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dāng)最好年齡的人?!薄驈奈?/p>
沈從文和張兆和
(一)
沈從文,這個只有小學(xué)文化的湘西“鄉(xiāng)下人”,一個不小心闖蕩了到大城市。他甚至連標(biāo)點(diǎn)符號都不會用,卻不得不憑藉手中的筆與城里的教授、博士們分享一杯生活的羹,其艱難可想而知。那時的他不舍晝夜地奮筆疾書僅僅是為了吃飽穿暖,其情態(tài)使人深深體味到人生的艱難與悲涼。后經(jīng)徐志摩等人的推薦,年近三十的他才來到胡適主持的中國公學(xué),當(dāng)了一名教授低年紀(jì)文學(xué)課的講師,算是有了一份比較體面的工作。
又何曾想到,在這所江南學(xué)府,他會卷入一場令他一生不得安寧的師生戀?
關(guān)于他與張兆和的戀情,有關(guān)傳記都很少介紹,如王保生著的《沈從文評傳》和美國人金介甫著的《鳳凰之子:沈從文傳》均是一筆帶過,讓我們深感遺憾。好在《從文家書》彌補(bǔ)了這一缺憾。
由沈虎雛編選、張兆和審核的《從文家書》包括信件和日記,共分八輯:《劫余情書·日記》、《湘行書簡》、《飄零書簡》、《霽清軒書簡》、《囈語狂言》、《川行書簡》、《南行通信》、《跛者通信》。
張兆和
(二)
在中國公學(xué),張兆和不一定是“?;ā?,但至少是個“回頭率”極高的美麗女孩。我曾看到一幅攝于1935年夏天的照片,照片中的張兆和的確是經(jīng)典美女:額頭飽滿,鼻梁高挺,秀發(fā)齊耳,下巴稍尖,輪廓分明,清麗脫俗……
張兆和的美麗和高雅氣質(zhì)大概讓沈從文一見鐘情,使這個潦倒的書生開始了漫長的求愛歷程。沈從文跟得很緊,追得很累,而張兆和只是沉默。在肯定沈從文是個好人的同時,張兆和對他竟是毫無感覺。盡管對沈從文連篇累牘的情書不勝其煩,還是個孩子的張兆和卻找不到適當(dāng)?shù)霓k法拒絕沈老師的熱情。她以為沉默是最好的拒絕方式,因而對沈從文的求愛信照例不復(fù)??缮驈奈牟还苓@些,依舊勤快地寫他的情書。
沈從文曾與張兆和的同室好友王華蓮談過一次,試圖從王處探問一下張兆和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并希望王能夠玉成其事。但王華蓮的話很讓沈從文失望:成百上千的優(yōu)秀男士在追求張兆和,她有時一連收到幾十封求愛信,照例都不回信;如果都要回信,她就沒時間念書了;她很煩別人老寫信給她……
在王華蓮面前,每講到動情或失望處,沈從文都會像孩子般地傷心痛哭。然而,這些非但沒能打動張兆和,甚至連王華蓮這位信使亦未生惻隱之心。也許,在王華蓮看來,沈從文這個動不動哭鼻子的“鄉(xiāng)下人”實在沒法與清麗脫俗的的張兆和相匹配,所以,她不但不幫助沈從文,相反,還說了一些不利于沈從文的話。
當(dāng)沈從文將此事告訴胡適時,這位出色的“愛情大使”慨然表示要幫助沈從文解決難題,并認(rèn)為如果自己出面,事情應(yīng)該不會太難。然而,胡校長顯然高估了自己的能量。
張兆和十姐弟
1930年7月的一個下午,略顯靦腆的女學(xué)生張兆和出現(xiàn)在胡校長的客廳。剛見面時,胡校長大夸沈從文是天才,是中國小說家中最有希望的。待得知了張兆和的態(tài)度后,胡適才“不再嘮叨”了,只是“為沈嘆了一氣,說是社會上有了這樣的天才,人人應(yīng)該幫助他,使他有發(fā)展的機(jī)會!”言外之意,乃是怪責(zé)張兆和不積極幫助沈從文這位天才。在隨后寫給沈從文的信中,胡適說:“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錯用情了……不要讓一個小女子夸口說她曾碎了沈從文的心……此人太年輕,生活經(jīng)驗太少……故能拒人自喜。"看來,胡校長的愛情觀真是大大落后于形勢了——張兆和不接受沈從文的愛,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她又何曾有“拒人自喜”的心理?再說,你胡校長看上的男人,難道她張兆和也非得看上?這是什么邏輯呢?
沈從文的信并不是一味鋪張濃烈感情,他只是娓娓道來,像是與張兆和講道理。但從平淡的文字中,讀者分明感覺到那種“舍你其誰”的韌勁。在1931年6月的一封信中,他以做張兆和的奴隸為已任。他說,多數(shù)人愿意仆伏在君王的腳下做奴隸,但他只愿做張兆和的奴隸:
“‘萑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我的生命等于‘萑葦’,愛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
“望到北平高空明藍(lán)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給我的影響恰如這天空,距離得那么遠(yuǎn),我日里望著,晚上做夢,總夢到生著翅膀,向上飛舉。向上飛去,便看到許多星子,都成為你的眼睛了。
“××,莫生我的氣,許我在夢里,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于十分褻瀆了你的?!?/p>
沈從文與張兆和
愛情使男人變成傻子的同時,也變成了奴隸!不過,有幸碰到讓你甘心做奴隸的女人,你也就不枉來這人世間走一遭。做奴隸算什么?就是做牛做馬,或被五馬分尸、大卸八塊,你也是應(yīng)該豁出去的!
貌似平淡的字里行間,透露出沈從文對張兆和那種已濃烈到無法稀釋的愛情。按照張兆和的說法,當(dāng)時的沈從文軟硬兼施,非逼迫她就范不可。硬的時候,沈從文甚至恐嚇?biāo)?,比如揚(yáng)言自殺;軟的時候,沈從文表示,即使遭到拒絕,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自己會重新站立起來,做一個積極向上的人,然而,語氣中對張兆和沒有絲毫的放松。張兆和在1930年7月8日的日記中寫道:“他對蓮說,如果得到使他失敗的消息,他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刻苦自己,使自己向上,這是一條積極的路,但多半是不走這條的,另一條有兩條分支,一是自殺,一是,他說,說得含含糊糊,‘我不是說恐嚇話……我總是的,總會出一口氣的!’出什么氣呢?要鬧得我和他同歸于盡嗎?那簡直是小孩子的氣量了!我想了想,我不怕!”張兆和有所不知,大凡熱戀中的男人都是小孩子,更何況是癡情漢子沈從文呢?
在沈從文鍥而不舍的追求之下,張兆和堅如磐石的心也開始動搖起來:“自己到如此地步,還處處為人著想,我雖不覺得他可愛,但這一片心腸總是可憐可敬的了?!薄笆钦l個安排了這樣不近情理的事,叫人人看了搖頭?”看得出來,她的“動搖”幾乎完全出自同情。然而,同情也是愛情。沈從文這個“頑固”的年輕作家,硬是憑著一股韌勁,經(jīng)過近四年的努力,終于將張兆和追到了手。
有關(guān)沈、張的愛情,還有一個故事被傳為佳話:沈從文曾跟張兆和說:“如爸爸同意,就早點(diǎn)讓我知道,讓我這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等父親同意了自己的婚事后,張兆和即拍電報給沈從文:“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彪妶髥T奇怪,問是什么意思,兆和不好意思地說:“你甭管,照拍好了?!?/p>
張兆和正給沈從文洗手
(三)
從《湘行書簡》可以看出,在婚后幾年的時間里,小夫妻感情如膠似漆,卿卿我我,幸福甜蜜,寫信以“三三”、“二哥”等親昵的稱呼,讓人稱羨不已。
張兆和擔(dān)心著:“長沙的風(fēng)是不是也會這么不憐憫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塊冰?為了這風(fēng),我很發(fā)愁,就因為我自己這時坐在溫暖的屋子里,有了風(fēng),還把心吹得冰冷。我不知道二哥是怎么支持的?!?/p>
沈從文安慰說:“三三,乖一點(diǎn),放心,我一切好!我一個人在船上,看什么總想到你?!?/p>
這期間,沈、張二人忘情地啜飲著愛情的甜酒。然而,曾幾何時,這杯甜酒竟變了味,變成了一杯苦澀的酒。在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的頭幾年中,他們的愛情經(jīng)受了考驗。
北京失陷后,沈從文與幾位知識分子化裝南逃,張兆和帶著兩個孩子留在了北京。
我們現(xiàn)在無從知曉,為什么張兆和不隨沈從文離開北京?是因為當(dāng)時的客觀條件不允許沈從文帶家屬一塊逃走嗎?還是因為張兆和壓根兒就不愿意跟沈從文一起走?張兆和在信中一再申述自己留在北京的理由是:孩子需要照顧,離開北京不方便;沈從文書信、稿件太多,需要清理、保護(hù);一家人都跟著沈從文,會拖累他的。在《飄零書簡》中看得出,二人已經(jīng)在感情上出現(xiàn)了某些裂痕。
沈從文平素不善理財,又在收藏古董、文物上花了不少錢,因而沒什么積蓄,一旦戰(zhàn)爭爆發(fā),生活便緊張起來。張兆和帶著兩個孩子留在北京,生活很困難;沈從文在西南一樣拮拘,經(jīng)常向朋友借錢。于是,類似柴米油鹽的生活瑣事就成了張兆和寫信的主題之一。她總在信中指責(zé)沈從文,說他過去生活太奢侈,不知節(jié)儉,“打腫了臉裝胖子”,“不是紳士而冒充紳士”,弄得現(xiàn)在的生活十分緊張⑽。
沈從文則不同。他對現(xiàn)實生活的困難似乎不怎么關(guān)心,仍舊沉迷在感情之中——對張兆和的思念、懷疑、惶恐、焦慮,各種感情交織一起。他認(rèn)為,張兆和有多次離開北京去與他相會的機(jī)會,但總是“遷延游移”,故意錯過。他懷疑張兆和不愛他,不愿意與他一起生活,故設(shè)法避開他。他甚至告訴張兆和:她“永遠(yuǎn)是一個自由人”;如果她在北京有別的相好,或者甚至離開自己,他都不會責(zé)怪她;他這樣做的理由是:既然愛她,就不應(yīng)該讓她受委屈。
張兆和 沈從文
看來,雖然張兆和為沈從文的真情所感動,嫁給了他,但并不是特別愛他,或者說,感情中較少有愛的激情,主要是相處日久而產(chǎn)生的親情,而沈從文顯然不滿足于這種平淡的親情。在潛意識中,沈從文也許有某種自卑心理:從外表、氣質(zhì)以及出身來看,張兆和無疑都要遠(yuǎn)遠(yuǎn)強(qiáng)于他這個“鄉(xiāng)下人”,而這種自卑心理又導(dǎo)致他在感情上的惶惑、疑慮。
在沈從文離開北京之前,兩人感情的不和諧音符想必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名動一時的林徽因的“太太客廳”,沈從文也是常客之一。當(dāng)與張兆和在感情上發(fā)生糾紛時,沈從文愛向林徽因傾訴他心中的苦惱。
沈從文在感情上孩子式的天真表現(xiàn),也許令張兆和感到失望,年輕的她不得不像大姐姐一樣來應(yīng)對這個大男人、大作家的絮絮叨叨:“來信說那種廢話,什么自由不自由的,我不愛聽,以后不許你講?!撕笤賹懩菢拥脑捨也换啬阈帕恕!?/p>
憑目前占有的資料,我無從了解,沈從文對張兆和的懷疑是否有一定的根據(jù)。不管如何,兩人在感情上的投入不成比例卻是昭然若揭的事實。
人生就是如此。人們常說“強(qiáng)扭的瓜不甜”,愛既失衡,即使結(jié)婚了,也不會有長久的幸福生活。據(jù)分析,沈、張二人除了婚后短暫幾年的和諧生活外,恐怕在大部分時間里,感情生活都是不很理想的。
當(dāng)然,并不是說張兆和做錯了什么。討論愛與不愛,討論投入感情的多與寡,是毫無意義的話題?;橐錾钍菑?fù)雜的,看來很襯的一雙,實際上也許過得很不如意,而當(dāng)兩個感情投入比例嚴(yán)重失調(diào)的人綁在一起生活時,其質(zhì)量就更值得懷疑了。
張兆和寫于1995年8月的《后記》更是二人感情不和諧的有力證據(jù):
“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xiàn)在。過去不知道的,現(xiàn)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xiàn)在明白了。
“……太晚了!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發(fā)掘他,理解他,從各方面去幫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決!悔之晚矣。”
應(yīng)該說,垂垂老矣的張兆和確是在懺悔,深切地懺悔。她對沈從文理解太少,尤其在建國初年,她的態(tài)度對沈從文來說更是雪上加霜——滿懷熱情擁抱新中國的張兆和總是和孩子們一起責(zé)備沈從文不積極向上,不向新中國靠攏,使精神失常的沈從文無法從家庭中得到應(yīng)有的溫暖和慰藉。有好幾年的時間,沈從文和張兆和住處不在一起。沈從文每晚去張兆和處吃晚飯,并帶回第二天早、午的飯食。
北京冬天奇冷無比,沈從文不得不一邊啃著豆渣、饅頭,一邊從事學(xué)術(shù)研究。張兆和并不是很理解沈從文對古董、文物的癡迷??偟膩碚f,作為妻子,張兆和對沈從文的關(guān)心和理解是存在欠缺的。直到“四人幫”倒臺后,沈從文才被調(diào)往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分得一套較好的住房,并備配了汽車和司機(jī),兩老才過上了正常的家庭生活。
沈、張的家庭生活到底如何,受沈從文多年親炙的汪曾祺說過這樣一句話:“沈先生的家庭是我見到的最好的家庭,隨時都在親切和諧氣氛中。兩個兒子,小龍小虎,兄弟怡怡?!雹哉找话闳说睦斫?,作為沈從文的嫡傳弟子,汪曾祺的評價應(yīng)該是最具權(quán)威性的,但我認(rèn)為,正是因為他們之間的師生關(guān)系,使得他的評價恰恰不可全信——為先賢諱,為師長諱,這是中國古已有之的傳統(tǒng)。更何況,在這句話中,兩個孩子才是中心,而對沈、張二人的感情,并未作出正面評價。
左起張允和、周有光和沈從文、張兆和
(四)
沈、張二人的日記、信件,很多都已遺失,《從文家書》只是殘留下來的一部分,讀起來感覺特別單薄。但從這冊單薄的家書,讀者基本能夠了解到沈從文的另一面——簡單而艱難的生活、執(zhí)著而多慮的個性、豐富而專一的感情。同樣,讀者也可以通過閱讀從這冊家書進(jìn)一步了解張兆和——這位活在偉大作家沈從文光環(huán)之下的優(yōu)秀女性,其實有著極高的文藝天賦,其文字功夫并不在沈從文之下,還曾出版過一本叫《湖畔》的書。只是,由于生活的拖累,她不得不犧牲掉自己的天賦,從而更好的幫助沈從文成就偉大的事業(yè)。
《從文家書》很感動人,張兆和跟劉洪濤說:“書出來以后,我們這一代的朋友,看了以后,都感動得不得了。李健吾夫人尤淑芬說她拿到這本書看到深夜,被迷住了。她說,我想你一定是帶著眼淚寫的,我也是帶著眼淚看的。許多事情過去不清楚,糊里糊涂就過去了?!?/p>
讀《從文家書》時,我再次領(lǐng)略了人生的苦和累。無論是名人,還是凡人,每個人都經(jīng)受過或正在經(jīng)受著愛恨情仇的苦痛。這種苦痛是如此的刻骨銘心,往往就影響了人的一生。
愛,是一杯品嘗不盡的酒,里面拌著酸——甜——苦——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