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各種各樣的人——從不介意與大象、老虎同處一室的小丑、搞怪者和喜劇演員——跟著馬戲團到處流浪,他不懂為何一個被縛之人就不能如此?!?/p>
太陽照著他的臉,將他喚醒,卻又令他重新閉上了雙眼。這些從山坡上流淌下來的陽光最后匯成一條條光的河流,引來了成群的蒼蠅。它們源源不斷地飛來,在他的額頭上方低旋,尋找著落腳的地兒。他想趕走他們,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不知被誰綁了起來。一條細繩把他的胳膊勒得生疼。于是,他垂下胳膊,再次睜開雙眼,低頭打量起自己的身體來。他的雙腿從上到下都被綁得嚴嚴實實,而且,從腳踝到雙腿,再到屁股、胸膛和胳膊,一條長繩將他整個人五花大綁著,結(jié)頭卻不知道在哪。雖然他知道自己無法動彈,但他并未感到絲毫害怕或焦急。接著,他發(fā)現(xiàn)雙腿竟然有一些活動的空間,而身上的繩子綁得也不是太緊。他的兩條胳膊并沒有和他的身體綁在一起,而是被單獨綁著,因此,也有一定的活動空間。他不禁笑了起來:可能是孩子們的惡作劇吧,還挺像回事的。
他試著去摸身上的匕首,繩子卻再次把他勒得生疼。他小心翼翼地又試了一次,可是口袋里卻空無一物。不管匕首還是零錢都沒了,連外套也不見了,鞋子也被脫走了。他舔舔了嘴唇,嘗到了一股血腥味。這是從太陽穴流下來的血,它順著臉頰、下巴和脖子,一直流到了襯衫里面。他的眼睛很疼,如果盯著天空再多看一會,他會眼花的。
他想要站起來。他盡可能地屈攏膝蓋,雙手撐著地上的嫩草,猛地站了起來。一根枯枝在他臉上狠狠地劃了一下,刺眼的陽光令他睜不開雙眼,繩子深深地嵌進他的肌肉。他又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不過他迷迷糊糊的,并未覺得有多疼。他仍想站起來。他不斷地試著站起來,直到身上的暗傷處開始流血為止。于是,他停下來,靜靜地躺了好長一會,全然不顧那強烈的陽光和討厭的蒼蠅。
再次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那叢老灌木的影子正落在自己的身上,枝丫間傳來陣陣涼意。他們定是打了他的頭,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倒,就像要去田里干活的母親將自己的孩子放在灌木叢的背面那樣。
他是否能站起來,這完全取決于繩子所給予他的活動空間的大小。他用胳膊肘用力地頂著地面,想知道繩子給他的活動空間到底有多大。一旦繩子變緊,他就停下來,然后再加倍小心地試驗。如果能夠得著頭頂上的那跟灌木枝,他就能借助它把自己拽起來了,可惜他夠不著。他頭枕著草地,將整個身子翻過來,盡可能地跪了起來。他用腳趾試了試地面,接著毫不費力地站起來了。
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有一條穿越整片高原的小路,路旁的草地上長著野生的石竹和薊草,都開著花。他試著提起腳,以免踩到它們,但是腳踝被繩子綁著,他根本提不起來腳。他低頭打量起自己。
繩子的頭在小腿上繞了一圈,以一種非常有趣的樣式在腳踝那被打了個結(jié)。他小心翼翼地彎下腰,試圖解開它,但是并未成功,盡管似乎是松了點。為了不讓薊草扎到自己的光腳,他像小鳥一般齊足跳了過去。
他聽到一聲細枝的斷裂聲,于是停了下來。當?shù)厝撕芟矚g笑話人。一想到自己沒地可躲,他就不免驚慌起來。他不停地齊足跳著,直到上了小路。眼前是片一望無際的綠色田野。舉目遠眺,他看不見一處村落。如果再不抓緊,天黑之前他是趕不到任何一個村子的。
比劃了一番后,他發(fā)現(xiàn),只要每次都將一只腳提到一定的高度,他就可以在繩子勒緊之前把它放到另一只腳的前面。同樣地,他的手臂也能稍微擺動一下。
但是剛走了一步,他就摔倒了,整個人橫倒在小路上,揚起一片灰塵。他以為遲遲未出現(xiàn)的大笑就要爆發(fā)了,但周圍還是一片寂靜,身邊并沒有一個人。塵埃一落定,他就爬起來,繼續(xù)前進了。他低頭看著繩子隨著自己的動作變松,變緊,又變松……
當空中開始出現(xiàn)螢火蟲的時候,他抬起來了頭。他的心又一次平靜下來,不再急著趕路了。
他餓得渾身輕飄飄的,覺得自己的速度似乎比摩托車還快。他又覺得自己像是站在那一動也沒動,是大地從自己的身邊飛掠而過,就像水流從逆水游泳者的身邊掠過一樣。水流里混雜著被北風吹彎了腰的枝丫,柔嫩的小樹苗以及長著長莖鮮花的草皮。最后,枝丫和小樹苗都沉沒了,水面上只留下了天空和自己。月亮升起來,照著光禿禿的山坡和長滿青草的小路。被縛之人小心翼翼地邁著腳步,輕快地獨自往前走著。兩只兔子從他面前跑過,消失在了山坡下。盡管這個時節(jié)的夜晚還有點微涼,可還沒到半夜他就躺倒在山坡上,睡著了。
在晨曦中,被縛之人盯著地面,若有所思地從山坡上走下來,接著,他停下來,彎下腰,舉起一只手以保持身體的平衡,用另一只手撿起一只空酒瓶,然后又重新站直了身子。這一幕恰巧被扎營在村外的馬戲團的馴獸師看見了。為了不讓繩子勒到,被縛之人的動作非常遲緩。但在馬戲團老板看來,被縛之人像是為了不使他自己走得過快而故意這么做的。他被被縛之人這不同尋常的優(yōu)雅給深深吸引住了。正當被縛之人打量四周,想找塊石頭砸碎瓶子,以便用鋒利的瓶頸把繩子割斷的時候,馴獸師穿過農(nóng)田,向他走了過去。他現(xiàn)在的喜悅之情根本不是一頭剛學會跳躍的小黑豹所能給予的。
“女士們、先生們,這是被縛之人!”他的開場動作引起了一陣如雷般的掌聲。這極其熱烈的掌聲令場邊的馴獸師體內(nèi)的血液都要沖上腦門了。被縛之人站了起來。他每次站起來的樣子總是那么奇特,就像四條腿的動物用后腿站立似的。他或跪,或立,或跳,或做側(cè)手翻。這些動作令觀眾驚訝不已,仿佛看見了一只自愿被人綁在地面上蹦蹦跳跳的小鳥。于是,被縛之人大受歡迎。他的怪異步伐和小步跳躍,以及其他一些簡單動作,令那些跳繩表演者相形見絀。他的名聲在各個村子之間不斷傳播,不過他所做的總是這么幾個花樣。這些動作實際上非常普通,不過,為了保持繩索之下的行動自如,白天的時候,他經(jīng)常會在昏暗的帳篷里反復練習。通過練習,他完全適應了繩索帶給他的束縛,不再受其影響。相反,這繩索還贈與了他一對翅膀,并賦予他的跳躍以某種意味,正如那些過往的鳥兒在溫暖的夏日里扇動翅膀、盤旋于天空一樣。
附近的小孩都開始玩起了一種名叫“被縛之人”的游戲,還組成了兩個對立的幫派。一天,馬戲團的人發(fā)現(xiàn)一條小溝里躺著一個被人綁了起來的小女孩。她的脖子上還纏著一根繩子,令她幾乎呼吸不得。他們?yōu)樗忾_了繩子,接著,在當晚的表演結(jié)束之后,被縛之人作了一次簡短的演講。他說,被綁得站不起身來是荒謬的。從那以后,人們開始把他當成一個喜劇演員了。
陽光下,草地上,馬戲團的帳篷搭了又拆,從一個村子到另一個村子?!芭總?、先生們,這是被縛之人!”仲夏快到了,炎炎夏日盡情肆虐,將魚塘里的水蒸發(fā)殆盡,令河面蒸騰不已,把大地烤成焦土。在這個沉悶的季節(jié)里,每個能走動的人都想去看被縛之人的表演。
很多人都希望能近距離地觀察一下,以便看清他到底是被怎么綁起來的。于是,在每場表演結(jié)束之后,馬戲團老板都會宣布:任何人都可以隨便看,如果他懷疑繩子是假綁的或懷疑繩子并不是真的橡皮繩的話。被縛之人通常會在帳篷外恭候那些想要看個明白的人們。他會微笑著伸展雙臂任他們檢查,不過有時也會一臉嚴肅。他們中的很多人會抓住這個機會好好觀察他的臉,而其他人則會鄭重其事地試試那條繩子和他腳踝上的繩結(jié),以便弄明白為什么繩子的長度和他肢體的長度能如此吻合。當他們問他是怎么被綁成這個樣子的時候,他總是會用同樣的話耐心地為他們解釋。是的,他被綁起來了,他說,醒來的時候,又發(fā)現(xiàn)自己的東西也被洗劫一空了。對他做了這些事的人一定很趕時間,因為他們把繩子綁得不緊不松的:如果想讓人動彈不得,就該綁得再緊一些;如果想讓人能夠動彈一下,就該綁得再松一些。但是他是能活動的,圍過來的那些人說。是的,他說,但是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睡前,他通常會在篝火前坐上一會。當馬戲團老板問他為何不編個更好的故事時,他總是回答說自己并沒有編故事。說完,他就臉紅了。他還是比較喜歡呆在暗處。
他和其他演員的不同之處在于,每次表演之后,他都不會解去身上的繩子。因此,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值得觀賞。就為了看他從篝火前站起來,鉆進毯子里的樣子,村民們曾一度在馬戲團的營地外面閑蕩數(shù)小時之久。有時候,直到天亮,他都還能看見他們的身影。
馬戲團老板常說這真是一點道理都沒有,為什么他不能在每天晚上表演之后把繩子解開,第二天再重新綁上呢。他還舉例說,跳繩的那些人就沒有整晚都帶著繩子。盡管如此,但是并沒有人真的想為他解開繩子。
因為他的名聲正是這樣得來的:他一直都是被綁著的,所以每次洗澡的時候,他就得把身上的衣服也一并洗了,反之亦然。正如他在每天早上太陽升起之后所做的那樣,他洗澡的唯一辦法就是直接跳進河里,不過他得小心點,不能離河岸太遠,以免被河水沖走。
馬戲團老板很清楚,使被縛之人免遭其他演員嫉恨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他的行動不便。被縛之人故意讓自己當眾出丑,讓他們在每天早上都看到他裹著一身濕漉漉的衣服,一塊石頭一塊石頭痛苦地爬上河岸。當他的妻子提出,就算是床單也禁不住這般無休止的“折磨”時(被縛之人衣服的質(zhì)地決不是最好的),他只是淡淡地回應說這事總會有個頭的。那就是他對所有質(zhì)疑的回應——這事只發(fā)生在夏天。不過,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并不嚴肅,只不過是像聲稱要戒賭的賭徒那樣隨便說說而已。事實上,他或許非常樂意為被縛之人而犧牲自己的那些獅子和跳繩演員。
在跳繩演員從篝火上跳來跳去的那個晚上,他證明了這點。后來,他對此深信不疑:他們這么做不是因為那天是個炎炎夏日,而是因為被縛之人——他正像往常那樣躺在那看著他們,臉上露著奇怪的微笑,也可能只是火光照在他臉上的緣故。不管怎樣,所有人都對他一無所知,因為他從未談起過任何關(guān)于從樹林里冒出來的那天之前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但是正是在那天晚上,其中的兩個跳繩演員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和雙腿,將他抬到篝火邊,嬉鬧著來回搖晃起來。與此同時,站在篝火另一邊的另外兩個跳繩演員則伸出了他們的雙臂,打算接住他。最后,他們把他拋了過去,不過卻拋得太近了。對面的那兩個人倒退了幾步——他們后來解釋說,他們這么做是因為被嚇傻了。結(jié)果是,被縛之人差點掉進了篝火堆里。要不是馬戲團老板抓住了他的胳膊,并將他迅速拖離——以免繩子被點著——他可能都被燒到了。繩子都開始焦了,若不是自己,繩子肯定會被燒掉的,馬戲團老板對此十分肯定。他當場解雇了這四人。
幾天之后的一個晚上,從草地上傳來的腳步聲驚醒了馬戲團老板的妻子。她走出帳篷,及時阻止了小丑的最后一次惡作劇——他帶著一把剪刀。當被要求做出解釋時,他堅持聲稱自己并不是要殺死被縛之人,而只是出于同情,想剪斷他身上的繩子。但是,他還是被解雇了。
這些荒唐的舉動讓被縛之人覺得非常好笑,如果真想解開繩子,他早就這么做了,只不過在此之前,他覺得自己也許應該再學點新的跳躍動作。在夜里干躺著而未入睡的時候,他偶爾會想起那首童謠:“馬戲團到哪,我們就跟到哪;馬戲團到哪,我們就跟到哪”。他似乎能聽到河對岸的觀眾們所發(fā)出的聲音——他們不情愿地順著河流離開了很遠,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似乎能看到河面正泛著月光,濃密的柳梢正吐著嫩芽,秋天還遠著呢。
馬戲團老板非常擔心被縛之人睡覺時的安全問題。經(jīng)常有人試圖在他睡覺的時候解開他身上的繩子。肇事者主要是那幾個被解雇了的跳繩演員和幾個受其教唆的孩子。不過,這些人還是有辦法對付的。更嚴重的危險源自被縛之人自身。夢里的他是自由的,而當他在凌晨醒來時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被綁著的。他會憤怒地試圖站起來,但是卻站不穩(wěn),重新摔倒在地上。他全然忘記了前天晚上觀眾們的掌聲,迷迷糊糊地覺得自己的腦袋和脖子似乎太靈活了。他跟被絞死的人正好相反——他的脖子是全身上下唯一能動的部分。此時此刻,你得確保在他觸手可及的范圍內(nèi)一把匕首都沒有。馬戲團老板會在清晨叫他的妻子去看看被縛之人是否安然無恙。如果他還睡著,她會俯下身,摸摸他身上的繩子——干了又濕,濕了又干,它變得硬邦邦的了。她還會試試繩子的松緊度,碰碰他柔軟的手腕和腳踝。
關(guān)于被縛之人的各種謠言層出不窮。有人說他是自己把自己綁起來的,還編出一個遭人搶劫的故事來騙大家——這成了大多數(shù)人在夏末時的想法。而其他人則堅持認為他是自愿被人綁起來的,說不定是和馬戲團老板串通好的。他對于以前的事情總是吞吞吐吐的,對污蔑自己的話又一再忍讓,這大大滋長了那些謠言。于是,對“暴力搶劫”故事仍然深信不疑的人成了其他人的笑柄。沒人知道,為了留下他馬戲團老板面臨著多少麻煩;也沒人知道,他說了多少次他受夠了,想要離開的話,因為他呆了都快一整個夏天了。
不過,他后來沒再提離開的事了。來河邊給他送食物的馬戲團老板的妻子問他打算再呆多久的時候,他并沒有問答。她覺得他已經(jīng)習慣了,不是習慣于被綁著,而是習慣于一刻也忘不了自己是被綁著的——這是任何陷于他這種境地的人唯一能習慣的事情。她問他是否認為一直被綁著很荒謬,他卻說他不這么認為。那么多各種各樣的人——從不介意與大象、老虎同處一室的小丑、搞怪者和喜劇演員——跟著馬戲團到處流浪,他不懂為何一個被縛之人就不能如此。他跟她說了自己的練習情況和發(fā)現(xiàn)的一些新動作,以及在驅(qū)趕動物們眼睛上的蒼蠅時所想到的一個新戲法。他向她描述了自己總是如何估計繩子的受力程度,又總是如何控制自己的動作以免繩子繃緊。她記得,曾有幾個早上他像是沒被繩子綁著似的跳下馬車,拍打馬肋,靈活得像個夢中人。她看到他輕松越過柵欄,臉上閃著陽光。他跟她說,他有時候覺得自己根本就沒被繩子綁著。她則回應道,如果他愿意解開繩子,那么他根本就不會覺得自己是被綁著的。他答應,無論何時,只要他想,他就會解開繩子的。
女人最終都沒弄明白男人和他身上的繩子,自己到底更關(guān)心哪樣。她跟他說,他不被綁起來也可以繼續(xù)跟隨馬戲團,不過她并不覺得自己的話能起作用。解去了繩子,他那些滑稽的行為還有什么意義呢,他又能做什么呢?解去了繩子,他將會離開他們,那些快樂的日子也就隨之而去了。而她就再也不能無所顧忌地去河邊坐到他身旁的石頭上了。她明白他們的不時相會和永遠只是討論繩子的談話都需這根繩子。每當她承認繩子自有繩子的好處時,他就會抱怨起繩子給自己帶來的痛苦,而每當他說起繩子的好處時,她又會竭力勸他解掉它。這樣的談話就像綿綿夏日一樣,沒完沒了。
平時,她總擔心是她自己的話讓這一切提前結(jié)束了。于是,她會時不時地在半夜起來,穿過草地,跑到他身邊去。她想去搖醒他,告訴他不要解掉繩子。但是接著,她就會看到他像死尸一樣躺在那:身上的毯子掉在一邊,雙腿直挺挺地伸著,兩條胳膊被緊緊地綁在一起。他的衣服飽受高溫和河水的摧殘,而繩子卻結(jié)實如故。她覺得他會繼續(xù)跟隨馬戲團的,不到肌肉剝落、關(guān)節(jié)裸露,他是不會罷休的。明天早上她要更加堅決地懇求他解去他身上的繩子。
不斷變涼的天氣給了她些許希望。秋天就要到了,他再也不能和著衣服直接跳進河里了。但是,失去繩子——在夏季的早些時候他并不關(guān)心這事——這個想法此刻卻令他沮喪不已。收割機的轟鳴聲明確地告訴他:“夏天已經(jīng)過去了,夏天已經(jīng)過去了?!彼靼祝痪弥?,他就不得不換了身上的衣服;他也十分清楚,一旦解開繩子,他將無法被重新綁成原來的樣子。就在這個時候,馬戲團老板說起了南下的打算。
炎熱的夏天在頃刻間就變成了冷清而又干燥的秋天,于是,營地里一天到晚都點上了篝火。從馬車上跳下來的時候,被縛之人感受到了從腳底的草地那傳來的陣陣涼意。莊稼彎下了腰,熟透了。馬兒們站著進入夢鄉(xiāng),而那些即使是在睡夢中都想弓身躍起的野獸,似乎正在皮毛下積聚著日后將要爆發(fā)的絕望。
就在那些天里,一匹年輕的狼逃走了。為了不讓恐慌蔓延,馬戲團老板對此絕口不提,但是這匹狼不久就開始襲擊附近的牛群了。最初,人們認為這匹狼是因為嚴冬的迫近而來到此地的,但沒過多久,他們就懷疑起馬戲團來了。馬戲團里逃走了一匹狼,這件事馬戲團老板無法對自己的員工隱瞞,要不了多久,真相必將大白于天下。盡管在追捕這只野獸的過程中,馬戲團向鄰村的村長主動伸出了援助之手,但他們的努力于事無補。最后,馬戲團因其給村民帶來的損失和危險而受到了公開的指責,觀眾們也不再來看表演了。
被縛之人繼續(xù)在只坐了一半的觀眾席前表演,他的動作沒有絲毫改變,還是像以前一樣敏捷得令人稱奇。秋日的天空像是一片銀箔,他會在白天里去周圍的小山坡上漫步。一有機會,他就躺倒在太陽照射時間最長的地方。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去處,那里的夜幕是最后降臨的,接著,當夜幕最終降臨時,他會極不情愿地從干枯的草地上站起身來。要走下山坡,他必須穿過南坡上的一片小樹林。就在一天夜里,他看到了兩點若隱若現(xiàn)的綠光。他知道這兩點綠光絕對不可能是從教堂的窗子里發(fā)出來的,不過他并沒有時間去弄明白它們到底來自何處。
他停下了腳步。那只野獸從日漸稀疏的枝葉間不斷地向他逼近。他能看清它的身形,歪向一邊的脖子,拖到地上的尾巴和正在褪毛的腦袋。要不是被綁著,他也許會試圖逃跑,現(xiàn)在既然被綁了起來,他反而不覺得害怕了。他放下胳膊,沉著地站在那看著狼豎起渾身的毫毛,毫毛下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就像繩子下自己的肌肉那樣。當那匹狼一躍而起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和它之間的晚風凝固了。這個人小心翼翼地遵循著繩子的節(jié)奏。
演練過無數(shù)次的他從容不迫地掐住了狼的喉嚨。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觸令他同情起眼前的這匹狼來,不過四只腳的動物對直立的人類卻沒有同樣的感覺。他用一個像是驅(qū)趕一只大鳥的動作猛地將狼撲倒在了地上。也正是這個動作令他突然覺得,只要用某種特殊的手法把一個人綁上,被綁的人就能夠飛翔了。四肢自由活動的能力是至關(guān)重要的,失去了它,人類將變得不堪一擊,但他卻為失去了這種能力而感到一陣微微的欣喜。
他在這場搏斗中所享有的自由,在于他不得不協(xié)調(diào)自己的四肢和身上繩子之間的配合——這也正是黑豹、狼以及在晚風中搖曳不止的野花所享有的自由。他斜躺在山坡下,用光腳緊緊地夾住那只野獸的兩條后腿,同時用雙手緊緊地抓住它的頭。他能感受到慢慢枯萎的枝葉在摩挲著自己的手背,同時,他覺得自己沒怎么費勁就使出了全部的力氣,絲毫也沒有受到繩子的妨礙。
當他走出樹林的時候,天下起了小雨,夕陽也變得朦朧了。于是,他在林邊的一棵樹下歇了一會。在營地和小河的遠處,他看見牛群在農(nóng)田里吃草、閑蕩?;蛟S他最終會跟隨馬戲團南下吧。想到這,他不由地輕聲笑了笑。這實在是太荒謬了。就算他能繼續(xù)忍受關(guān)節(jié)上的累累傷痕——在做某些動作時,這些傷口會破裂并流血——身上的衣服在繩子的摩擦下也堅持不了多久的。
馬戲團老板的妻子試圖說服她的丈夫,在公布狼已經(jīng)死了的消息時,不要對人說它是讓被縛之人殺掉的。她說,即使是在他最受歡迎的時候,村民們也不見得會相信他殺得了那匹狼,而現(xiàn)在,他們都在氣頭上,加上晚上也越來越冷了,他們更不會相信他了。也就在那天,一群正在玩耍的孩子被狼襲擊了,所以,沒人會相信那匹狼已經(jīng)真的被殺掉了,因為馬戲團老板養(yǎng)了很多狼,在柵欄上掛張狼皮,讓村民免費觀看演出,對他來說實在是太簡單不過了。但是,他并沒有被說服。因為他覺得,讓大家知道被縛之人殺狼的事情能讓馬戲團重現(xiàn)夏日時的轟動。
在當晚的表演中,被縛之人的動作不再像以前那么利索了。他在一次跳躍中絆了一下,摔倒了。還沒來得及站起來,他就聽到了一些輕微的口哨聲和噓聲,聽起來有點像黎明時的鳥叫聲。他急著要站起來,就像在夏天里偶爾做的那樣,結(jié)果卻把繩子繃緊了,于是又一次摔倒在了地上。他一動不動地躺著,以讓自己平靜下來,與此同時,他聽到喝倒彩的觀眾叫嚷了起來。“喲,綁著的那個人,你是怎么殺死那匹狼的呀?”他們喊道,“那匹狼真是被你殺掉的?”要是他是其中的一個觀眾,他也不會相信自己殺得了那匹狼。他覺得他們完全有理由憤怒:一個在這個時節(jié)表演的馬戲團,一個被綁著的人,一匹逃脫了的狼和這么一個收場。盡管有部分人并不認同,但是觀眾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整個事情其實就是一次惡搞。當他最終站起來的時候,整個現(xiàn)場都亂作了一團,那些人在說什么,他幾乎連一個字都聽不清楚。
他看到人們從四面八方不斷地朝自己涌來,就像圓形的山谷中被旋風卷起的落葉一般,不過這個山谷的中心卻波瀾不興。想到過去幾個傍晚的金色晚霞,想到這么多個晚上使自己一直處在陰郁之中的昏暗燈光、黑壓壓地聚滿了偽善之人的表演場地、舊的畫作以及這一切的突然土崩瓦解,他不由地生氣了。
他們想讓他再來一場“斗狼”。他說這不屬于馬戲表演,馬戲團老板也申明說,他養(yǎng)動物的目的不是要在觀眾面前表演“殺牲口”。但是,失控的人群闖進表演場地,把他們逼向了獸籠。馬戲團老板的妻子經(jīng)由觀眾席和場地出口之間的通道,從另一邊繞到了獸籠那。她一把推開了受人群逼迫而打開了一個獸籠的工作人員,但是沒等她關(guān)上獸籠,觀眾們就把她拉開了。
“你不是在夏天里經(jīng)常和他一起躺在河邊的那個女人嗎?”他們?nèi)碌?,“他是怎么把你攬在懷里的?”她大聲回敬道,如果不愿意,他們就不必相信被縛之人,還說他們根本就不配看他的表演——他們只配看一個抹了臉的小丑。
在被縛之人看來,緊隨著出現(xiàn)的陣陣爆笑正是自己從五月初開始就一直期待的。持續(xù)了整整一個夏天的甜蜜在此刻全毀了。不過,如果他們堅持的話,他愿意和馬戲團里的所有動物來一場決斗。自從被綁了起來之后,他還從未對一個人這么動情過。
他輕輕地推開了那個女人。或許他最終會和他們一起南下吧。站在打開了的獸籠的口子上,他看見一匹年輕而強壯的狼站了起來,與此同時,他聽到馬戲團老板因為馬戲團的損失又一次嘟囔開了。他拍了拍手,以引起那只野獸的注意,而就在它走到離他足夠近的地方時,他轉(zhuǎn)過身,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籠子。他看著女人的臉,突然記起了馬戲團老板的警告,無論是誰,如果手里拿著一把鋒利的家伙而接近他,那人就有謀殺的嫌疑。也就在這時,他的手腕碰到了一把刀片,冰涼得就像秋天里的河水——在過去的幾周里,這冰涼的河水幾乎都快讓他禁受不住了。就在他掙脫的那一刻,他身上的繩子縮成了一團。他把女人往后推了推,但此刻這個動作完全是多余的。難道他對那些想要為他解開繩子的人、對他們所給予的寬慰自己的同情提防不夠?難道他在河邊躺的時間太長了?她真想剪斷繩子,其他時間,不管什么時候都要比現(xiàn)在來得強呀。
他站在籠子中間,像蛇蛻皮一般除去了身上的繩子??粗切┯^眾縮了回去,他禁不住笑了起來。難道他們不知道他現(xiàn)在沒得選擇嘛?或是覺得“斗狼”說明不了什么問題了?就在這時,他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涌向了自己的雙腳。他突然感到一陣虛弱。
繩子落在它的腳邊,像是一根捕獸用的套索,比起陌生人的闖入,這更是大大激怒了那匹狼。它俯下身,準備躍起。男人打了個趔趄,一把抓起了掛在籠子邊上的手槍。接著,沒等別人攔阻,他就朝狼的兩眼之間開槍了。那只野獸撲了上來,在下落的過程中碰到了他。
在逃往河邊的路上,他聽到了追趕自己的那些人——觀眾、跳繩演員、馬戲團老板以及他的妻子的腳步聲。在這場追逐中,馬戲團老板的妻子是最后一個放棄的人。他躲進一處灌木叢里,聽到他們匆匆地跑過,接著又聽到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返回了營地。月光下的草地透露出死的氣息,但也孕育著生的希望。
趕到河邊時,他不再生氣了。晨曦中,他依稀看見水面上正漂著塊塊浮冰;雪似乎已經(jīng)下過了,掩蓋了所有的記憶。(文/[英]伊爾莎·艾興格 梅靜 譯)
伊爾莎·艾興格
伊爾莎·艾興格,(Ilse Aichinger, 1921- 2016)奧地利著名女作家、詩人、劇作家,奧地利現(xiàn)當代文學最重要的四位女作家之一(另外三位是巴赫曼、邁呂克、耶利內(nèi)克),德語戰(zhàn)后文學杰出代表,曾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是奧地利文壇公認的“女卡夫卡”,而且是奧地利戰(zhàn)后文學的先驅(qū)者之一,她出版于1945年的《第四道門》是奧地利文學史上第一篇描述納粹集中營世界的文學作品。艾興格是奧地利文壇公認的“女卡夫卡”(特別是因為她極具卡夫卡風格的中短篇),而且是奧地利戰(zhàn)后文學的先驅(qū)者之一,她的《第四道門》(Das vierte Tor, 1945)是奧地利文學史上第一篇描述納粹集中營世界的文學作品。此外艾興格的語言創(chuàng)新與先鋒的敘述手法直到現(xiàn)在仍被許多作家、評論家視為圭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