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的張愛玲，寫愛情故事，但是從來沒有戀愛過。她暗下思忖“給人知道不好”。那天晚上，她去樓下買蟹殼黃（一種酥餅）。 “穿了件緊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鬈的長發(fā)。”頗為妖嬈。歸途明月當(dāng)空，她不禁一陣空虛。
一向孤傲的張愛玲第一次對青春有了隱隱的憧憬和淡淡的渴望。這就是《小團(tuán)圓》，胡蘭成出場前的氣氛渲染，飛絮一樣夢幻迷離。
胡蘭成的機遇真是太好了。
兩人還沒見過面。已經(jīng)一個飛書傳情，一個在空勞擔(dān)憂。
胡蘭成在南京，寫了篇書評，大贊才女。張愛玲在上海，聽說他關(guān)進(jìn)監(jiān)牢，和蘇青去拜訪周佛海要救他出來。
這個開場頗為浪漫。
胡蘭成說得更妙：
不曉得不懂得亦可以是知音。
冥冥中，感情都是虛無縹緲的，就像落在你手里的一片羽毛，優(yōu)雅隨風(fēng)卻不知所終，命運多舛而無法把握。
其實不見面，兩人是各自仰慕和崇拜。
見了面，都成了俗世男女。
兩人都那么自負(fù)，都有天賦異稟，亦沒有逃過感情劫數(shù)。
1
胡蘭成是個貧家子弟，出人頭地全憑才學(xué)。
只有一篇好文章能和人比。
只有張愛玲令他折服。
“所有能發(fā)生的關(guān)系都要發(fā)生?！?/p>
胡蘭成志在必得。
胡蘭成遇見張愛玲之前，在南京入獄險遭不測。被日本人救出后，愈發(fā)神勇。拿他的話來講是全憑了“對文字的敬和獄中的靜”。他撇下南京為他擔(dān)驚受怕幾個月的那位太太，匆匆到上海找到張愛玲。
張愛玲的敏感，是與生俱來的。
胡蘭成有太太，那是很自然的。
中國人過了一個年紀(jì)全都有太太。
她的故事和思維里男人和女人的交集與婚姻與否沒有太大干系。
這一點，她和胡蘭成非常默契。
2
這是一對高智商的男女，他們的愛情游戲比常人更有程度。
張愛玲說：“他天天來?！痹诳蛷d里一坐坐很久?！把劬芰?，偶爾沉默時目光下視，像捧著一滿杯的水，小心不潑出來。”
胡蘭成自見《封鎖》，內(nèi)心澎湃，不可收拾。
十八般武藝一一耍過來。
他講生平的小故事，也講許多理論。
還有以前的戀愛小故事，
特別是那些極美麗而又遺憾的未果的。
聽得張愛玲記在心里二十幾年。
還有才子拍馬屁：
“你臉上有神的光”
哪個女孩子不開心。
“我的皮膚油。”
張愛玲更俏皮，也是一貫的清冷。
胡蘭成再戰(zhàn)“是滿面油光嗎”。
才子能放能收，亦沒有你還嘴的地了。
那是胡蘭成的本事， 文章里面素來帶著三分刀劍氣。劍起影落，看上去毫不費力。
3
張愛玲也很有情調(diào)。
“他走后一煙灰盤的煙蒂，她都揀了起來，收在一只舊信封里?！?/p>
后來，她拿給他看，他笑了。
奇怪就是這些使力有心的地方，兩位高人總是戛然而止。
似乎本應(yīng)如此，理所當(dāng)然。
所以也就結(jié)果反而了了。
張愛玲以為，只有無目的的愛才是真的。所以，她不在意結(jié)果。對于胡蘭成而言，這就是征服。愛的目的如果是征服，結(jié)果也不重要。
普通人受傷，多是因為征服者和被征服者，都是東施效顰。
4
和普通人比，他們更會玩。
張愛玲：“那么多鐘點單獨相對，實在需要有個交代?！?/p>
胡蘭成：“我可以離婚?！?/p>
“他有沒有略頓一頓？”
張愛玲在《小團(tuán)圓》里緊跟的這句話太微妙了。
如果胡蘭成有，張愛玲一定能感受到。記憶怎能出差？那時胡蘭成的妻子是應(yīng)小姐，他第三任明媒正娶的女人。前方有路障，且銅墻鐵壁。而你直接就過去了，除非不是人啊。這樣穿行無障礙的車子，也只有胡蘭成能駕馭了。
很多年后，張愛玲回憶當(dāng)時也微微詫異了一下。敏銳如她，當(dāng)年也是昏了頭了。
胡蘭成沒有路障，尤其是面對女人。他喜歡自由穿行。亦從不覺得有什么沖犯之事。非常驚詫胡的坦白?！拔业侥暇瑥垚哿醽硇?，我在手里像接了一塊石頭，是這樣的有分量。但并非責(zé)任感。”
有分量而非責(zé)任感，風(fēng)流才子稍稍轉(zhuǎn)換思路，就不禁嘯歌而行，偷著歡喜了。
5
張愛玲也神奇。
胡蘭成侃侃而談，一坐坐五六個小時。每天他一走，張愛玲累得發(fā)抖，整個的人像淘虛了一樣。她和姑姑兩人都不說話，像大禍臨頭一樣。她暗下決定打破這惡性循環(huán)。張愛玲寫信與他：你不要再來了。對于這種女兒家的小憂思，胡蘭成只輕撇一下嘴角。第二天照常去，她則還是歡喜。
胡蘭成吻為上。
但是話說多了口感，像“干燥的軟木塞”。
他馬上覺得她的反感，微笑著放了手。
這是張愛玲的初吻。
一個小說里的沒有初吻之喜的女人，生活里原來也沒有。
不僅如此：
“一陣強有力的痙攣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彼耄哼@個人是真愛我的。
錯了，天才張愛玲這回真錯了。
縱然你天賦異稟，敏銳徹底，但實踐只有一回。征服和愛的區(qū)別就是一個是強硬的，一個是顫抖的。
有一段時間胡蘭成沒來，冥冥中，張愛玲也慶幸 “其患遂絕”。面對情感，張愛玲至少有一半的清醒。已經(jīng)超過所有過來人的“留三分清醒?！?/p>
但她也終是肉身。你走我送，你來我迎。如此而已。有時都覺得張愛玲也有風(fēng)塵女子的從容。
后來就有了，“你既喜歡，我就給了你?！?/p>
男人征服的大前提就是女人俯首稱臣。遇到張愛玲，送他一句：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開出了花來。把他對她的征服變成了她對他的感激、感動。且是義正情深，小女子重情完敗大男子主義。胡只好強行端坐：我亦 “不過是愛悅，未必有要的意思?！彼较吕?，從頭至尾都是費盡心力，以致蘋果到手亦不是破涕為笑，而是更加哭得兇了。因為得來不易。
張比一般女孩子漂亮的就是沒有幻想。她可以跟著情緒走，跟著感情走。但這都是在她敏銳的感覺之中的。一旦感情的線有所偏離，她也一樣果決。即便有萬般的不舍，她也是不會回頭，不會茍且不會委曲求全。
這就是張愛玲。
深情而理性。
冷漠又無情。
6
時隔多年，張愛玲寫《小團(tuán)圓》，胡蘭成有《民國女子》。才子才女各自寫出來，各有生花妙筆。對比起來看更有意思。
兩個都不單純的人，你走了六步，我走了四步。每一步都踏準(zhǔn)了節(jié)奏，進(jìn)退自如。各種假動作出神入化。愛情對于他們來講，就是一堆篝火，他們圍著篝火跳舞唱歌，無比快樂，但始終不會向前一步，浴火自焚，更不會像鳳凰涅槃一般，得到重生。
篝火兀自燃燒，看著兩個絕頂聰明的人被愛情玩了一把。
從頭憾到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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