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辛格(Peter Singer),當代知名哲學家,1946年出生于澳大利亞墨爾本,曾就讀于墨爾本大學和牛津大學,先后任教于牛津大學、紐約大學和拉籌伯大學。1999年,他被任命為普林斯頓大學人類價值中心(University Center for Human Values)生物倫理學教授直至2024年退休,并授予他生物倫理學榮譽教授。彼得·辛格作為現(xiàn)代功利主義代表人物,動物解放運動活動家,被譽為“世界上最有影響力的在世哲學家之一”。他還發(fā)起了全球范圍的有效利他主義運動,是澳大利亞動物協(xié)會的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及公益慈善組織“你能拯救的生命”的創(chuàng)始人。
1975年,他以出版《動物解放》和有關全球貧困的著作而聞名,他的其他著作包括:《實踐倫理學》《擴大的圈子》《重新思考生與死》《推開時間》《黑格爾:導論》《馬克思:導論》、《你能拯救的生命》、《行最大的善》《宇宙觀》(與卡塔爾茲娜·德·拉扎里-拉德克合著)、《現(xiàn)實世界中的倫理學》《為什么成為素食主義者?》《動物解放,立刻》以及最近的《佛教徒與倫理學家》。他的著作已在世界各國被翻譯成30多種語言出版發(fā)行。
彼得·辛格今年10月份到訪上海,上海是辛格教授在中國為期三周巡回演講的7個城市之一。此次中國之行,他在國內(nèi)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復旦大學等多所著名大學和圖書館等公共場合就功利主義理論與應用、動物道德和飲食倫理等主題進行了22場講座。在辛格教授訪問復旦大學期間,2024年10月28日下午,復旦大學現(xiàn)代哲學研究所李青研究員和天津大學法學院弭維副教授在復旦大學國際學術交流中心對辛格教授進行了采訪,以下是采訪記錄。
從左至右:弭維、李青、彼得·辛格、辛格助理謝業(yè)輝
問:尊敬的彼得·辛格教授,下午好,謝謝你應邀訪問上海,并和復旦大學哲學學院一起在學校和上海圖書館組織了有關功利主義的學術活動。中國學界有一批致力于推動功利主義研究的學者團隊,目前我們正在進行中文版《邊沁文集》的翻譯工作,預計15卷的這套文集不久將陸續(xù)出版。同時我們還推出了一個學術公眾號“功利主義研究”,在國內(nèi)普及功利主義思想。許多中國讀者知悉您的這次中國之行,希望您能就大家關心的一些問題給予解答,謝謝!
當今世界,人們似乎被技術和資本所控制,作為一名倫理學家,您認為人們能夠為這個世界做些什么,如何可能使它變好一些?
彼得·辛格:我認為技術本身可以是好的,也可以是壞的。它是中性的。所以我們必須做的是由擁有技術,想要使用技術的人來通過技術讓世界變得更美好,減少所有具有感知力生物的痛苦,提高每個人的幸福,并努力避免它的負面后果。
我認為世界各國政府的領導人都應該受到功利主義原則的影響,這一點很重要。他們不必完全是功利主義的,但他們應該受到減少痛苦和最大化幸福目標的影響。不僅是政府領導人,還有對世界有著巨大影響的那些大公司的負責人。那些開發(fā)技術的人也必須考慮,如何改善受他們所開發(fā)技術影響的每個人的生活條件。這可能需要一些政策法規(guī)對他們進行一些全面的監(jiān)管。因為如果你把它交給市場,交給對利潤的渴望,它可能會走向錯誤的方向。
所以我認為我們需要對技術進行監(jiān)管,以確保它不會做有害的事情。通過這種方式,它可以為讓世界變得更美好做出貢獻。
問:幾年前在中國曾經(jīng)有一個很轟動的事情,即一位科學工作者,通過編輯基因的方式,幫助志愿者生下了孩子。他聲稱自己的目的在于通過這種方式研究治療HIV,最后因為非法行醫(yī)罪被判處入獄三年,作為知名的生物倫理學家,您對這件事情的看法是什么?
彼得·辛格:我認為他的行為沒有經(jīng)過充分的反思和思考,因為如果開展一定的人體實驗工作,必須得到倫理委員會的批準。所以必須對正在做的這類事情更加開放和透明。我覺得他是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
而且,我認為為了保護人們免受艾滋病毒感染而對人類胚胎進行基因改造的做法并不是正確的方向。因為如果這件事是實驗性的,你就不應該在人類胚胎上做實驗。胚胎可能一生都很好,無論如何,艾滋病毒是一種可治療的疾病。所以即使他們感染了艾滋病毒,也并不會殺死他們。而如果胚胎出了問題,他們會遇到更大問題,損失很多。所以我覺得這是個錯誤方向?;蛘呷绻噲D修改基因,比方說,一個患有先天性疾病的胚胎的基因,這是一種致命的疾病,我不知道,也許生命只有三四年,那么我認為這可能是站得住的。
如果你報告到倫理委員會,我相信他們會同意,因為嬰兒沒有什么可失去的,父母也沒有什么可失去的。無論如何,他們的孩子很早就會夭折。我相信這將是一個更好的實驗案例,而不是HIV等等。我并不反對修改胚胎基因的想法。只是我們必須非常小心要怎么做。我們應該選擇最致命的基因缺陷來嘗試修改,這樣我們就不會破壞某人長壽而快樂的機會。
問:在中國學術界,受到羅爾斯《正義論》中對功利主義批判的影響,功利主義在學術界的聲譽或者受重視程度并不是太高,請問您認為應該如何回應對功利主義的各種批判?
彼得·辛格:我認為哲學家們已經(jīng)做出了回應。包括我已經(jīng)對這些批評做出了回應。哲學文獻中有一個討論,特別是羅爾斯認為功利主義忽視了人的獨立性。但我認為這是個錯誤。我明白,我相信邊沁,J·S穆勒和西季威克,他們都明白人是獨立的個體。
但問題是,他們是否忽略了這一點?更確切地說,我們將個體分開這一事實的含義是什么? 羅爾斯似乎認為,這一事實的含義是,只有不平等讓社會中境遇最壞的人變得更好時,才允許社會中存在不平等。但功利主義者會說,我們應該做的是盡可能地給社會上的每個人帶來積極的影響。我不明白為什么這是錯的,僅僅因為我們是獨立的人嗎?我們都是獨立的人,但我們都愿意把痛苦減少,把快樂增加。所以我認為羅爾斯的批評是一種誤解。我認為他只是這么說,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不應該最大化整體效用。
至于伯納德·威廉姆斯,我想他對功利主義也有一些批評,但最著名的是功利主義者認為應該做一些與我們的操守相反的事情。例如,如果我們必須射殺一個無辜的人來防止19個無辜的人或總共20個無辜的人被殺。但對于功利主義者來說,這并不違背他們的操守,因為他們的操守就是盡其所能做好事。如果他們能讓20個無辜的人免于被殺,他們會這么做的。如果在一種情況下,你可以選擇殺死一個無辜的人,或者看著20個無辜的人被其他人殺害,那么你最好自己承擔起殺死一個人的責任。你會知道你救了19個無辜的人。
所以我沒有看到哪個國家因為功利主義而喪失了操守。與他們操守相違背的是說,現(xiàn)在我不能殺死一個無辜的人,我知道你正要殺掉他們所有20個人。
問:當今世界一些國家間存在著沖突和摩擦,我們有怎樣的倫理資源可以用來緩解這些問題呢?
彼得·辛格:這是非常困難的。我不確定是否存在任何道德理論,僅僅依靠某一種理論可以改變這個情況,因為我認為參與這些沖突的人的行為是不符合道德的,對吧?我認為如果哈馬斯行事合乎道德,他們就不會在2023年10月7日殺害1200名無辜的人;如果以色列的行為合乎道德,他們就不會轟炸加沙的那么多人,導致許多無辜的人喪生。我認為,通過考慮到每個人的福利,這些沖突就不會發(fā)生。但我們功利主義者如何可以做到這一點呢?這個我無法告訴你,因為我真的不知道什么能讓國際上的領導人轉(zhuǎn)向功利主義。
問:和其他倫理學理論相比,功利主義理論最大的理論優(yōu)勢是什么呢?
彼得·辛格:我認為它在理論上最大的優(yōu)勢就是簡單易懂。每個人都知道,快樂更好,痛苦不好,所以人們很好理解這一點。不僅是一個人明白這點并且希望自己更快樂而不是更悲慘,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所以我們可以把握這個想法。讓每個人都變得更幸福,這是一個重要的道德目標。當你把這個和其他更復雜的道德理論進行比較時,例如康德、黑格爾,或者羅爾斯以及其他一些基于權利之上的理論,我認為功利主義理論在講述我們應當做什么的時候,遇到的麻煩確實是比較少的。
我認為功利主義對學習新的事實和其他理論更開放,因為功利主義引導我們?nèi)タ次覀冃袨榈暮蠊?。如果結果很糟糕,那么為什么會這樣?在我們預期的后果上犯了錯誤嗎?如果我們確實犯了錯誤,那么你應該承認并從中吸取教訓。而其他一些理論,比如,可能會簡單地告訴你,好吧,不管結果如何,這樣做是對的,就像康德說的。不能說不管說謊的后果是什么,說謊總是錯的,即使你能讓一個無辜的人免于被謀殺而且你唯一的方式就是對別人說謊。我們總是說說謊不對,但功利主義者會考慮不同情況下的后果。他們說,如果沒有其他方法可以拯救一個無辜的生命,這比你說真話還是說謊更重要。甚至可能不是一個無辜的人的生命,也許是一百萬無辜的人的生命,我是否還能說,你絕對不能說謊,但我認為功利主義者在這種情況下有更明智的立場。
問:功利主義可以為當今世界做出怎樣的貢獻呢?
彼得·辛格:在當代世界,功利主義可以做很多事情。我已經(jīng)提到過,我們可以嘗試讓政治領導人更多地沿著功利主義的路線思考,做更多的事情來促進人民的幸福。一些國家正在這樣做。不丹這個小國有最大幸福的概念,是國民幸??傊?,而不是國民生產(chǎn)總值。從經(jīng)濟角度來看,它試圖從為人民創(chuàng)造最大幸福的角度來評估政策。其他一些國家也在根據(jù)幸福來評估政策。
所以我認為這是一個進步。但也還有一些非常具體的東西可以做。我認為功利主義一直關注非人類動物的痛苦。這源于邊沁著名的著作《道德與立法原則導論》。J·S穆勒和西季威克也明確指出,功利主義不應該只局限于人類,還應該包括非人類的動物。所以我認為功利主義是一股強大的力量,它讓我們越來越關注動物的痛苦。幫助改善動物的痛苦,特別是被發(fā)現(xiàn)的遭受人類傷害最多的動物。這方面,我們是可以做出重要貢獻的,我認為,減少痛苦的一個很簡單的方法就是讓那些即將死于或遭受不治之癥折磨的人在生命的某個時間點做出選擇,當他們覺得他們的生活質(zhì)量變得更加充滿痛苦時,可以選擇安樂死。這是一場運動,我已經(jīng)談論這個問題很多年了,回到1980年代,這在全世界都不是合法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15個國家合法了。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在這些國家安樂死被濫用了。這些國家的人民對此很滿意。沒有任何一屆政府廢除過這項立法,即使在政府換屆時也是如此。他們并沒有試圖廢除這項立法,因為他們知道民眾支持這項立法。所以我認為,當我們即將死去或身患不治之癥時,幫助我們減輕痛苦顯然是功利主義應該提倡的。我希望在未來的10年或20年里,更多的國家都能看到這種趨勢。
《動物解放》
可能還有很多其他的事情我認為功利主義可以做,我知道,你們翻譯邊沁的典籍里有一本書是討論性道德中不正常性行為的書。邊沁在他的時代就說過,與同性發(fā)生關系不應該是犯罪,(功利主義認為取消對性活動無論是宗教、政治還是道德方面的制裁——可以最有效地促進社會的最大幸福。)現(xiàn)在有許多國家取消了對同性關系的刑事定罪,但世界上仍有一些國家沒有。我希望他們也能在這個問題上聽取功利主義思想的思考方式。
再有就是全球貧困。全球貧困當然是另一個很顯而易見的問題,我們可以去努力提高極端貧困人口的福祉,特別是通過與他們分享我們的一些資源,通過幫助他們過上更好的生活,包括以相當省錢的方式保護許多兒童,例如對抗瘧疾。我們也可以用很低的成本為那些因為白內(nèi)障而失明的人做手術,讓他們重見光明。這方面,我們可以做很多事情。當我們考慮這些問題時,世界上有超過10億的富人,他們擁有的資源遠遠可以超過滿足他們所有的基本需求。此外,世界上還有至少7億人處于極端貧困狀態(tài)。所以如果富裕的人愿意捐贈給那些被證明是高效的組織并為這些組織做出貢獻的話,我們就可以減少世界許多方面的痛苦。我發(fā)起了一個“你能拯救的生命”( The Life You Can Save)的公益慈善組織,它推薦一些公益慈善做的非常有效的組織,你的捐款給這些公益慈善組織,在那里你的捐款能得到很好的回報。還有其他組織(包括在中國)也在做同樣的工作。所以我認為現(xiàn)在有相當多的人準備幫助別人,但想以最有效的方式去做。這與功利主義思想非常一致。
事實上,這一運動是受到了功利主義思想的影響,包括我自己,還有牛津哲學家托比·奧德和威爾·麥卡斯基爾,他們在鼓勵人們成為有效的利他主義者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問:我們認為,功利主義的核心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不沖突的,因為對于中國人而言,同情心是內(nèi)在和天生的,這使得他們愿意去同情和幫助處于極度困難情境下的人。而你在《動物解放》里所提出的觀點并不是簡單要求給予動物一個好的待遇,而是一種新的解放,從歧視,從惡劣待遇中解放出來,所以這個觀點是提升到了一個哲學層次,而不是簡單地訴諸感情的表達。
彼得·辛格:是的,對的。我認為這是一種嘗試,讓人們思考我們對動物做了什么,并將其與我們過去對非洲人的態(tài)度進行比較,比如說,當準備奴役非洲人時,我們想知道人們怎么會認為只是為了歐洲人的利益就可以把非洲人變成奴隸。我認為我們正在做的事情與對待動物非常相似,我希望在下一個20年,或者50年,我不確定,人們也會問同樣的問題。我們怎么能把其他動物當作工具,當作我們的工具,而不去考慮它們因為我們的行為而遭受的痛苦。
問:中國當下依舊處于一個發(fā)生巨大變化的時期,不僅在經(jīng)濟領域,也在倫理和信念的領域,您對此是否有什么建議?
彼得·辛格:首先,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對于一個并不是特別了解的一個國家而言,這是很難的問題。這是我第三次訪問中國,也是最長的一次,但是也僅僅只有三周時間。這個方面我并不是一個專家。但是我目前已經(jīng)在中國的5個城市做了報告,非常深刻的印象是聽眾們對所討論問題的積極回應。我想在中國的大學里,有很多教授、學生,也包括很多社會公眾,他們對于倫理問題是非常感興趣的,也愿意去找到一個方式可以讓他們自己對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一些能有所幫助。
所以我認為我們需要在中國就倫理問題進行更多的公開討論。我希望在大學里看到更多的真正的實踐倫理學教學,而不僅僅是去記憶背誦倫理學。但我并不是說倫理學沒有價值,理解倫理學的本質(zhì)是有好處的。但是討論實踐倫理也很重要。實踐倫理可以改變生活。我在自己的教學中看到了這一點。很多時候,我收到很多人的電子郵件,他們讀了我在實踐倫理學方面的一些著作,并改變了他們的生活方式。
所以我希望能有更多關于倫理問題的討論,這將引導人們思考我所談到的一些問題,關于動物待遇的問題,關于全球貧困的問題,生物倫理的問題,就像你提到的基因改造問題,或輔助死亡問題,我認為所有這些問題都可以從更好地理解倫理以及我們?nèi)绾伟凑湛茖W原則生活中受益。
問:你曾經(jīng)談到了道德概念的多樣性,可能很多人都把“道德”視為一種約束性力量,一種義務強加給我們的力量,所以它似乎是一個很沉重的東西。所以,你能否從一個積極的角度給倫理或者道德一個定義呢?
彼得·辛格:我絕對認為,倫理是關于找到一種最好的生活方式的學說,同時決定我們應當做什么和我們應該如何活著的。事實上,我已經(jīng)開始了一個叫做“更好地活著”的節(jié)目,現(xiàn)在從國內(nèi)的喜馬拉雅音頻平臺上可以找到。我們采訪那些已經(jīng)活了很長時間的人,他們中的一些人研究如何生活得更好。通常我們得到的信息是,如果你活著是為了幫助別人,如果你有一些更大的目標,比如一些有效的嘗試,比如可能讓世界變得更美好,減少動物的痛苦,幫助貧困的人,然后你自己活得更好,你有更多的目標,你從你的生活中得到更多的滿足和滿足。
所以我認為一個積極的思考道德的方式是,我怎樣才能給自己一個目標,讓我每天早上起床,在我的一天里為別人做一些積極的事情?然后我覺得自己晚上就可以睡著了。我沒有浪費這一天。這是值得的一天。我為別人取得了一些成就,這樣做也為別人取得了一些成就。我也為自己取得了一些成就。所以說有道德的生活并不意味著犧牲,意味著用一種好的方式去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