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靜態(tài)文化,仿佛因自古以來的原始主義而凝固,在亙古不變的風景中保持永恒不變。這,直到最近,而且直到現(xiàn)在,對許多人來說,就是關(guān)于澳大利亞土著的一種普遍看法,其產(chǎn)生有這樣幾種來源:關(guān)于高貴野人的神話傳說,關(guān)于土著技術(shù)的誤讀,傳統(tǒng)的種族主義,以及對澳大利亞史前時期的無知。事實上,這是相當錯誤的,但在白種城市居住者的體驗中,能把這個看法駁倒的事實并不多。即便能把好像膏藥一樣粘在一起的磚頭、鋼筋和瀝青從陸岬上除去,拆掉海港大橋和悉尼歌劇院,讓海灘上站滿揮舞著長矛、像黑棍子一樣的人影,關(guān)于1788年1月26日這天,悉尼海港如何開始在白種囚犯的眼前把自身展開,還是誰也無法猜測的。其間發(fā)生的變化太徹底了,根本不可能猜出來。然而,努力以最初的眼光審視這片風景及風景中的人物,還是值得一做,因為它與直到1960年前后人們所理解的學(xué)校教學(xué)內(nèi)容里的早期殖民史中一些主要神話有關(guān)。這就是早期拓居者散播的、從19世紀繼承的那種思想,即認為第一艦隊駛?cè)氲氖且蛔翱諘绲摹贝箨懀教幨前甙唿c點的原始動物和原始氣味并不比動物少的人,因此,“最適于生存者”不可避免地大獲全勝。于是,對澳大利亞土著的摧毀被合理化,成為自然法則。一位拓居者于1849年說:“任何東西都無法阻擋土著種族的消亡,此為上蒼所允許,以保有這片土地,直至更優(yōu)秀的種族取而代之?!?/p>
19世紀澳大利亞原住民
但是,第一批白種澳大利亞拓居者明顯不適合在這片新土地上生存,盡管土著好像覺得大自然富饒豐足,這些拓居者卻生活在饑餓的邊緣。他們根本不知道吃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弄吃的。第一艦隊的大多數(shù)流犯此前從未離開過他們的出生地,連十英里之外的地方都沒去過,在戴上腳鐐手銬,被人推上流犯船之前,他們連大海都沒見過。因此,他們在澳大利亞感到失落的程度,不亞于土著在倫敦的“白嘴鴉群居地”(貧民窟)會感到失落的程度。他們碰到的部落人極為適應(yīng)那片風景,因此,這些部落人的營養(yǎng)標準可能要超過1788年大多數(shù)歐洲人的標準。對白人來說,無論是流犯還是官員,悉尼海港都是天涯海角,但對土著來說,這兒就是世界中心。這片風景及其難以捉摸的資源,在白人那兒連名字都還沒有,它們橫亙在兩種文化之間,讓每一個集團的人都看到,自己與另一個集團的人毫無相似之處。
白人入侵之時,人類在澳大利亞已經(jīng)居住了至少三萬年。他們在更新世就已遷來這座大陸。這次移民發(fā)生的時間,大致也是亞洲第一波移民越過俄國和阿拉斯加之間現(xiàn)已沉陷的大陸橋,進入北美無人居住的遼闊土地的時間。
第一批澳大利亞人也來自亞洲。他們發(fā)現(xiàn)澳大利亞時,這座大陸可能要比現(xiàn)在大四分之一。在更新世,太平洋的高度要比今天低四百到六百英尺。從南澳可以一直步行到塔斯馬尼亞,當時它還不是一座島嶼。薩胡爾大陸架,也就是大洋底部那道淺淺的棱脊,其水域現(xiàn)在把澳大利亞與新幾內(nèi)亞隔開,當時卻是干燥的陸地。澳大利亞、新幾內(nèi)亞,可能還有新赫布里底群島的局部,則形成了一個地塊。通過數(shù)代人反復(fù)試驗而積累起來的經(jīng)驗,人們才得以(途經(jīng)西里伯斯島和婆羅洲)越過踏腳石般散布在大海上的島嶼,從東南亞進入澳大利亞。這種航程應(yīng)該大多靠“眼球?qū)Ш健眮磉M行,前去的海岸可能是移民在出發(fā)點時就已經(jīng)看見的。當時應(yīng)該有超過五十英里的幾次海上航程,但這種航程不可能太多,也沒有直接的路線。用歷史學(xué)家杰弗里·布萊尼的話來說:“澳大利亞不過碰巧是一系列航程和移民的終點站?!钡?,第一位男性從弱不禁風的獨木舟在更新世的澳大利亞西北海岸登岸的那一刻,就應(yīng)該被正確地看成人類歷史的一個樞紐:這是人類第一次通過海路進行殖民。
除了知道更新世的這些殖民主義者源自北方之外,沒人知道他們是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他們是誰都無所謂,反正他們在這座大陸上逐漸向南、向東、向西擴展,邊擴展邊殺死巨大的袋鼠,隨身帶著他們進口的半野半馴的狗,這些狗的后代就是丁狗。這些人首次扎營的地方后來都被帝汶海和卡奔塔利亞灣的海水淹沒,因為海水在公元前13000年和公元前16000年間上升極快,以至海岸以每年三英里的速度向內(nèi)地推進。已知最古老的北方營地是于兩萬兩千年前,在達爾文以東一百五十英里的奧恩佩利扎下的。
但是,早在這之前,南征就已開始。到了公元前30000年,澳大利亞東南部現(xiàn)已干涸貧瘠的蒙哥湖盆地邊,就已有部落確立了良好的地位,他們吃的是螯蝦和鴯鹋蛋。他們也許是世界上首次實行火葬的人。蒙哥湖邊一座墳?zāi)怪凶鳛榧榔范梅诺聂魍翂K粒表明,他們已經(jīng)認識到,人死后可能還有意識存在。但是,到了公元前20000年,土著已經(jīng)抵達悉尼海港。其他人則在這座大陸極南緣的納勒博平原下面,從庫納爾達石洞的石灰?guī)r壁中撬取燧石礫。在那兒的黑暗中,他們在巖壁上刻畫出粗糙的圖案,這很可能是南半球制作的第一批藝術(shù)品——與后來土著巖畫所達到的成就相比,這不過是涂鴉而已,但又是確鑿無疑的證據(jù),表明了某種原初的藝術(shù)意圖。兩千年后,這座大陸幾乎所有可以住人的地方,都留下了土著的貝殼堆、燧石片、骨指和木炭。殖民達到了目的,這片廣袤的地域蒙上了一重人類文化的薄膜。
但這重薄膜極為薄弱。第一艦隊抵達時,整個澳大利亞可能只有三十萬土著——大陸的人口平均分布是每十平方英里一人。不過,地方人口密度則各不相同。大澳大利亞灣和南回歸線之間,在那塊方圓三十萬平方英里干燥的石灰石平原和生長著濱藜的沙漠上,漫游的人可能不足兩萬,據(jù)說在這個地方,就連烏鴉都會倒著飛行,為的是不讓風把灰沙吹進眼睛。在海岸上,食物更加豐足,雨量也更大,土地可以養(yǎng)活更多的人。菲利普在悉尼海港過了幾個月后,覺得他探索過的坎伯蘭平原地區(qū)可以維持一千五百個黑人的生活。根據(jù)這個粗略的估算,每平方英里的人口密度約為三人。
澳大利亞人是按部落自行分配的。他們沒有私有財產(chǎn)觀念,但他們領(lǐng)土觀很強,狩獵習俗和圖騰崇拜把他們與祖先的地區(qū)維系起來。白人入侵之時,有幾百個部落存在——也許多達九百個部落,盡管更可能的數(shù)字是大約五百個。部落沒有國王,也沒有能力非凡的領(lǐng)袖,甚至都沒有一個正式的議會。維系它們的是共同的宗教、語言和錯綜復(fù)雜的家庭關(guān)系網(wǎng)。它們沒有文字,卻有一個復(fù)雜的口語和神話歌謠的結(jié)構(gòu),部落長老會將其奧秘逐漸傳給青年男子。地理特點會使部落語言發(fā)生裂變。例如,在悉尼地區(qū),艾奧納部落(他們從皮特沃特到植物灣,浪游了將近七百平方英里)的先祖領(lǐng)地被悉尼海港一切兩半。這一來,海港北邊和南邊的“游牧部落”,又稱部落小集團,即卡莫拉嘎爾部落和卡迪嘎爾部落,就說著兩種截然不同的語言。對他們來說,海港形成了一條跟英吉利海峽一樣寬闊的語言鴻溝。1791年,隨著白人拓居地向前推進,越過溫莎和霍克斯伯里河,菲利普總督驚奇地發(fā)現(xiàn):
(在河的兩岸)人們使用的幾個詞語我們聽不懂。很快就發(fā)現(xiàn),他們使用的語言與我們迄今為止熟悉的土著所使用的語言不同。月亮在他們那兒不叫“彥熱塔”,而叫“孔多銀”,陰莖在他們那兒叫“布達”,而我們這邊的土著叫“嘎嗲”。
這是達魯克人,他們漫游的地帶從艾奧納領(lǐng)土以北的海岸,到南方藍山的卡通巴布萊克希思地區(qū),約有兩千三百平方英里。達魯克人、艾奧納人和塔拉沃爾人(他們的領(lǐng)土始于植物灣的南岸)是澳大利亞的白種拓居者最初不得不打交道的三個部落。
沃特金·坦奇(1758-1833)是“夏洛蒂號”流犯船上的一名青年海軍陸戰(zhàn)隊軍官,部落之間互相了解的那種容易程度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據(jù)他猜測,達魯克語言可能只是艾奧納人的一種方言,“盡管兩個部落的人說話時,都更愿意使用他們自己的(語言)”。事實上,不同的土著語言起源于各部落之間緊密的社會結(jié)構(gòu)、部落特定的限定領(lǐng)土,以及他們在與其他部落邊界相關(guān)的方面,多少屬于固定的行動模式。由于這些因素,每個部落都想保持自己語言的完整性,但與此同時,漫游的生活又迫使他們向其他部落學(xué)習。某些內(nèi)地的部落會沿著長達一千英里的貿(mào)易路線,習慣地交換貨物(如燧石斧、喇叭螺、貝殼飾品、身體涂繪用的赭石塊,以及其他地方商品),與他們相比,艾奧納人則是不喜遠游的。他們連五十英里之外說的話都聽不懂。他們的主食是魚,他們沒有理由離開海岸。他們擁有他們的領(lǐng)土(海港北岸沿岸的卡莫拉嘎爾部落和瓦盧墨德嘎爾部落,布拉德利海角的布羅格嘎爾部落,今日環(huán)形碼頭和植物園一帶的卡迪嘎爾部落),因為幾百年來他們就擁有這片領(lǐng)土。
他們食物的主要來源是大海。這個部落的女人把捶平的樹皮纖維搓成漁線,把蠑螺做成漁鉤。由于這種漁鉤很脆弱,漁線不結(jié)實,土著釣魚時就喜歡成雙成對——女的動作盡可能輕巧,把釣到的魚提起來,男的站立不動,做好準備,一旦魚進入范圍,就用叉去叉魚。漁叉的終端有三四根用沙袋鼠骨頭或鳥骨制作成的尖刺,打磨得十分鋒利,用桉樹樹脂固定到位。
艾奧納人劃著獨木舟捕魚。他們找來一株合適的尤加利樹,從上面割下一塊長長的橢圓形樹皮,把兩端捆起來,一端是船頭,一端是船尾,然后就制成了獨木舟。一百年前,古舊的、遍體疤痕的“獨木舟樹”在海港一帶十分常見,但今天已經(jīng)蕩然無存。船的舷緣用植物纖維縫住一根柔韌的棍子,用以加固。短棍作為橫擋,橫跨船舷,從一邊到另一邊,楔進船身。凡有裂縫和裂紋的地方,都用黏土或桉樹樹脂密封起來。在船底,土著放上一塊潮濕的黏土,在上面生火,這樣,他們就可以在大海上烤魚吃了。與美洲印第安人的白樺獨木舟相比,土著的獨木舟很不穩(wěn)定,極為粗糙。在“天狼星號”上的中尉威廉·布拉德利看來,“這是我所見所聞的最糟糕的獨木舟”。這種獨木舟既無槳叉托架,也無船帆(艾奧納人不懂編織)。因為船身很低,一入水就隨波起伏,水漏得像個篩子。不過,艾奧納人掌船的技能很高超。布拉德利寫道:“我曾看見他們蕩槳穿過一個很高的浪頭,船沒翻,進水量也不比風平浪靜時多?!边@種舟楫雖然脆弱,但很適合艾奧納人的游牧生活方式,因為容易承載,也同樣容易更換。一個部落人只要一天,就能做成一條獨木舟。
艾奧納人吃大量貝類海鮮,其中主要是牡蠣,均由女性采集。沿海港的海灘一線,在幾十座石灰?guī)r洞邊,都有一堆堆白色的貝殼。悉尼歌劇院如今矗立的本奈朗角,起初曾被殖民主義者稱作燒石灰人角,因為這地方好像披著一件軟體動物殼沉積而成的斗篷,那是成千上萬年人們無遮無攔、大吃大嚼之后堆積起來的。這些貝殼重新采集起來(這一次是由白種女性流犯來采集),在窯中燃燒之后,就為悉尼的第一批灰漿提供了石灰。
艾奧納人的食物并不完全依賴大海。他們也在陸地上獵食,但很少使用飛去來器。飛去來器飛行時不能有障礙,因此這種武器只適合開闊的草原和沙漠,而不適合艾奧納人居住的硬葉植物的森林。這種武器為悉尼黑人提供食物的功能也許微不足道,他們主要的狩獵武器是長矛、石斧和火棍。
艾奧納人的狩獵長矛——不像他們的漁具——只有一端是尖的,頂端用了各種材料,一般是火焰燒硬的木頭,但也有骨頭和燧石,有時候還有鯊魚的牙齒。約翰·懷特是“夏洛蒂號”流犯船上的外科大夫,他注意到,技術(shù)嫻熟的獵手兼勇士投擲長矛時極為精確,非常有力,“遠至三四十碼而精確無誤”,不過,扔至一倍的距離也曾記錄在案。投擲長矛使用的是一種投擲器,又叫“伍默拉”,是一根木棍,一端有只夾子,正好安放長矛的端部,給獵人的手臂起加長的作用,很像投石器上的皮帶。一小組獵人用這種設(shè)備,就能把隨便什么動物打倒,從袋貍到鴯鹋,應(yīng)有盡有。他們用石頭把飛鳥趕出樹林,或通過靈巧的手段和瑜伽般的自我控制精神設(shè)陷阱把鳥活捉:“土著在驕陽下也可躺下睡著,手里拿著一塊魚。鳥一看見魚餌,就會把魚抓住,這時,土著就把鳥抓在手里了?!?/p>
無論根據(jù)什么標準衡量,土著的技術(shù)都很薄弱,但他們的動手能力很強。他們沒有發(fā)明弓箭,但在偷獵、尋蹤和模仿方面技藝高超。有能力的獵人需要看懂每一片樹葉是否發(fā)生位移,灰土中是否有擦痕。他必須能一步還沒走完就凝身不動,單腿站立,眼皮都不眨地一站就是半個小時,等著“果阿納”巨蜥鼓起足夠的勇氣,敢于從它藏身的木頭里鉆出來。他必須知道如何拎著黑蛇的尾巴,把黑蛇提起來,甩鞭一樣把它的腦袋甩掉。他必須能像貓一樣爬樹,爬到桉樹上,突襲野蜂,取其蜜,或用一把石斧,把躲在洞里、只在夜間出沒的糊里糊涂的負鼠砍死。總的來說,領(lǐng)土內(nèi)動物生活的每一細節(jié)(遷移模式、喂食習慣、壘窩藏身,乃至交配等),獵人都需要知道。只有這樣,一個小型的游牧集團才能生存下來。
植物王國的情況也是如此,這是女人的天地。艾奧納人跟澳大利亞已知的其他部落一樣,在男性獵人和女性采集者之間,強制推行著一種性別分工制度。18世紀90年代的殖民主義者關(guān)于艾奧納人的植物采集工作語焉不詳,這也許是因為,男性的工作,哪怕是低等野人的工作,也似乎比女性的工作有意思得多。因此,現(xiàn)在無法對艾奧納人飲食中植物食品的重要性做出評判。不過,可以根據(jù)現(xiàn)有證據(jù)推斷,艾奧納人沒有農(nóng)業(yè)概念。他們不播種,也不收獲。他們似乎沒有給這座大陸的表面帶來任何變化。他們被視作文化處于靜態(tài)的原始人,輕巧地在一片生態(tài)處于靜態(tài)的風景中漫游,這似乎就排除了他們之前擁有土地的權(quán)利。這對18世紀和19世紀的某些人來說,等于取消了他們作為人類的權(quán)利。
然而,這種簡陋的土著技術(shù)的確給風景和動物群帶來了變化,因為這種技術(shù)含有火的因素。無論部落走到哪兒,他們都帶著點火棍,把方圓許多英里的叢林土地一燒而光。他們點火燒著空心樹木,趁著負鼠和蜥蜴爭相從洞里逃出之時以棒擊之。他們焚燒大片叢林,把驚慌失措的有袋動物驅(qū)趕出來,然后手執(zhí)長矛嚴陣以待。
叢林生活的傳統(tǒng)夢魘是叢林大火和土地干旱。高風挾著叢林大火,穿過夏季干旱的森林,那是一幅恐怖的景象:盤繞旋轉(zhuǎn)的火墻懸崖般地陡立,以每小時三十英里的速度移動,把一株株大樹頂端點燃,仿佛燃亮一連串鎂光照明彈。叢林大火是財產(chǎn)的天敵。但是,澳大利亞黑人沒有財產(chǎn),因此他們毫不猶豫,把領(lǐng)土上幾平方英里的地方燒光,只不過為了抓住一打“果阿納”巨蜥和脊尾袋鼠,其代價是毀滅了該地區(qū)所有行動遲緩的動物。
對艾奧納人來說,火就是他們的掩體。這是他們生活必然邏輯的一個組成部分,因為要想生存下來,繩結(jié)般組成該部落的一個個小型家庭團體就得邊走邊覓食,輕而易舉并行動迅速地在廣闊的區(qū)域內(nèi)漫游。這樣一來,建造穩(wěn)固、永久的居所這種想法就不可想象。對他們來說,爐邊生活遠比室內(nèi)生活意義更大。有了點火棍,爐子就可隨身攜帶。他們從來都不用發(fā)明一種能夠隨身攜帶的房屋(如帳篷)。他們比貝都因人或大草原的印第安人都要落后得多。凡能找到的東西,他們拿來就用:海港灘頭的石灰?guī)r洞,都是用樹皮支撐起來形成的簡陋的“棚屋”?!疤炖切翘枴钡牡诙柎L約翰·亨特說:
他們對建筑物的無知因大自然的慈祥而得到了充分的補償,巖石十分柔和,圍繞著海岸線……時時刻刻在崩塌……這種持續(xù)不斷的衰變留下了尺寸很大的洞穴:我看見的一些洞穴可住四十人到六十人,在必要的情況下,我覺得我們(在其中一個)住一晚上也很不錯。
他這是讓車拖馬,本末倒置了:艾奧納人住在洞穴里并不是因為他們不會蓋房,而是因為他們有了洞穴,就不想蓋房了。另一位殖民時期的觀察者倒是明白了,為什么土著沒有歐洲人能夠識別的建筑式樣:
……與所有人相比,建造樹皮棚子的人很少。一般來說,他們更喜歡在巖石堆里找到的現(xiàn)成住所,因為這與他們流動的生活方式完美地保持一致。他們從來不在同一個地方逗留很久,他們與部落一起旅行,因此哪怕蓋一座樹皮棚子,所花時間也要超過他們愿意在一地逗留的時間。
巖洞和樹皮棚屋都是通風透氣的地方,在海港,一到夜里就會很冷。因此,艾奧納人挨著不斷冒煙的篝火,緊緊相擁,睡在一起,被燙傷也是常有的事。洞口周圍散布的負鼠皮、魚刺和沙袋鼠內(nèi)臟等會帶來成群的蒼蠅與昆蟲,這些游牧人為了部落的“衛(wèi)生”,只能一走了之,把垃圾和人糞丟在身后(這個古老的習慣對他們邊緣化的后裔具有毀滅性的后果,他們在一兩代人后,脫離了部落,在白人社區(qū)的邊緣,落入他們貧民窟小棚子的陷阱中)。他們無論走到哪兒,都被蚊蟲騷擾,只好用魚油來驅(qū)蚊:“他們把魚的五臟六腑頂在頭上,在太陽底下曝曬,這種景象并非不常見,一直曬到魚油流得滿臉滿身都是。他們認為這種潤滑油非常重要,所以哪怕孩子才兩歲,也要教他們使用?!庇捎诎瑠W納人從不洗澡,他們一生都在身上涂抹一種混合材料,其中有腐臭的魚油、動物油脂、赭土、沙灘沙子、灰土和汗水。他們臭氣沖天,但他們的耐力和肌肉發(fā)育狀態(tài)極佳,而且,由于他們的飲食中不含糖分(除了極少用野蜜招待一下之外),很少含有淀粉,他們的牙齒非常之好——而不像白種入侵者那樣。
沒有財產(chǎn),沒有金錢,沒有任何其他肉眼可見的交換媒介。沒有盈余,也沒有儲藏盈余的手段。因此,也沒有最基本的關(guān)于資本的觀念。沒有境外貿(mào)易。沒有農(nóng)事。沒有家養(yǎng)的動物,除了半野半馴的營地丁狗。沒有房屋。沒有衣物、陶器和金屬。沒有勞逸之分,只有一刻不停地刨食,尋找糊口的食物。艾奧納人在喬治時代白人文化的大多數(shù)常規(guī)測驗中肯定會不及格。他們甚至好像都沒有在美洲或塔希提島上其他部落社會中觀察到的那種社會分工。土著的國王、貴族、牧師和奴隸都到哪兒去了?這些人一概不存在。盡管長者——作為日積月累的部落神話和口頭傳說的傳承人——受到特別的尊重,但一旦年幼者成年,接受了全套成年禮,他們對這些年幼者就不再具有特別權(quán)力。對土著來說,世襲等級制度的思想是不可想象的,因為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接近原始共產(chǎn)主義。如果土著缺乏牢固的等級本能,他們的社會又有何值得尊敬之處呢?簡言之,這些“野人”有何“高貴”之處呢?可以把塔希提島人看作古典黃金時代最后一批幸存者。他們有精致的獨木舟和繁復(fù)的飾物,還有嚴格的地位等級之分和大量免費提供的椰子,很明顯,他們物質(zhì)過剩,那是天堂般的財產(chǎn)的祖先,同時,他們還有著支撐財產(chǎn)的強大的階級本能。
澳大利亞不是這種奧維德情調(diào)的宣泄之地。塔希提島人所過的生活可能像人類墮落前的人,像大字不識一個的雅典人。與他們相比,艾奧納人就像斯巴達人。他們是“堅硬”原始主義的典范。菲利普給悉尼海港某處所起的名字暗示了這一點。他向悉尼勛爵報告說:“他們的信心和男子漢氣概的行為,使得我把這個地方叫作曼利灣(Manly Cove)。”艾奧納部落的男孩,就像玩耍中的斯巴達人,無休無止地練習使用他們的長矛和“伍默拉”。他們絕對相信手中武器的力量。外科大夫約翰·懷特的《日記》中有一段動人的文字,描述了他示范手槍時,其中一名男孩的反應(yīng):
這時,他用動作和手勢,好像在問,這把手槍是否會在他身上打一個洞,當他明白會打一個洞時,并沒有顯出絲毫害怕的跡象。恰恰相反,他試圖……說明他自己的武器如何優(yōu)越,想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他把武器指向自己的胸脯,腳步踉踉蹌蹌,裝出要倒下的樣子,好像希望我們看懂,武器的力量和效果無可抗拒,能致人死命。
沿著部落領(lǐng)土之間的前線,與別的宗族或境外部落發(fā)生小沖突,這是游牧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一個組成部分。在這方面,艾奧納人也許不比澳大利亞東南部的其他任何部落更好戰(zhàn),盡管他們的遭遇戰(zhàn)常常是象征性的。他們并沒有“特種”部隊。他們看不出斗士和平民之間的區(qū)別,也分不出獵手和勇士之間的差別。而且,認為他們暴力成性(行為“野蠻”,長相“野蠻”,經(jīng)濟也很“落后”)的這種看法,也似乎因為他們宗族內(nèi)部的苛刻關(guān)系,特別是他們對待婦女的態(tài)度而得到了印證。
在漫畫家那種老掉牙但很招人喜歡,主題是“石器時代婚姻”的保留漫畫中,嘟嘟囔囔的尼安德塔人(Neanderthal)棒打身穿皮毛的少女,把她拖進洞穴。這類漫畫從最開始,畫的都是古典的半人半獸的森林之神和中世紀傳說中住在森林里的野人,但肯定因第一批有關(guān)土著求愛的描述而進一步擴充了內(nèi)容。在1802年出版的化名巴林頓之人所著的《新南威爾士史》中,這種形象在一幅畫中第一次以完美無缺的形式出現(xiàn):肌肉強健的野人,手里拿著棒子,把不省人事的受害者仰面朝天拖進灌木叢中。作者愀然作色,但又引人想入非非地評論道:
他們對婦女的行為使他們大大劣于野蠻的造物,他們獲得女性伴侶時,采取的第一個步驟——雖然看起來很浪漫——就是瞄準敵對一方部落中的某位女性……這個魔鬼于是就用棍棒把她擊昏,打她的頭、脊背和頸項,實際上打她身體的各個部位,然后揪住她的一只膀子——她各處的傷口都血流成河——以一個野人的暴力和決心,把她拖過樹林,從石頭上、巖石上、小山上和木頭上拖過去,直到他抵達自己的部落。
顯而易見,艾奧納人真正的婚姻安排遠沒有如此駭人聽聞。土著攜帶武器,施行強奸,作為部落戰(zhàn)爭的副產(chǎn)品,這并非沒有傳聞,但任何部落如想完全依賴邊境襲擊來供應(yīng)婦女,是不可能持續(xù)很久的。除此之外,這么干又有何意義呢?艾奧納男子有足夠的艾奧納女子。然而,他們的部落生活有一個不可更改的事實,即婦女根本沒有權(quán)利,沒有任何選擇。女孩一出生,通常就給送人了。她是她家族中的絕對財產(chǎn),直到結(jié)婚為止,這時,她就同樣無可奈何地成了她丈夫的唯一所有?;诶寺矍榈幕橐鲇^念對艾奧納人來說,就跟對大多數(shù)歐洲人來說一樣,在文化上是荒謬無稽的。不過,訂婚不像歐洲習俗那樣為的是增加財產(chǎn),而是為了通過互惠,加強現(xiàn)存的親屬紐帶,并不會太大地改變婦女的地位。無論在之前還是之后,她都只是一件刨樹根、采貝殼的動產(chǎn),她的社會資產(chǎn)是她瘦長結(jié)實的臂膀、抓握有力的腳趾,以及……
作為好客的標志,妻子可以被借給到訪者,因為艾奧納部落人要讓他們感到榮耀。勇士出發(fā),對另一個土著集團進行復(fù)仇襲擊之前,都會互相換妻,作為兄弟關(guān)系的一種表示。如果一個部落集團就要遭到攻擊,并知道敵人在哪兒,這個集團就會往敵人的方向派出一隊婦女,于是攻擊者就會表示,他們可以通過與之交媾,和平解決爭端。但如果這隊婦女回來時都沒被他人碰一下,這就等于發(fā)出信號,表明沒有選擇,只能打仗了。一夜換妻活動,通常使兩個部落間的?;疬_到高潮。在這種時候,大多數(shù)親屬關(guān)系法都會被擱置起來,除了最神圣的亂倫禁忌之外。最后舉行盛大儀式,又稱“可樂飽你”。這種儀式長達數(shù)小時,又是吟唱,又是心醉神迷地舞蹈,目的是強化部落身份,用一種公社集體的板塊,融合所有個體的自我……
生殖在拓居的農(nóng)業(yè)社會中,通常能夠保護女性,但在這兒不是有力的盾牌。產(chǎn)子過剩,就會妨礙艾奧納人的游牧生活。行進過程中,每位女子都得懷抱嬰兒,同時還要攜帶食物和用具。她懷里只能抱一個孩子。這個孩子總是要到很晚才斷奶。孩子喂的是母乳,一直要喂到三四歲為止,因為澳大利亞沒有奶牛或山羊可以替代母乳。沒有母乳,粗糙的成人飲食方式會把孩子餓死,因為剛剛長牙的嬰兒,是不可能消化小塊小塊皮一樣堅硬、幾乎沒怎么烤好的沙袋鼠肉的。
為了擺脫多余的孩子,艾奧納人就跟澳大利亞的其他部落一樣,通常讓婦女服用草藥而引產(chǎn),如果不成功,就重重地捶擊她的肚子。如果這些措施還不成功,不需要的孩子一生出來就會被殺死。殘廢的孩子一般都會窒息而死或被掐死。如果母親因生孩子而死,或因抱著孩子喂奶而死,父親就會用一塊大石頭把嬰兒腦袋砸碎,然后連同母親一起燒掉。
在生命的一端,采取這種方法把無助之人除掉的現(xiàn)象,也會在生命的另一端發(fā)生。艾奧納人尊敬他們的長者,因為長者是部落智慧和宗教知識的寶庫。但是,一旦老人和弱者牙齒掉光,關(guān)節(jié)卡住,這個部落就不會再讓他們活下去,因為部落需要行動,這對游牧生存至關(guān)重要。
這種行為規(guī)范很殘酷,但土著借此得以生存了幾千年,既沒有發(fā)展他們的技術(shù),也沒有耗盡他們的資源。截至1788年1月,這個規(guī)范依然有效,不過,要想從白人侵略中幸存下來,它連一點機會都沒有。然而對白人來說,最令人不解的問題是:這些人看樣子并不迷信私有財產(chǎn),可為什么表現(xiàn)出那么明顯的領(lǐng)土感呢?究竟是什么把他們與土地維系在一起?殖民時期的日記記錄者有語言障礙,因為這種語言費解難懂,他們盡其所能,試圖發(fā)現(xiàn)黑人宗教發(fā)展的跡象,但能夠報告的內(nèi)容甚少。亨特船長寫道:“我們無法發(fā)現(xiàn),他們是否有任何類似崇拜的物體。無論太陽、月亮還是星星,其所占據(jù)的注意力,都沒有超過他們對在這個巨大國家生活的任何其他動物(原文如此)的注意力?!碑斎?,他們宗教信仰的外在表現(xiàn)很少:沒有寺廟,也沒有圣壇或牧師,沒有在公共場合設(shè)立受人尊崇的形象,也沒有獻祭或公共祈禱(除了“可樂飽你”之外)的證據(jù)。在所有這些方面,他們都與塔希提人和毛利人不同,后者都是已經(jīng)拓居的農(nóng)業(yè)人口。艾奧納人則并非如此:他們走到哪兒,就把他們的神圣觀、神話時光觀和祖先起源觀隨身帶到哪兒。這些觀念都體現(xiàn)在風景之中。每一座山巒,每一道溝壑,每一種動物和樹木,在一個未經(jīng)書寫的總體系統(tǒng)中都有其位置。把這領(lǐng)土奪走,他們就遭到剝奪,所剝奪的不是“財產(chǎn)”(那是一種抽象概念,可以用另一塊領(lǐng)土來得到滿足),而是他們具象化的歷史,他們神話的內(nèi)核,他們的“夢幻”。不可能僅憑一種意志行為,就把部落化領(lǐng)土所代表的日積月累的象征和精神用途的組織結(jié)構(gòu)搜集起來,賦予另一片土地。因此,剝奪土著的領(lǐng)土,就等于判處他們精神死亡——毀滅他們的過去、未來和超越現(xiàn)世的機會。他們之中當時沒人能夠想象這一點,因為他們從未遭到入侵。因此,他們當時一定是站在那里,感到好奇和擔憂——但并不真正感到恐懼——從岬角上向外觀望。這時,奇大無比的獨木舟,鼓起仿佛污跡斑斑的云彩一樣的船帆,正向海港進發(fā),來到悉尼灣,鐵錨濺起水花,英格蘭母國的放逐者像被嘔吐一樣,吐在了這片先祖的領(lǐng)土之上,從此便建立了他們自己的牢獄。
(本文摘自羅伯特·休斯著《致命的海灘:澳大利亞流犯流放史,1787-1868》,歐陽昱譯,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2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