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我生君以(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這是長沙窯詩文中最廣為流傳的一首詩。長沙窯始于中唐，盛于晚唐，衰于五代，首創(chuàng)瓷器釉下多彩的工藝，開創(chuàng)在瓷器上寫詩文的先河，打破了當(dāng)時“南青北白”的瓷業(yè)格局。而且，長沙窯瓷器行銷海內(nèi)外，黑石號沉船也發(fā)現(xiàn)了大量長沙窯瓷器，長沙是唐代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起點。
2024年，海上絲綢之路保護和聯(lián)合申報世界文化遺產(chǎn)城市聯(lián)盟聯(lián)席會議在長沙舉行，為此，長沙博物館聯(lián)合省內(nèi)外多家文博單位共同舉辦的“我有方寸心——唐長沙窯瓷器詩文特展”將于11月29日開幕。展覽從長沙窯瓷器走進詩的唐朝，看見唐代長沙人對詩歌的傾心和真切的生活，看到1000多年前長沙擁抱世界的足跡。
長沙窯瓷器，也為詩歌留下位置
在詩歌繁榮的唐代，創(chuàng)作、欣賞唐詩高度社會化，詩意無處不在，在一瓢一飲間融入生活的一日三餐里。傳統(tǒng)的文學(xué)、詩歌多是文人墨客的作品，但長沙窯讓我們看到，在唐代連瓷器也為詩歌留下了位置。得益于釉彩裝飾工藝，長沙窯將瓷器與詩文、書法和繪畫有機結(jié)合，為唐人的生活意趣和爛漫詩心提供更為廣闊的展示舞臺。
青釉褐彩草書詩文瓷壺 李雪萊、林嗣淇捐贈 上海博物館藏
目前已知長沙窯瓷器上的詩歌約有一百三十余首，既有流行的世俗民歌，也有名家文人詩和文學(xué)經(jīng)典題材的創(chuàng)作詩。其中約有二十余首取自唐代詩人的詩篇，但基本都作了適當(dāng)改寫。長沙窯工匠對詩歌的再創(chuàng)作，是一種更加通俗化的理解與闡釋，寄托著社會民眾的樸素情感，從“名家詩”書為“瓷上詩”，文人韻便也化作常人情了。
“鳥飛平無(蕪)近遠”詩文瓷盤 長沙望城銅官窯窯址出土 長沙博物館藏 題詩：鳥飛平無(蕪)近遠，人隨流水東西。
白云千里萬里，明月前溪后溪。此詩截取劉長卿的《苕溪酬梁耿別后見寄》，摘自中間四句單獨成篇，最有韻味。
特別值得關(guān)注的是，長沙窯瓷器上的一些題詩，在敦煌遺書中也可以見到。這是唐代南北方文化交流的實證，或許也可以提供唐代詩歌傳播的一種可能性：這些民間通俗詩不僅依靠口耳相傳，人人都曾熟讀，同時也有傳鈔的基本文本。
“白玉非為寶”詩文瓷壺 長沙望城銅官窯窯址出土 長沙博物館藏
題詩：白玉非為寶，千金我不須。 意念千張紙，心存萬卷書。
敦煌寫本P.2622 《吉兇書儀》 白玉非為寶，黃金我未雖(須)。 (寫)竟千(張)數(shù)，心存萬卷書。
長沙窯瓷詩與敦煌詩歌，都是唐代詩歌原生態(tài)的側(cè)影，這兩批作品涵蓋的范圍，正是唐代民間社會里日常流傳和家喻戶曉的詩歌，也能反映唐代的一些日常生活圖景——有表達民間對知識的渴望，也有訴說懷鄉(xiāng)思人，更有充滿人生哲理的“方寸心”，還有寄托濃濃情感的“天邊月”。
“我有方寸心”詩文瓷壺 長沙望城銅官窯窯址出土 長沙博物館藏
“我有方寸心”詩文瓷壺 長沙望城銅官窯窯址出土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藏
題詩：我有方寸心，無人堪共說。 遣風(fēng)吹卻云，言（話）向天邊月。
敦煌遺書P.3619寫本 秋夜泊江渚(其二)唐-李邕
我有方寸心，安在六尺軀。懷山復(fù)懷□，□□□□□。水能澄不渾，劍用持復(fù)酬。珠已含報恩，□□□□□?！酢踟毰c富，但愿一相知。
從詩里看見中晚唐長沙人的生活
在瓷器這類日常商品上寫詩，說明唐代社會各階層都有欣賞詩歌、追求詩意生活的渴求?！伴L沙窯唐詩作為唐代民間最流行的詩歌選本來讀”，復(fù)旦大學(xué)文科特聘資深教授陳尚君這樣評價。這些詩文是唐代民眾的情感意識與價值取向的集中表現(xiàn)，借此我們得以窺見鮮活而精彩的民間世界。
“寒食元無火”詩文瓷壺 長沙望城銅官窯窯址出土 長沙博物館藏
題詩：寒食元無火，青松自有煙。 鳥鳴新柳上，人拜古墳前。
“青驄飲淥水”詩文瓷壺 李雪萊、林嗣淇捐贈 上海博物館藏
題詩：青驄飲淥水，雙吸復(fù)雙呼。 影里蹄相踏，波中嘴對焉。
根植于民間的長沙窯瓷器上的唐詩，沒有居廟堂之高的富貴氣息，也沒有文人懷才不遇的牢騷，有的卻是居江湖之遠的自在和浪漫閑情。他們真情吟誦日常生活，將歲時節(jié)慶、勸學(xué)重教、處世哲學(xué)、相思離愁等世俗情趣書寫在瓷器上，生活的詩意凝聚在方寸之間，描繪出當(dāng)時社會的眾生相。
“住在綠池邊”詩文瓷碗 長沙望城銅官窯窯址出土 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藏
題詩：住在綠池邊，朝朝學(xué)采蓮。水深偏責(zé)(側(cè))就，蓮盡更移舡。
“天地平如水”詩文瓷壺 長沙望城銅官窯窯址出土 長沙博物館藏
題詩：天地平如水，王道自然開。家中無學(xué)仕，官從何處來？
“只愁啼鳥別”詩文瓷壺 長沙望城銅官窯窯址出土 長沙博物館藏
題詩：只愁啼鳥別，恨送古人多。 去后看明月，風(fēng)光處處過。
“懸釣之魚”題記瓷壺 長沙望城銅官窯窯址出土
湖南博物院（湖南省文物鑒定中心）藏 題記：懸釣之魚，悔不忍饑
題詩的器物多出現(xiàn)于瓷壺上，這大概與唐人品茶飲酒的生活方式有關(guān)，酒的意象在唐詩中也比比皆是。這不得不提到唐代酒業(yè)管理寬松，在市井山野皆有酒家林立。在酒器上題寫飲酒詩，既富生活氣息，喝酒也更有情致，透露出一種灑脫與豪放。
“春水春池滿”詩文瓷壺 長沙望城銅官窯窯址出土 長沙博物館藏
題詩：春水春池滿，春時春草生。 春人飲春酒，春鳥哢春聲。
“八月新風(fēng)(豐)酒”詩文瓷壺 李雪萊、林嗣淇捐贈 上海博物館藏
題詩：八月新風(fēng)(豐)酒，紅泥小火爐。過(晚)來天色好，能飲一杯無？
愛情是古往今來詩歌永恒的題材。長沙窯瓷器詩文也留有不少開明率真的情詩，有關(guān)乎愛情與婚姻的討論，也從女性視角來書寫情感，真誠展示女性的生活和情感世界，沖破了秦漢以來的思想枷鎖。詩里的愛情觀讓我們看見，在古代封建社會制度下唐代女性有著一定的情感表達和婚姻選擇權(quán)，同時，這些令人耳目一新的女性形象，也讓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和討論古代女性，她們也是歷史長河里一個個具體鮮活的人。
“二八誰家女”詩文瓷壺 長沙望城銅官窯窯址出土 湖南博物院（湖南省文物鑒定中心）藏
題詩：二八誰家女，臨河洗舊妝。 水流紅粉盡，風(fēng)送綺羅香。
“日紅衫子合羅裙”詩文瓷枕 長沙望城銅官窯窯址出土 湖南博物院（湖南省文物鑒定中心）藏
題詩：日紅衫子合羅裙，盡日看花不厭春。更向妝臺重注口，無那蕭郎慳煞人。
瓷器與詩歌結(jié)合，讓詩歌藝術(shù)融入生活美學(xué)，長沙窯可以稱得上是唐代瓷器潮流的風(fēng)向標(biāo)。安史之亂后，中晚唐社會復(fù)雜、動蕩多變，城市發(fā)展和階層變動促使市民文化興起。長沙窯瓷器題詩也出現(xiàn)了商品廣告，采用詩歌形式，既要滿足詩歌審美的需要，還有其商業(yè)用途，用文化創(chuàng)意開拓市場，將消費者引向文化享受的境界。
“買人心惆悵”詩文瓷壺 長沙望城銅官窯窯址出土 長沙博物館藏
題詩：買人心惆悵，賣人心不安。 題詩安瓶上，將與買人看。這首詩闡述了長沙窯創(chuàng)新瓷器題詩的初始心理。
“上有東流水”詩文瓷壺 長沙望城銅官窯窯址出土 長沙博物館藏
題詩：上有東流水，下有好山林。 主人居此宅，可以斗量金。這是首祝賀新居或稱贊主家待客之道的應(yīng)酬詩，成為專用于應(yīng)酬的禮品。
遍布全國的交通網(wǎng)絡(luò)為長沙窯瓷器的商貿(mào)往來提供了必要條件，不僅有湘江、洞庭湖和長江為其提供水路運輸條件，還有國家開辟的驛道，使得長沙窯與各大城市、港口相連。同時，唐代商品經(jīng)濟活躍，物質(zhì)生活富足，一批湖湘商人將開拓創(chuàng)新的長沙窯瓷器經(jīng)營遍天下，行銷海內(nèi)外。詩文中多有長時間行商外出而產(chǎn)生的離別思緒，還反復(fù)提到洛陽、揚州、千萬里外。
“自從君去后”詩文瓷碗 長沙窯研究會藏 題詩：自從君去后，常守舊時心。 洛陽來路遠，凡用幾多金。
“一雙青鳥子”詩文瓷壺 長沙望城銅官窯窯址出土 湖南博物院（湖南省文物鑒定中心）藏
題詩：一雙青鳥子，飛來五兩頭。借問舡（船）輕重，附信到揚州。
“言滿天下無口過”題記瓷壺 寧波出土 寧波博物院藏 題記：言滿天下無口過
“孤竹生南嶺”詩文瓷壺 廣東省博物館藏
題詩：孤竹生南嶺，安根本自危。 每蒙東日照，?？直憋L(fēng)吹。
白釉綠彩瓷壺 廣州市德政中路擔(dān)桿巷工地出土 廣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南漢二陵博物館）藏 除港口外，長沙窯瓷器在國內(nèi)其他地區(qū)的發(fā)現(xiàn)呈現(xiàn)出沿水系和運河分布的趨勢，廣州也出土有長沙窯瓷器。
唐朝繁榮開放，兼容并蓄，與世界平等交往，也讓整個社會面對外來文化和商品沖擊充滿自信和包容。在長沙窯瓷器上，可以看到華夏文明、佛教文明、伊斯蘭文明的交流互鑒，實現(xiàn)了宗教、商業(yè)與文化的有機融合，呈現(xiàn)多元文化的匯聚盛景。
“海鳥浮還沒”詩文瓷壺 長沙望城銅官窯窯址出土 長沙博物館藏
題詩：海鳥浮還沒，山云斷便連。棹川波里月，舡(船)壓水中天。
“西寨(塞)山頭百鳥飛”詩文瓷碗 湖南師范大學(xué)博物館藏 題詩：西寨(塞)山頭百鳥飛 此句很讓人聯(lián)想到張志和《漁歌子》的首句“西塞山前白鷺飛”，這首詞也曾在日本引起朝野唱和熱潮。
“圣水出溫泉”詩文瓷壺 長沙望城銅官窯窯址出土 長沙博物館藏
題詩：圣水出溫泉，新陽萬里傳。 常居安樂國，多眾(種)未來緣。這是一首佛理詩，借自然現(xiàn)象宣揚佛緣因果，實證了佛教傳入中國后的本土化和世俗化。
長沙窯創(chuàng)新吸收外來文化因素，外銷瓷器異域風(fēng)情十足，接受西亞地區(qū)來樣定制瓷器裝飾，尤其是伊斯蘭文化，成功將產(chǎn)品銷往東亞、東南亞、南亞及西亞、北非等地區(qū)，并逐漸成為唐代海上絲綢之路的主要商品之一。我國東南沿海和東南亞、北非等世界各地沉船、城市遺址都發(fā)現(xiàn)有長沙窯瓷器，“黑石號”上的五萬六千余件長沙窯瓷器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一次性出土（水）長沙窯最大的一宗，都說明長沙窯是九世紀(jì)海上陶瓷貿(mào)易最活躍的參與者、開拓者，是海上絲綢之路璀璨的明珠。
青釉褐斑彩繪瓷碗（帶珊瑚） 黑石號沉船出水 長沙博物館藏
青釉褐綠彩變體阿拉伯文瓷碗 黑石號沉船出水 長沙博物館藏 題記：真主偉大/安拉
青釉褐斑彩繪云氣紋瓷碗 黑石號沉船出水 長沙博物館藏 長沙窯窯工在書寫阿拉伯文字的書寫過程中，開始自主模仿改造，逐漸使其演變成中式風(fēng)格的山水、云草。
青釉褐斑模印貼椰棗瓷壺 黑石號沉船出水 長沙銅官窯遺址管理處藏 褐斑裝飾可能源于粟特銀器在裝飾處鎏金的工藝效果，椰棗、胡人樂舞等紋樣具有明顯的域外特征。
青釉點褐藍彩云荷紋雙耳罐 揚州市革委會工地出土 揚州博物館藏 長沙窯瓷器上頻繁裝飾聯(lián)珠紋，主要是受薩珊波斯文化影響，這是西亞民族常用的紋樣。
唐代社會萬般絢爛，零星幾點散落成了長沙窯瓷器上的詩文：訴說著唐代詩情畫意的“方寸心”，描繪著長沙百姓的“眾生相”，更滿載著對世界的情意，沿海上絲綢之路行銷世界，將充滿古今交融的哲理與民間智慧的火花傳布四方。時至今日，依舊在平凡的生活中閃耀著動人的光芒。
此次展覽持續(xù)至2025年4月6日。
（本文原標(biāo)題為《新展預(yù)告 | 詩的唐朝，怎么少得了長沙窯》，全文原刊于長沙博物館官方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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