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劉海粟是大畫家、貫通中西、“十上黃山”,創(chuàng)辦上海美專而成中國近代美術教育奠基人,擅書擘窠大字,磅礴大氣,然而,在去年中國美術館與今年上海的“劉海粟書法大展”之前,似乎沒有多少人知道他這樣的一支禿毫呈現(xiàn)的書札,仿佛另一個劉海粟,見性見情,純?nèi)恢袖h,率意寫去,平實自在,而又渾厚雄健,真氣流衍。
這些天來,大量公眾知之極少的晚年劉海粟書札與其書法精品一起,以史無前例的規(guī)模亮相上海劉海粟美術館“百年吞吐——劉海粟書法大展”,并引發(fā)了巨大反響。此次展覽的學術顧問、知名藝術史學者白謙慎專門撰寫了近四萬字的《劉海粟書法芻議》作為展覽書冊之一,本文為作者為《劉海粟書法芻議》所撰引言。
晚年劉海粟書札局部
白謙慎著《劉海粟書法芻議》
似乎是在十多年前,先后在劉海粟先生的弟子陳利兄與謝公春彥處讀到一批海老的手札,清一色書于宣紙或皮紙裁成的長卷上,點畫紛披,枯濕濃淡,見出心性,一派蒼莽,真是人書俱老,讀畢心胸為之一張,迷醉不已。
世人皆知劉海粟是大畫家、貫通中西、“十上黃山”,創(chuàng)辦上海美專而成中國近代美術教育奠基人,擅書擘窠大字,磅礴大氣,然而似乎沒有多少人知道他這樣的一支禿毫呈現(xiàn)的書札,仿佛另一個劉海粟,見性見情,純?nèi)恢袖h,率意寫去,平實自在,而又渾厚雄健,真氣流衍。
這到底是怎樣的境界?
以鄙之目力所及,這樣的書札,無意于書,自有明一代乃至近現(xiàn)代書法史上,如此彈眼落睛,奪人心魄,壯人性情,確乎是少而又少的,或許可以說——劉海粟完全是一位并未真正被世人所知的書法大家。
經(jīng)歷了2022年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后,愈加珍惜一種凜然的風骨,彼時回看海老的書札之壯美,忽然有了更深的感受:苦難其實未必是壞事。海老書札之酣暢淋漓和正氣浩然,與其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經(jīng)歷的那些悲愴與無奈相關,與其被打成右派,經(jīng)受各種折磨相關,然而他昂揚不折的精氣神從未泯滅,那些苦難對海老正是人生的“淬火”。可以說,若無那些因錯劃為“右派”的一系列人生沖擊與長期沉寂,恐怕也沒有后期山水潑墨潑彩的輝煌,更沒有那樣一派蒼莽雄渾厚重的書法,晚年劉海粟先生手札所到達的境界與其畫作正互為表里。
書跡即心跡,所謂“觀其風骨,名豈虛成”,那些書札的細節(jié)正在于接近真實的劉海粟,進而真正重讀并重看劉海粟,以其雄強大氣,啟示并鏡鑒后人。
其后開始與陳利兄提及應及早舉辦海老專題書法展,陳利兄亦深以為然,并講到劉海粟從未舉辦過書法展。陳利未及弱冠之年便與朱復戡、施南池、唐云等名家成為忘年交,21歲因參與籌辦《華人世界》而與劉海粟相交,極獲海老賞識,就此從游于海老,多次陪同海老夫婦出行,同行同住,海老又指點其詩古文辭與書畫鑒賞,并多次贈墨書于他,如《以美利天下》《海到盡處天是岸》等。
2022年底與海粟先生的女公子劉蟾老師、謝公春彥、陳利一起小聚時,我與陳利遂向劉蟾提議早日舉辦劉海粟先生書法展,可以先在北京,再到上海巡展,其實私心是希望可以全面系統(tǒng)地拜讀海老書法,同時讓更多的同道讀到海老書法,以洗滌世風,壯人間之風骨情懷。
這一提議很快進入實質(zhì)性籌備階段,貴人相助,居然進展神速,2023年9月向中國美術館提出舉辦劉海粟書法作品展,中秋后中國美術館回復同意在當年11月舉辦,并作為該館學術邀請展進行策劃。
其后遂約請一些學者撰寫文章,其中第一個想到的便是白謙慎先生。之所以想約請白謙慎先生,一方面當然是因為相熟,另一方面,他的《傅山的世界》影響極廣,就書法史研究的延續(xù)性而言,從他深研的晚明傅山到晚清吳大澂,若再延續(xù),經(jīng)歷了晚清、民國與共和國時期的劉海粟允為代表,且劉海粟書法的研究其實極多空白,而事實上現(xiàn)有的書作又極為豐富,尤其是大多見證其書法高峰的書札手卷世人知之極少,可稱書法研究的“富礦”,置之整個中國書法史,亦足以占一席之地;而且,我相信自己真正歡喜贊嘆的,他一定會同樣歡喜贊嘆。
事實也證明了這一判斷。
猶記2023年9月那天陪同白謙慎先生在上海觀看海老書法的激動,從早期的臨古之作,到擘窠大字,再到晚年書札,真如行山陰道上,讓人目不暇接。白謙慎先生當時有些感冒,且又將赴日本,但在現(xiàn)場幾乎不忍釋卷,尤其是一些書札的細節(jié),對之擊節(jié)不已。“人書俱老”“絢爛之極,復歸平淡”“氣勢磅礴”“正極奇生,大巧若拙”,似乎都是當時脫口而出的第一印象。
中國美術館展出時的劉海粟晚年書札
晚年劉海粟書札局部
其實原本約白謙慎先生寫三四千字的文章,但在觀看后,白謙慎說:“太精彩了!估計三四千字是打不住的??赡芤従弻??!?nbsp;
好文章當然不急。
其后不久,中國美術館劉海粟書法展覽如期舉行,黃惇、于明詮、張瑞田等學者關于海粟老書法的文章先后刊發(fā),頗有影響,中國美術館開幕后又專程舉辦劉海粟書法研討會。
研討會上,我提及海老在1958年被打成右派以及1966年以后的晚年苦難可視作其人生與書法的“淬火”,若無這些苦難所影響的晚年書札,就看不到海老書法的高峰,這批書札可稱百年來中國書法的重要收獲之一。
事實上,如果拂去塵埃來看海老書法蛻變之路,1966到1976這段時間可謂至關重要,1975年更是一個關鍵點——從書札可見,海老書法的真正成熟與蛻變大約皆在1975年以后,或許可稱“至暗時刻的蛻變”:彼時接二連三的政治運動,家里竟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又中風三次,在被強行“掃地出門”搬出原宅,到瑞金路后,少了種種應酬,海粟先生反而更加沉潛于自己的內(nèi)心。
晚年劉海粟先生
如他女兒劉蟾所記:“幸虧一名男工心善,知道爸爸嗜畫如命,搬家前趁紅衛(wèi)兵外出時,從舊房子里拿了一些筆墨紙硯和畫冊出來,夾在衣服里偷偷送到瑞金路來。” “爸爸倒是過上了一段清凈日子。他的學生去華亭路上的舊貨攤淘了一個七支光的舊臺燈,爸爸如獲至寶,重新拿起了毛筆?!?/p>
海粟先生自己則記有:“寫字可以鍛煉意志,陶鑄品格,開拓心胸,甚至于有配合體育運動的強身效果。我在南洋遭到日本侵略軍看管時期,以及在十年浩劫中,只要抓起筆來一練字,就忘記一切,怡然自樂。字寫好了,勾勒有籀篆基礎,點畫有隸書根底,皴擦有草書底功,構(gòu)圖布白有鐘鼎文啟示,筆有骨力,韻味自生。練字可謂有利于身心書畫,一箭雙雕,無妨大寫而特寫?!?/p>
“(在1966年以后)我運交華蓋,家里倒冷清了一陣,我的心情也冷靜得多。我坐在唯一給我留下的三層樓這個既是畫室又是起居室的走廊里,因為來的人少,可以冷靜地思考問題?!矣X得,我這大半生,真正藝術上有進取的時期,就是社會應酬較少的時候?!?/p>
從書風看,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其書作在跳出了康體的樊籬后,仍延續(xù)1940年代臨帖的影響,蘇米之風處處皆是,這從一些留存書法及致翁雅才書札等作品可見。
劉海粟1940年代臨蘇軾書法
劉海粟書法
1969年開始有《臨毛公鼎銘文》,跋云:“學書必從學篆始。求篆于金,求分于石。于十三四歲時學篆書,十六歲至上海后,茲事遂廢。今老矣,偶于廢書簏中檢得《毛公鼎》舊拓,信手臨寫,不復有相可得,寧計其工拙耶!”
經(jīng)歷了人生巨變,重讀鐘鼎之文,其書風逐漸開始向碑帖融合、蒼莽渾厚一路而去,但其書體尚多帖學余韻,金文蒼莽之境雖已漸融入,但尚未至成熟之境。
1971年致王一山札
從1960年代病中與1970年代多次致王一山札,也可以見出其書風變化歷程。到1975年,正值八十大壽之際,劉海粟兩次作《臨散氏盤銘》,一卷贈友人,一卷自壽,跋言有:“學書必從篆入。余近寫《毛公鼎》,好習《散氏盤》。今年余年八秩,重臨《散氏盤》自壽,迫以耄年,蜿蜒滿紙,尚多懈筆。”
1975年,劉海粟《臨散氏盤銘》跋文
展出現(xiàn)場,劉海粟先生《臨散氏盤銘》
通過多次臨習散氏盤等銘文,借鑒那樣一種奇古生動,樸厚又見出縱逸之勢的字體,融注于筆端,化其八十年書法求索,所謂“斂元氣,奔吾腕”,又受此前臨習東坡《寒食帖》的超逸曠達影響,遂將浩劫期間的胸中郁結(jié)孤憤處,以蜿蜒之筆、枯澀之意注入行草之中。
此一經(jīng)歷,一方面讓人想起黃州時期東坡的蛻變,一方面讓人憶及司馬遷《報任安書》所記的歷代名作,大多皆“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p>
內(nèi)外因的結(jié)合,終于在1975年后蛻變后迎來其書法的真正成熟時期:1976年,十年浩劫結(jié)束,海粟先生致家人與友人書札中,或憂國憂民,或念一餐一飯,家長里短,無意于書,卻均可稱人書俱老,率性滿紙,蒼渾雄健,讀之如見魯公《祭侄》《爭座位》。如1976年1977年致其夫人夏伊喬札,1977致劉英倫家書,1977年致劉虬家書,1977年致李寶森札、江辛眉札、朱復戡札,1979致愛女劉蟾家書等,均是代表作中的精品。
讀之無不讓人擊節(jié)不已,其間之孤憤、蒼渾、超逸與情懷寄處,又豈可以一二言語記之。
劉海粟晚年致李寶森信札局部
劉海粟晚年信札局部
劉海粟晚年致李寶森信札局部
事實上,這一批代表海粟先生書法高峰的晚年書札甫一亮相,即讓眾多真正喜愛書法的同道擊節(jié)不已。
《中國書法》雜志社主編朱培爾兄在研討會上說:“看了海老晩年的一些手札,特別激動,感覺其中一封致夏伊喬手札,如果以前人對‘天下行書’品評的標準而論,列為‘天下第四行書’,也未必是一種遑論。”
薛龍春兄言及去年一到北京即在中國美術館讀了整整一天,沉迷不已。
中國國家畫院書法篆刻所副所長洪厚甜先生則言,“海老展覽中的書札不止一次讓我有這種觸電般的感覺,海老的手札就是顏真卿的繼承者,沉著、厚重、古雅、古樸。通過這樣一個書法展,既看到他的精神高度、技術高度,還看到了支撐海老人生和藝術的廣度、深厚、厚重,這種厚重是我們時代需求,這種厚度是給當今中國一種最需要的精神支撐?!?/p>
劉海粟晚年手札
劉海粟致劉英倫手札
劉海粟致劉虬手札
劉海粟晚年手札局部
……
中國美術館的這一展覽與研討會的影響是巨大的,也可以說是真正重新認識海老書法的開始。
中國美術館館長吳為山說:我曾聽到蕭嫻評價劉海粟書法“得康有為真神”。蕭嫻與劉海粟一門同宗,皆康有為得意弟子,亦深得南海先生書法之三昧,洞隱燭微間爛若披掌。故此贊譽乃從心之論,絕非客套。
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孫曉云稱,劉海粟先生的書法中既有著漢魏古樸、厚實,又有著唐宋元書法的使轉(zhuǎn)流美,兼收并蓄,重金石,尊碑版,在那個時代,不同于普通寫碑的書法家,與他的畫作渾然一體,有著東西方藝術開闊的視野,同時又繼承著中國文化中蒼莽渾厚、剛勁雄強的一面。
回到美國的白謙慎也一直在思考這一論文,劉海粟家人與弟子又提供大量文獻資料。其間多次通話,直到今年8月,他告知我說:“寫了三萬字了”,記得當時回復說:“太好了!從整個文化史與書法史看海老書法,意義極大,確實值得寫深寫透,如果寫完了,索性出一本書,一定是在學術生涯中留下深深印記的著作?!?nbsp;
甲辰中秋前后,上海的劉海粟書法展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之時,白謙慎終于發(fā)來尚未完成的《劉海粟書法芻議》,三萬八千字左右的學術論文。
開篇即言其劉海粟書法認識的轉(zhuǎn)變處,真誠可見:
“從1995年開始在大學里教中國藝術史和中國書法史,至今已近三十年。無論是在美國的高校還是海歸后的浙江大學,講到20世紀時,總是繞不開劉海粟:講他推進現(xiàn)代美術教育的貢獻,講他的油畫和印象派的關系,講他晚年十上黃山所作攝人心魄的潑彩山水,……可唯獨從來沒有談過他的書法。對于一位以治書法史為業(yè)的教師來說,似乎有些奇怪。中國現(xiàn)代美術教育前驅(qū)中,不乏善書者,其中李叔同書名最大,劉海粟和徐悲鴻,書法造詣也高,并喜歡在畫上題跋,常為人作書。雖然限于課時,很難面面俱到,但我過去對劉海粟在書法方面的成就缺乏足夠認識,也是事實。
劉海粟是常州人,職業(yè)生涯始于上海,并定居于此,直至去世。我成長于上海,書法發(fā)蒙于斯,師友中也有人與劉先生相識,很早就有機緣見到劉海粟的書法。年輕時所見,幾乎都是他的榜書和巨幅畫作上的自題,用筆雄渾,氣勢磅礴,為書壇獨樹一幟。2017年,我和一些同道參觀安徽一家宣紙廠,該廠的陳列室中,掛滿了當代名家的書法,其中劉海粟的字,大氣凜然,力壓群雄。這是我在2023年以前對劉海粟書法最直接的觀感。
比較深入地認識劉海粟書法,緣于2023年劉海粟的后人和弟子為他籌備在北京的書法展。展品大多來自上海,赴京前,得顧村言兄引薦,在劉先生的弟子陳利先生處,近距離地拜觀了上百件劉先生的墨跡。從上世紀30年代的手跡,到一些臨古之作,再到上世紀70年代后的手札,這批作品質(zhì)量之高,讓我領略了劉海粟書法在擘窠大字之外所達到的境界。如果今天讓我來開一門關于20世紀中國書法的課,或是撰寫20世紀書法史,我一定會用相當?shù)墓P墨來討論劉海粟書法,因為這是他在中國藝術教育史、現(xiàn)代繪畫史之外,本就應有的一席之地,而這一席之地也還有待書法史學者的深入研究來認定和確立其高度?!?/p>
一口氣讀畢,會心處極多,感慨感嘆,其間之用心用力,性情可見,洵為目前所見剖析海老書法最詳盡、最中肯、最有深度的研究論文,尤其是論海粟先生書風轉(zhuǎn)變、晚年書札之美及何以人書俱老,論述極詳,讀之受益極多,
然而即便如此,白謙慎在后記中依然記道:“這里呈現(xiàn)的只是一個提綱式的研究成果,今后我將對劉海粟先生的人生、時代、藝術做更多的了解,努力把研究推向深入?!?nbsp;
一種跨越時代的惺惺相惜,讓人感動。
我是相信時間的。
一部文學史與書法史,最可貴的正是寄寓其間的真正文人心跡與風骨,且決不會被遮蔽,海粟先生在1977年一封致朱復戡先生書信里提到他十年浩劫中的困境,用了八字:“凜然無畏、剛毅不屈”,真是字字鏗鏘,落地有聲,這樣的態(tài)度其實早在傅雷1930年代論劉海粟時即有預言:“因了他的自信力的堅強,他在任何惡劣的環(huán)境中從不曾有過半些懷疑和躊躇;因了他的彈力,故愈是外界的壓力來得險惡和兇猛,愈使他堅韌。”
劉海粟先生1977年致朱復戡先生書信(局部)提到他十年浩劫中的困境
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回到藝術史,其實自有其規(guī)律,歷史最終也一定是會公正的,權力或資本雖可作用于一時,但不可能一直被其左右。蘇軾《答謝民師書》中論文時曾言:“歐陽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價。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貴賤也。”
書法何嘗不是如此?!
期待白謙慎先生早日完成劉海粟書法研究的全文,也期待海老書法有更多的知音。
白謙慎先生題贈作者《劉海粟書法芻議》內(nèi)頁
2024年9月于上海,三柳書屋
(注:本文在澎湃新聞刊發(fā)時與《劉海粟書法芻議》版本有增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