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覺寺的建造
善覺尼寺,始建于普通五年(524),《建康實錄》記載:“置善覺尼寺,在縣東七里,穆貴妃造,其殿宇房廊,剎置奇絕,元帝(蕭)繹為寺碑?!薄赌铣鹚轮尽贩Q:“昭明太子為母丁貴嬪造,未成而薨。晉安王綱為太子,卒構(gòu)之。”據(jù)蕭綱所撰《善覺寺碑銘》可知,善覺寺地處建康太清里,該里中還有蕭衍為郗皇后立的解脫寺。(《建康實錄》)始建善覺寺的普通五年距離丁貴嬪去世只剩兩年。
除魏梁邊境的小規(guī)模戰(zhàn)爭之外,總體而言,普通五年是相當(dāng)平靜的一年。這一年蕭綱已是雍州刺史,蕭繹任丹陽尹,留在建康。圍繞善覺寺的建造,目前得見有數(shù)篇謝啟。其中一篇題為《謝敕賚銅造善覺寺塔露盤啟》,(《藝文類聚》記為昭明太子作,《廣弘明集》系于蕭綱)蕭繹所作《善覺寺碑銘》中也有“金盤上疏,非求承露”一句。寺塔的“露盤”建制可上溯至漢末。笮融“大起浮屠寺。上累金盤,下為重樓,又堂閣周回,可容三千許人,作黃金涂像,衣以錦?”。(《后漢書·陶謙傳》)此后逐漸成為佛塔的標(biāo)志性特征,如永寧寺有“承露金盤一十一重”。(《洛陽伽藍(lán)記校釋》)“甘露”本為祥瑞之兆,梁武帝蕭衍之所以特為善覺寺賜銅造露盤,可能和丁貴嬪受戒時“甘露降于殿前,方一丈五尺”有關(guān)。
《實錄》提到的“元帝繹為寺碑”是否寫作于此時呢?根據(jù)蕭繹后來自敘文學(xué)經(jīng)歷,六歲就“奉敕為詩”,(《金樓子》)是以十七歲作碑銘實屬常態(tài)。同年他在太子蕭統(tǒng)的命令下又為釋僧副立碑。(《續(xù)高僧傳》)蕭繹的母親阮修容在丁貴嬪的幫助下得以受寵,所以蕭繹年少時與丁貴嬪諸子關(guān)系甚篤。(《南史·梁武帝諸子傳》)當(dāng)時晉安王蕭綱與廬陵王蕭續(xù)都在地方,那么由蕭繹為善覺寺立碑也就不足為奇了。也許正是這次經(jīng)歷,后來才有蕭統(tǒng)再令蕭繹為釋僧副立碑。
有關(guān)善覺寺的建造,蕭綱還有兩篇謝啟存世,分別為《謝勅使監(jiān)善覺寺起剎啟》和《謝御幸善覺寺看剎啟》,蕭衍有一封回信,他回答蕭綱說:“汝所營建慈悲寶剎。諸佛威神,不營多功。才欲運(yùn)力,即便豎立。幽顯欣仰,我亦隨喜。不得與汝同共瞻拜。此以為恨耳?!保ā稄V弘明集》)父子二人無法“同共瞻拜”的原因不明,或許是因為蕭綱此時還沒有回到建康。
普通元年(520)至中大通二年(530),蕭綱一直在地方,普通六年(525)的北伐更是蕭綱一生中最重要的政績之一。然而對于建康城中的蕭衍來說,普通年號的尾聲伴隨著極端的痛苦。普通六年,蕭衍的次子蕭綜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是齊東昏侯蕭寶卷的兒子,遂北上投奔北魏。蕭衍對此猝不及防,驚怒之下“絕屬籍,改其姓為悖氏”。普通七年(526)夏四月,蕭衍的弟弟蕭宏去世,蕭宏深受蕭衍偏愛,蕭衍對其諸多行徑(包括疑似謀反的行為)都十分縱容。蕭宏去世后,揚(yáng)州刺史職空缺,當(dāng)時“貴戚王公,咸望遷授”。南朝揚(yáng)州刺史一職多為宗室領(lǐng)任,從后來的安排來看,蕭衍或許在當(dāng)時就擬安排蕭綱還都。只是還沒有來得及著手處理此事,蕭衍的另一個弟弟蕭恢也在同年九月于荊州刺史任上去世。十月,蕭衍下令由蕭繹接任荊州刺史,從此蕭繹展開了與荊州地區(qū)二十余年的聯(lián)結(jié)。蕭繹在卸任后寫下《去丹陽尹荊州詩》,其中有一句“副君垂獎盻,仁慈穆且敦。終朝陪北閣,清夜侍西園”,當(dāng)時的東宮官徐勉等人亦有和詩,使我們能窺覷蕭繹、蕭統(tǒng)兄弟間的關(guān)系。至少在普通年間,蕭統(tǒng)對于蕭繹展示出了一定的器重與關(guān)愛,這種親密關(guān)系并未隨著蕭繹的出鎮(zhèn)而淡化,蕭繹與蕭統(tǒng)依然維持著書信往來。(如昭明太子有《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
蕭繹于十月出發(fā),十一月丁貴嬪去世。親人的接連去世與背棄對蕭衍造成了巨大的打擊。蕭綱的遷職也不了了之,留在雍州為母守孝。蕭宏曾經(jīng)的僚佐孔休源代監(jiān)揚(yáng)州。蕭衍第一次舍身同泰寺便發(fā)生在次年。(普通八年、大通元年,527,《建康實錄》)普通六年到七年的悲劇對于蕭衍而言是劇烈而漫長的,無論是作為渴盼光宅區(qū)宇的皇帝,還是溺愛家人的兄長與父親,面對突如其來的死亡,蕭衍都無能為力。當(dāng)時已六十有余的蕭衍恐怕無法不執(zhí)著于生命與死亡的意義。遑論他本身就是一名虔誠的佛教徒,當(dāng)理性無法克服死亡帶來的憂慮與恐懼,宗教便成為與之抗衡的手段。于是這種痛苦使蕭衍走向了極端的信仰,舍身同泰寺何嘗不是一種抵御悲傷的方式。
蕭綱莊陵石刻(筆者攝)
太子易位與蕭繹、蕭綱的往來
大通三年(529),蕭衍改元中大通,太子蕭統(tǒng)與晉安王蕭綱結(jié)束服喪。也就是在這一年,有令讓蕭綱為善覺寺立碑作銘。原文作“大通元年,龍集己酉,有令使立碑文”,據(jù)吳光興《蕭綱蕭繹年譜》考訂,實際當(dāng)為中大通元年。這或許也是一個詔蕭綱入朝的信號。出于某種未知的原因,蕭綱未及立刻完成。這一年,蕭衍第四子蕭績?nèi)ナ?。我們?nèi)缃襁€能看到關(guān)于此事蕭繹寫給蕭綱的回信,他說:“分違易久,嘉會難逢。綢繆宮閫,不過紈綺之歲,離群作鎮(zhèn),動回星紀(jì)之歷。志冀雙鸞之集,遽切四鳥之悲。松茂柏悅,夙昔歡抃。芝焚蕙嘆,今用嗚咽。”正如蕭繹所感嘆的那樣,他與僅年長三歲的哥哥蕭績聚少離多,只在少年時代略有交集。但是死亡帶來的沖擊是平等的,對于從小罹患眼疾的蕭繹而言,死亡并不陌生。離別與生死,成為普通到中大通年間,蕭氏家族的主軸。對于死亡的焦慮貫穿于他們的文學(xué)作品,正如蕭繹在《金樓子·自序》開篇便提到:“人間之世,飄忽幾何。如鑿石見火,窺隙觀電。螢睹朝而滅,露見日而消,豈可不自序也?”
死亡如此無情,然而命運(yùn)的譏誚還未停止。中大通二年(530),蕭綱正式以揚(yáng)州刺史身份返回建康。次年,也就是中大通三年(531),或許就在蕭綱完成《善覺寺碑銘》前后,梁王朝的繼承人太子蕭統(tǒng)于四月去世。
蕭綱在《善覺寺碑銘》中寫道:“何言之陋,何事之隆。竊等仲由,空悲負(fù)粟之哽,復(fù)異桓良,終無維山之日。永言纏纂,獨(dú)咽丹心?!边@種痛苦沒有能夠隨著時間流逝而消散,相反再次帶給蕭綱和他的父親近乎致命一擊。今天我們已無法確知他是在當(dāng)年具體什么時候完成寫作與立碑。前已提及,《南朝佛寺志》載善覺寺的建造最終完成于蕭綱為太子時。碑銘中又有“掩映花臺,崔嵬蘭榭,陽燧暉朝,青蓮開夜”一句,“青蓮”多于夏秋盛開,如果《善覺寺碑銘》完成于此時,似乎可以想見蕭綱心中雙重的沉痛。
緊隨其后的是一場喧囂的政治風(fēng)波。對于繼任太子的人選,蕭衍與朝臣們在蕭綱與昭明太子之子蕭歡之間舉棋不定。按照傳統(tǒng)“歡既嫡孫,次應(yīng)嗣位”?!赌鲜贰贩Q“帝既新有天下,恐不可以少主主大業(yè)”,這顯然是一個并不高明的借口,因為此時距離梁王朝建國已三十年。但蕭衍的心態(tài)并不難理解,對于一個親身經(jīng)歷、參與齊明帝篡位的人來說,改立年近三十的次子的安全性遠(yuǎn)大于立年少的皇孫。(岡部毅史:《梁簡文帝立太子前夜——關(guān)于南朝皇太子歷史位置的考察》)中大通三年的蕭衍恐怕完全不敢想象自己還能再活近二十年。倘若意外突然到來,他的子孫是否又會重蹈南齊郁林王、海陵王相繼被廢、齊明帝蕭鸞篡位并大肆屠戮宗室的悲劇?于是蕭衍“夜召(孔)休源入宴居殿,與群公參定謀議,立晉安王綱為皇太子”,五月便下詔公布新太子的人選。這一決定的確引發(fā)一片嘩然,“廢嫡立庶,海內(nèi)噂誻”,無疑也為梁末諸王紛爭埋下了隱患。甚至在十八年后侯景之亂爆發(fā)前夕,東魏人寫作檄文時仍以此事攻擊蕭衍:“廢捐冢嫡,崇樹愚子?!保ā段簳u夷蕭衍傳》)
總而言之,蕭綱便在如此巨大的壓力與爭議下繼任太子,由于要重新修繕東宮,中大通三年到四年(532)間,他都居住在東府城。在此期間,蕭綱于華林園受戒,寫下《蒙華林園戒詩》,其中提到“脫聞時可去,非吝舍重城”,彼時的他大概想不到,這樣的想法會在近二十年后以極為慘烈的形式一語成讖。
心情郁悶的蕭綱與弟弟蕭繹之間常有書信往來。在寫給蕭繹的書信中,蕭綱頗為動情,他說“領(lǐng)袖之者,非弟而誰?每欲論之,無可與語,思吾子建,一共商榷”,“相思不見,我勞如何”, “江之永矣,寤寐相思。每得弟書,輕疴遺疾。尋別有信,此無所伸”、“吾自至都已來,意志忽恍。雖開口而笑,不得真樂”、“每有西郵,事同撫?。相見之期,未知何日”。(《梁書》、《廣弘明集》)我們能看到一個更加真實的蕭綱,在“太子”的身份之外,他對蕭繹傾吐著內(nèi)心的壓抑與思念。可惜的是,由于侯景之亂、江陵焚書等諸多原因,我們?nèi)缃褚芽床坏绞捓[的回信。有學(xué)者指出蕭綱與蕭繹之間存在共有“曹植之譽(yù)”的矛盾。(林宗毛:《文學(xué)友于·政治鬩墻:論蕭繹的“曹植情結(jié)”》 )也許身份的驟變確對兄弟二人間的關(guān)系造成了一定影響,但我們大可不必以“后見之明”揣測此時蕭綱與蕭繹的感情。今所得見,蕭繹與蕭綱之間有大量同作之賦、相和之詩,蕭綱常給蕭繹贈送各類物品,蕭繹也會回以相應(yīng)的禮物和謝啟。(《蕭繹集校注》、《蕭綱蕭繹年譜》)蕭綱繼任太子之初,蕭繹便上金錞,蕭綱為之作賦。中大通六年(534),蕭綱僚佐完成《法寶聯(lián)璧》的編纂,由蕭繹為之作序。他們?nèi)匀挥幸庾R地維系著這份珍貴的感情。相比于早已成為太子而稍顯疏離的蕭統(tǒng)以及與蕭繹交惡決裂的廬陵王蕭續(xù)而言,同為丁貴嬪之子,蕭綱的確給予了蕭繹相當(dāng)程度的兄弟友愛。
長江荊州段(筆者攝)
蕭大圜與《善覺寺碑銘》
梁王朝在穩(wěn)定的框架下又延續(xù)了近二十年,直到太清二年(548)侯景起兵,給承平半個世紀(jì)的南方帶來災(zāi)難。圍城的慘狀不再贅述,遠(yuǎn)在地方的諸王擁兵自重,也是建康淪陷的重要原因,而不幸或者說意料之中的是,蕭繹也是其中一員。
蕭繹最后一次返回建康是在大同五年(539),距離侯景之亂爆發(fā)也有近十年之久。過去他深切地渴慕父愛,會在得到父親的褒獎后感喟“此時天高氣清,炎涼調(diào)適,千載一時”。(《金樓子·雜記上》)如今權(quán)力的欲望終于沖破枷鎖,凌駕于“愛”之上,使他坐視父親與兄長的死而無動于衷。蕭衍死后,蕭綱成為侯景的傀儡,二十個孩子中大半死于侯景之手,其中蕭大款、蕭大成、蕭大封與年紀(jì)最小的蕭大圜得以幸免。
蕭大圜的生卒年不明,根據(jù)他的哥哥蕭大摯(蕭綱第十九子,542-551)的年齡推斷,蕭大圜應(yīng)出生在大同八年(542)年以后,侯景之亂爆發(fā)時尚不足十歲。換言之,蕭繹從未見過這個年幼的侄子。關(guān)于蕭大圜的幸存,《資治通鑒》中記載了一個頗具溫情而悲傷的故事:“太子以幼子大圜屬湘東王繹,并剪爪發(fā)以寄之?!痹摋l材料出處不明,《南史》中亦未得見,即使在樂于收集軼事的李延壽眼中,這些故事似乎都是虛假的幻象。細(xì)究之,蕭綱既決心送走蕭大圜,隨之送出的“爪發(fā)”應(yīng)來自蕭綱本人?!段簳吩涊d劉休賓之子劉文曄“以爪發(fā)為信”給父親傳遞消息,劉休賓見到之后“撫爪發(fā)泣涕”。人的發(fā)、爪可以視作本人的替代品,(江紹原:《發(fā)須爪:關(guān)于它們的迷信》)而“剪爪發(fā)”這一行為又帶有強(qiáng)烈的死亡象征。(《太平御覽》引《淮南子》:“古將之出,鑿兇門,設(shè)明衣,剪指爪。許慎注曰:‘明衣,遺終衣也。剪手足指甲者,是必死也。’”)此刻的蕭綱或許孤注一擲地懷揣著對弟弟蕭繹最后的信任。他將幼子蕭大圜送出臺城,并將自己的爪發(fā)充作蕭大圜能夠與蕭繹相認(rèn)的信物憑證與情感寄托。庾信在《哀江南賦》中寫道:“指愛子而托人,知西陵而誰望?!焙髞硎捓[的江陵政權(quán)滅亡之后,蕭大圜北上長安。之后他所作《淮海亂離志》一書,記敘侯景之亂相關(guān)諸事,書中也見庾信事跡,(《史通》:“其王褒、庾信等事,又多見于……蕭大圜《淮海亂離志》……”)似乎也可以旁證蕭大圜與庾信的關(guān)系。那么《通鑒》所載的這個故事未必是無中生有。
蕭大圜幸運(yùn)地逃離了侯景的屠刀(時間當(dāng)在大寶元年十月封王至大寶二年八月侯景屠殺蕭綱諸子之間)。承圣元年(552)三月,王僧辯、陳霸先擊敗侯景,攻克臺城,蕭大圜也借機(jī)回到建康。命運(yùn)便是如此巧合,戰(zhàn)亂之后蕭大圜無處可去,于是“寓居善覺佛寺”。這個由他父親為祖母建造完成的佛寺竟然和他一樣從戰(zhàn)火中得以幸存,依然沉默地矗立在被戰(zhàn)爭摧毀的建康太清里。不知寓居于此的蕭大圜是否感受到命運(yùn)的無常。更加充滿想象空間的是,他也許在這里看見了父親蕭綱所立碑,碑銘中充滿對蕭大圜祖母丁貴嬪的懷念。與之相伴的,還有十七歲的湘東王蕭繹所作的碑銘。蕭綱在碑銘中描繪的是四柱、回廊、花臺、蘭榭這些可用眼睛觀察的靜態(tài)景觀:
效彼毗城,建斯福舍。四柱浮懸,九城靈架。重欒交峙,回廊逢迓。掩映花臺,崔嵬蘭榭。陽燧暉朝,青蓮開夜。
而在蕭繹的碑銘中,他寫道:
金盤上疏,非求承露。玉舄前臨,寧資潤礎(chǔ)。飛軒絳屏,若丹氣之為霞。綺井綠錢,如青云之入?yún)?。寶繩交映,無慚紫紺之宮?;ㄅ_照日,有跡白林之地。銘曰:聿遵勝業(yè),代彼天工。四園枝翠,八水池紅?;ㄒ渗P翼,殿若龍宮。銀城映沼,金鈴響風(fēng)。露臺含月,珠幡拂空。
這之中有父親蕭衍賜銅所造的露盤、有寺院金鈴隨風(fēng)而動發(fā)出的輕響,還有珠幡在空中浮動的場景。讓蕭大圜乃至千百年之后的我們也能從動態(tài)與聲音的角度感受善覺寺的景觀。蕭繹在《金樓子·自序》中提到“自余年十四,苦眼疾沈痼,比來轉(zhuǎn)暗,不復(fù)能自讀書”。從他十七歲所作《善覺寺碑銘》中也能一窺視覺衰弱帶來的影響,聲音成為蕭繹文學(xué)作品中相當(dāng)重要的一環(huán)。翠、紅、銀、金這些鮮艷炫目的色彩也是蕭繹創(chuàng)作中常見的要素。(陳志平、熊清元:《蕭繹評傳》)
蕭大圜或許從文字中對這位未曾謀面的叔叔有過某種想象,盡管當(dāng)時蕭繹的所作所為恐怕不會給他留下太多正面印象。此前(大寶元年,550)蕭繹已殺死蕭統(tǒng)次子河?xùn)|王蕭譽(yù)。平定侯景后,又命朱買臣溺死被侯景扶持的蕭統(tǒng)之孫蕭棟及其兄弟二人。同時他又與益州的武陵王蕭紀(jì)決裂,相互攻訐,次年殺死蕭紀(jì)及其子蕭圓滿,又餓死侄子蕭圓照兄弟三人。蕭繹恐懼著昭明太子一系,又憎恨弟弟蕭紀(jì),希望這些干擾他即位正統(tǒng)性的兄弟子侄全部死去。當(dāng)王僧辯找到蕭大圜時,他的心情或許從劫后余生的慶幸中再度陷入緊張與恐慌。蕭大圜乘船抵達(dá)江陵后,《周書》記載,蕭繹頗為刻薄地向蕭大圜要求“汝兩兄久不出,汝可以意召之”,迫使蕭大圜招來蕭大封兄弟。不過這個故事的前因后果似有時間上的沖突。據(jù)《梁書·元帝紀(jì)》載:“(大寶元年,550)六月,江夏王大款、山陽王大成、宜都王大封自信安間道來奔?!毙虐矊贃|揚(yáng)州,蕭大款兄弟的出逃很可能是在東揚(yáng)州刺史蕭大連的協(xié)助下完成的?!读簳酚涊d:“大寶元年(六月),封為南郡王,邑二千戶。景仍遣其將趙伯超、劉神茂來討,大連設(shè)備以待之?!敝笫挻筮B“趣東陽之信安嶺,欲之鄱陽”,(《陳書·留異傳》)這可能也是蕭大款兄弟逃至江陵的路線。只是蕭大連最終被留異出賣,為侯景所殺。同年九月,蕭繹改封蕭大款為臨川郡王、蕭大成為桂陽郡王、蕭大封為汝南郡王。這次改封有著明確的政治指向,意即否定蕭綱的封爵,而以承制的蕭繹為準(zhǔn)。據(jù)《梁書》記載,這一年末蕭大款與蕭大成等人還向蕭繹奉箋,請求他“進(jìn)位相國,總百揆”并出兵勤王?!吨軙贩Q“梁元帝既有克復(fù)之功,而大圜兄汝南王大封等猶未通謁”,既已改封,卻又“未通謁”。且“兩兄”之稱也有誤,似應(yīng)為“三兄”??紤]到蕭大封兄弟的生平在史料中存在多處齟齬,因此《周書》記載的可信性或有待再考。
但無論如何,蕭大圜到江陵后的生活也不會十分恣意,蕭繹已完全沉溺于爭奪皇位,提防每一個可能威脅其權(quán)力的人。因此蕭大圜“以世多故,恐讒訴生焉,乃屏絕人事。門客左右不過三兩人,不妄游狎。兄姊之間,止箋疏而已”。此時蕭大圜年僅十歲,這種生活恐怕也是蕭大封等人的寫照。有意思的是,《周書》記載蕭繹曾與蕭大圜有過對話,他說:“昔河間好學(xué),爾既有之,臨淄好文,爾亦兼之。然有東平為善,彌高前載,吾重之愛之,爾當(dāng)效焉。”河間與東平故事,是齊梁時代皇室兄弟間常用的典故。蕭繹寫給蕭綱的謝啟中不乏此類比附,如“空慕河間之聚書,竟征東平之獻(xiàn)表”、“東平紫貂之賜,非聞暖額”。(《藝文類聚》)臨淄侯曹植曾是蕭衍對蕭綱的贊譽(yù)(“吾家之東阿”),后來又成為蕭綱對蕭繹的期許(“思吾子建”)。在與諸多兄弟子侄互為仇讎之后,蕭繹的情感投射似乎轉(zhuǎn)移到了年輕的蕭大圜身上。
蕭繹性格“忌刻”,眼疾帶給他長年的自卑與壓抑,他幾乎仇視身邊的所有人,妻子、兒子、兄弟、侄子。然而他終究留下了蕭大圜兄弟的性命。也許是因為他早已否定蕭綱的正統(tǒng),比如不承認(rèn)“大寶”年號,堅持使用“太清”年號,(《梁書·元帝紀(jì)》)因此認(rèn)為蕭綱之子不足為懼;也許是蕭大圜的謹(jǐn)小慎微與當(dāng)年的兄弟情誼使他難得生出憐憫。
之后西魏南下,蕭繹派遣蕭大封為使者,蕭大圜為其副?!吨軙访鞔_指出“其實質(zhì)也”, 但人質(zhì)的身份卻也保住了蕭大圜兄弟的性命,蕭繹是否在其間有過如此設(shè)想已未可知,就當(dāng)作是一個溫情的想象吧。蕭大圜剛至軍所,蕭繹就已投降。投降前蕭繹又焚毀圖書,不知軍所中的蕭大圜是否還記得太清年間侯景破城時“太宗募人出燒東宮,東宮臺殿遂盡”,這一夜與當(dāng)年何其相似。命運(yùn)仿佛向蕭大圜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使他再一次見證相似的悲劇。
江陵覆沒后,蕭大圜隨軍來到長安,受到宇文泰優(yōu)待。同時,他也與哥哥蕭大款、蕭大成南北永隔,不復(fù)相見。南方的動亂依然沒有結(jié)束,次年(紹泰元年,555年)陳霸先擁立蕭繹第九子蕭方智為帝,是為梁王朝最后一個皇帝(陳代并不認(rèn)可蕭淵明、蕭莊、蕭詧等人所建梁政權(quán))。巧合的是,蕭方智的爵位正是晉安王?!吨軙贩Q蕭大圜篤信因果之說,就他的經(jīng)歷而言似乎不難想象。他父親的人生便充滿際遇,從藩王到太子,再到傀儡帝王,他本人亦是自幼流寓,見證了許多殘忍、血腥而又悲傷的故事。
《周書》中還記載了一件事,建德四年(575),滕王宇文逌詢問蕭大圜關(guān)于湘東王作《梁史》事,尤其是湘東王如何書寫帝紀(jì)(即如何為接納侯景、間接引發(fā)侯景之亂的蕭衍諱惡)。想必蕭大圜也有一瞬的恍惚吧,“湘東王”這個名號又是二十年未聞,他頗為體面地回答了宇文逌的問題,稱“如使有之,亦不足怪……蓋子為父隱,直在其中;諱國之惡,抑又禮也”。蕭大圜大概會認(rèn)可蕭繹的作法,恰如他的一生也在著述間度過,謄抄父親的文集、祖父的文集、記錄梁代往事,(《梁舊事》等)一直活到隋代開皇初年。
想來蕭大圜在麟趾閣抄寫父親文集時,應(yīng)會再次讀到《善覺寺碑銘》。我們并不知道他是否見證了隋統(tǒng)一天下,是否有機(jī)會再回建康善覺寺,就《周書》的記載來說似乎是一個遺憾的故事。今存史料中善覺寺相關(guān)信息已到此為止,寺廟或許是在隋滅陳時被焚毀,地面建筑已不可尋,那些碑銘故事也隨之散去,只有文本得以流傳。善覺寺碑的消失與蕭大圜的死亡,可以說是蕭梁黃金時代的哀歌。在此,就以蕭大圜的文章作結(jié),盡管蕭氏家族一直到唐代仍有相當(dāng)?shù)恼瘟α?,但這些與蕭大圜、蕭繹、蕭綱、蕭統(tǒng)、蕭衍都已毫無關(guān)系:
嗟乎!人生若浮云朝露,寧俟長繩系景,實不愿之。執(zhí)燭夜游,驚其迅邁。百年何幾,擎跽曲拳,四時如流,俛眉躡足。出處無成,語默奚當(dāng)。非直丘明所恥,抑亦宣尼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