

黃寶哈哈大笑。

春山的媳婦秀蘭,走出家門,對著人群走過來。

“秀蘭來了……”

“她來了怎么的?”黃寶斜著眼說,“難道我還怕她?”

“黃寶,你回來!”麻風(fēng)女人手扶著門框喊。

秀蘭穿著黑褲子,白褂子,頭發(fā)梳得溜光,滿臉通紅。她腳步輕捷地走到碾前,挺著胸脯站定。距離蹲在碾盤上的黃寶約有五步遠,距離手扶門框的黃寶老婆也約有五步遠。

“你想怎么著?”黃寶問,“春山強奸了我老婆,我沒把他打死,就算給你們留了情面!”

“操你們的老祖宗啊……”黃寶老婆破口大罵起來。

“你說我家春山強奸了你老婆?”秀蘭舉起胳膊,用食指指著黃寶,然后又指向黃寶老婆,冷笑一聲,高聲說,“鄉(xiāng)親們啊,你們都睜大眼睛,仔細看看,看看她那一身破皮爛肉,惡心不惡心?我們家春生心好,送她去了一次醫(yī)院,回家就把那些衣裳,點上火燒了。我家春生,用肥皂把全身上下洗了三遍,又用燒酒搓了三遍,還一個勁地嘔吐。你們這兩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竟然設(shè)套害我們家春山。就你那個埋汰樣子,劈開兩條腿晾著,我家春生連看都不會看。你倒貼一萬元,我家春生也不會動你一指頭。你們這兩塊爛肉,死了扔在亂葬崗上,連野狗都不吃……”

“老天爺啊,你睜開眼睛看看吧……”黃寶的老婆一屁股坐在門檻上,用彎曲的手指,抓撓著地面,在地面上留下一些長長短短的道道。她怪聲怪氣地號哭著,數(shù)落著:“老天爺啊,我家哪輩子殺了老牛,傷了天理,報應(yīng)在我身上,讓我得了這樣的病啊……我受夠了,我真是受夠了,讓我死了吧,老天爺啊……”

“你死去吧,只怕閻王爺?shù)牡鬲z里也不敢收留你,”秀蘭恨恨地說,“你這樣陷害好人,會報應(yīng)在兒子女兒身上的,他們也快要得麻風(fēng)了!”

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從大槐樹上飛下來,先砸在秀蘭頭上,然后跌落在秀蘭面前。緊接著又是一個同樣的東西飛下來,與先前那個落地的東西并排在一起。是兩只大鞋。人們馬上明白了這是春山的鞋。秀蘭似乎是被那只大鞋子砸懵了,身體搖晃,有些重心不穩(wěn)。這時,有一個更黑更大的東西,從大槐樹上飛下來,降落在秀蘭的面前。

黃寶的兒子社會,從大槐樹上飛下來,仿佛一個巨大的蝙蝠,降落在秀蘭的面前。他的身高,只到秀蘭的胸口。他跳了一下,了秀蘭一個耳光。緊接著他又跳起來,抓住秀蘭的嘴巴撕了一下。人們先是看著秀蘭慘白的臉和嘴唇上流出來的黑色的血,然后看著麻風(fēng)的兒子社會,昂首挺胸地從碾盤前走過。他的臉像一塊暗紅的鐵,似乎有灼人的溫度。這么一個小人兒,用那樣的姿勢走路,臉上出現(xiàn)那樣的表情,讓人們感到心驚肉跳。都噤口無言,目送著他走到自家門口,從他母親身旁繞過去,然后猛烈地關(guān)上了大門,將所有的目光關(guān)在了門外。

這時,久未露面的春山,從他家的院墻那邊露出來半截身子,往這邊張望著。他的頭上,似乎還纏著紗布,他的臉色,看不清楚。

有人壓低了嗓門,說:

“看,春山?!?/p>

“奶奶的,老子跟你拚了!”黃寶從碾盤上跳下來,從旁人手中奪過一把鐮刀,高舉著喊叫,“來吧,你這個雜種!有種你就過來吧!”

秀蘭回頭望望春山,突然坐在了地上,尖利地哭起來。

田野里麥浪滾滾,麥梢在夕陽下閃爍著金光。兩個女人的哭聲,交織在一起。

有人嘆息,有人一邊嘆息一邊搖頭。有人勸說:

“算了吧,算了吧,鄰墻隔家的,都忍讓一下吧……馬上就該開鐮割麥了,你們看,今年的麥子長得多好啊……”

金柱兒眼睛里火辣辣的,說不清原由的眼淚,一行行地流淌下來。

春山縱身翻過墻頭,身手矯健,一看就像個會家子。起初幾步,他走得十分昂揚,但走過幾步后,身體就有些晃蕩。漸漸地逼近,他的頭臉越來越清楚。頭上確實纏著紗布,白色的紗布上,浸出了黑色的血跡。臉,似乎還腫脹著。

“算了,算了,春山……”一個上了年紀的人,走上前去,攔住春山,勸說著。

春山輕輕一撥,那人就趔趄著倒退了好幾步。

又有幾個人上去阻攔,春山胳膊撥拉幾下,這些人就被撥到一邊去了。

春山站在黃寶面前,黑鐵塔一樣,沉默著。

兩個女人的哭聲幾乎同時停止了。

兩個騎摩托車的青年并排著竄過來,到了春山背后停住,慣性使他們的身體往前傾斜。

長尾巴的白菜疙瘩一個接著一個從黃寶家院子里飛出來。

“奶奶的,你來……你來……”黃寶舉著鐮刀,一邊倒退,一邊結(jié)結(jié)巴巴地吆喝著,兩條腿,像沒了筋骨似的軟弱。

春山低垂下腦袋,說:

“黃寶,你砍死我吧。我這樣的人,無臉活在世上了?!?/p>

完(文/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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