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一起讀經(jīng)典”讀書計劃進行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們選讀的是《卡拉馬佐夫兄弟》,陀氏的最后一本小說。
這本書厚達一千頁,我前前后后讀了一個月才算讀完。本來月初要寫文章談一談的,不巧出去玩了一趟,耽擱到現(xiàn)在。
那么,下面就開始吧。
1 .
先來了解一下陀思妥耶夫斯基
上面這幅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著名的肖像,繪制于一八七二年。這一年他五十一歲,已經(jīng)出版了《罪與罰》《白癡》《群魔》等小說。
從這幅畫上,我們可以看到他神情蕭瑟,穿著一件皺巴巴的大衣,雙手抱住膝蓋,靜靜坐在黑暗中。
看到作家的樣子,有時候會大吃一驚——原來他長這樣!但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本該如此,沒有半點不妥。這里坐著的不是一個熱情洋溢的人,他不似巴爾扎克那般富態(tài),也不似托爾斯泰那般凜然,他消瘦,甚至有些縮瑟。坐在人群里,他不會是人們首先注意到的那一個,但他也自有一種氣場,一種神秘的,自帶距離感的氣場。
如果你不知道這里坐著的是一位作家,可能會以為他是一位病人。事實上,他確實是一位病人,一生受到癲癇癥困擾,發(fā)病時,精神異??簥^,有時候會發(fā)出持續(xù)不斷、聽不懂的語言,然后暈倒在地,身體不停抽搐,嘴角吐出白沫。
他的病癥來自家族遺傳,他父親就患有此病,他的兒子也同樣患有此病,并死于癲癇發(fā)作。
提到作家的疾病并不是偶然。疾病已經(jīng)深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命,他噴薄而出的語言,帶著疫病的烙印;就連他筆下的人物,也有不少患有癲癇癥,比如《白癡》中的梅思金公爵、《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斯乜爾加科夫。
事實上,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你甚至會感到他筆下的人物個個都處在精神的亢奮和緊張狀態(tài)中,他所創(chuàng)造的是一個不那么“正?!钡氖澜?。
2.
作為苦役和賭徒的文學家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年出生于莫斯科,父親是一所公立醫(yī)院的醫(yī)生。
他最初在莫斯科一所寄宿學校讀書,后來進入彼得堡軍事工程學校進修。雖然他對工程不感興趣,但是父親要求如此,不能違抗。畢業(yè)之后,他在工程局待了一段時間,但很快辭職,開始寫作。
生活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十分放任,永遠處理不好錢的問題。1943年,年輕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每個月有3000盧布的收入,當時它還繼承了父親去世后留下的遺產,但是從那時候起,他就債臺高筑,經(jīng)常把自己搞得身無分文,靠賒欠牛奶和面包生活。有一天,他收到莫斯科寄來的1000盧布,除了還清債務,剩下的錢則用來賭博,很快花得一干二凈。
1846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發(fā)表了首部作品《窮人》,收獲了評論家和讀者的雙重歡迎。但好運很快離開了他。1849年,他因參與議論時事的聚會被捕,判處死刑。在刑場即將槍決的最后一刻,沙皇特赦,改判苦役,流放西伯利亞。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西伯利亞待了十年(從二十八歲到三十八歲):苦役四年,軍役六年。
在監(jiān)獄里,《福音書》是官方允許的唯一讀物。閱讀《福音書》并進行思考,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來說至關重要。他后來的作品里,有很多思想都與此有關。
1859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回到彼得堡,很快投入工作。1861年,他發(fā)表《被侮辱與被損害的》,1861-1862年發(fā)表《死屋手記》。他的第一部著名小說《罪與罰》于1866年出版。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都很拮據(jù),賭博讓他更加困難。1865年哥哥去世后,他很快破產,但他還是承擔了照顧哥哥家庭的重任,壓力之下,他瘋狂寫作。他最著名的作品,像《罪與罰》《白癡》《群魔》都是在這種壓力下寫完的。他不得不抓緊時間,有時候為了趕在最后期限完成連再讀一遍的時間都沒有。(多說一句,陀氏也是夜貓子作家,經(jīng)常寫到凌晨五六點,睡到下午兩三點起。)
1867年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才算有了保障?!度耗А帆@得巨大成功,《卡拉馬佐夫兄弟》也為他帶來了極高的聲譽,但是他還沒有來得及寫完第二部就去世了。
那是一八八一年。
3.
讀《卡拉馬佐夫兄弟》的“隔”
關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經(jīng)有太多人評價過。
尼采、紀德對陀氏都抱有極大敬意。尼采說,陀氏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際遇”;紀德說,“讀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件終身大事?!?/p>
不過,也有人看不上陀氏,納博科夫就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算不上一位偉大的作家,而是可謂相當平庸——他的作品雖不時閃現(xiàn)精彩的幽默,但更多的是一大片一大片陳詞濫調的荒原?!?/p>
前人的評論,可作參考,但究竟感受如何,還是得自己去讀。
閱讀《卡拉馬佐夫兄弟》,我的第一感受,是“隔”。不是王國維所說的“隔”,而是一種由文化造成的閱讀障礙。
在故事層面不存在問題,雖然整部小說漫長浩大,但你一定能讀懂這個故事。如果簡化一下,故事的核心就是一樁弒父案,圍繞著一個父親和他的四個兒子(其中一個是私生子)展開。
小說的一開始,作者就煞有介事的透露,將有一樁慘絕人寰的血案發(fā)生。我們一直在等待它發(fā)生,并為之尋找兇手。如果你愿意,完全可以把它當作犯罪小說來讀,事實上,作者使用了很多犯罪小說的技巧,他特意制造了障眼法來模糊兇手作案的細節(jié),讓懸疑能夠保持,成為一個吸引我們讀下去的迷。
但除了故事,這部小說還包含很多東西。它不似現(xiàn)代小說那般平滑,用木心的話來說,“陀氏的文筆是粗糙的,但陀氏的粗糙是極高層次的美”。它復雜,接納一切。
在這部小說中,核心的問題頻頻指向宗教。正如陀氏在給友人的信中所說:“貫穿本書各個部分的主要問題正是我一生在有意識或無意識中為之痛苦的問題:上帝的存在!”
尼采說出“上帝死了”是在1883年,這句話出自《查拉圖什特拉如是說》。而那時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經(jīng)去世。
陀氏不像尼采這樣斬釘截鐵,他一直在思考,但沒有給出結論,雖然他傾向于阿遼沙這個天使一般的人物,但是他也借伊萬之口寫出了《宗教大法官》,他看重東正教的美好力量,同時也認可理性的重要。他的矛盾充滿了書本,也構成了這本書的隱性張力。
而我的“隔”也正在于此。作為一個無神論者,沒有宗教情感,很多地方我能夠理解,但無法感受。真正激動人心的這種精神層面的拉鋸,在我的腦中并沒有產生。
“如果沒有上帝,該怎么辦?”
在陀氏那里,這是一個非常難辦的問題,因為沒有上帝,也就意味著“一切都是被允許的”,而這是不可想象的。
但在我這里,沒有上帝很正常。
所以,作為一個21世紀的讀者,我們必然是會失掉一些19世紀讀者所得到的東西。但除此之外,還有其他。
4.
讀《卡拉馬佐夫兄弟》的快樂
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我體驗到兩種快感。一種是敘事快感,一種是觀念快感。
所謂敘事快感,簡單的說,就是看故事看得爽。
看《卡拉馬佐夫兄弟》,你會發(fā)現(xiàn)陀氏用了不止一種講故事的節(jié)奏。在全書開始,他先是概覽式的帶我們認識了卡拉馬佐夫一家,在這個部分,時間和人物都離我們很遠。
進入第二卷,速度慢下來。我們開始進入這個世界的內部,聽到人物的聲音和想法。僅僅修道院的一場聚會,就寫得細致紛呈,正是從這里開始,每一個人物才正式上場。
接著,阿遼沙作為中介,帶我們去到了這個世界的各個地方,和各個人物打交道。這個過程迂回漫長,直到兇案發(fā)生的那一晚,敘事突然緊張起來。那一整段,從德里特米去找父親,到他倉皇出逃,跑到城外小店追上格露萊卡,一氣呵成,看得人目不轉睛,有一種在燃燒的感覺。
紀德說,“他書中的事件在某一時刻相互混雜糾結,形成一種漩渦?!钡吕锾孛兹フ腋赣H的那一段,正是漩渦開始的地方。
陀氏的敘事是漫射的,雖然有一根主要線索,但這條線索進行的同時,還會寫到很多其他人和事。這種寫法涵蓋一切,但會不平衡,對口味已經(jīng)被慣壞了的現(xiàn)代讀者來說,有些困難。
所謂觀念快感,則是指小說中思想層面的探索所帶來的快感。
和現(xiàn)代小說不一樣,在陀氏的小說中,人物總是在表達,完整的、大段的表達。現(xiàn)代小說作者對小說的要求遠遠低于陀氏、托爾斯泰這一時期的作家,現(xiàn)代小說家們明白小說的局限,所以主動讓作者的聲音引退,但19世紀的作家往往滔滔不絕,那個時候,小說包含的意義廣泛得多。
書中有代表性的是佐西馬神父的布道,以及伊萬和阿遼沙的那場對話。伊萬講述的《宗教大法官》故事是書中的華彩章節(jié),雖然是個故事,但觀念的成分更重,他指出了人們信仰宗教不過是在逃避自由,而世人所追求的不過是:奇跡、秘密和權威。獨到的分析,會讓你看到一種全新的的視角,體驗到思考的魅力,從而得到一種滿足感。
但是,陀氏并不提供最終答案。他只是提出問題,“他主要不是尋找解決辦法,而是要做闡述”,紀德說,“一句話,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真正的思想家,而是小說家。他最珍貴、最精細、最新穎的思想是通過他的人物表現(xiàn)出來的?!?/p>
“他狂熱地投入作品,迷失在其中每個人物身上,因此我們在他的每本書中都能找到他。”
陀氏創(chuàng)造的世界并不像托爾斯泰的小說那樣有現(xiàn)實感,這是一個變異的世界,雖然看起來一切正常,但好像總有一些歇斯底里。
人們都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先聲,因為他首次關注并表現(xiàn)出了人的精神世界。在一個對精神追求日益淺薄化的今天,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失為一種挑戰(zhàn)。
我們好像對這一切都失去了耐心。但,如果得空,不妨挑戰(zhàn)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