疊幾：戰(zhàn)國貴族的便攜梳妝臺

出門在外，一個小巧方便的梳洗袋或者化妝箱便很必要，不僅女性如此，體面的男性也一樣。于是，大致在兩千三百年前，一位楚國男性大貴族下葬的時候，眾多的隨葬品中包括了一件便攜式梳洗盒。密封在墓室中，它戰(zhàn)勝時光，到2002年，借由考古發(fā)掘成為一件珍貴的出土文物。

從考古發(fā)現(xiàn)來看，中國歷史上，男性墓主人的陪葬品中包括梳具盒的情況并不少見，不過，湖北棗陽九連墩戰(zhàn)國楚墓出土的這一件男用梳洗盒卻格外具有價值。它不是一件裝梳洗用具的普通盒子，通過巧妙的設(shè)計，這只容器可以很方便地轉(zhuǎn)化成一只矮幾：

用一塊整木制成盒身的相對兩扇，并且在兩扇盒身一端的木料上直接雕鑿出鉸鏈，這樣，大小形狀一致的一對盒身便可以轉(zhuǎn)動，很容易地對合到一起，或打開到任何角度，最大可至180度的水平狀態(tài)。盒身內(nèi)側(cè)，按照一面青銅圓鏡、一把帶柄青銅彎刀、一把木梳、兩只小圓盒的尺寸與形狀，鑿出了量身定制的淺槽，收納時，把鏡、刀、梳、盒嵌置于相應(yīng)的淺槽中，再將盒身上下對合，用繩索捆緊，這些內(nèi)嵌用具便牢牢地固定住。由此而形成了一個可以安全移動的梳具盒，無論怎樣顛簸、翻轉(zhuǎn)，內(nèi)里的成套用具都不會晃動，不會磕碰。這一形式無疑尤其適合攜帶著外出旅行，故而考古學(xué)者們將其命名為“便攜式多功能梳妝盒”。

九連墩出土戰(zhàn)國漆木疊幾

然而，該件用器之妙尚不止于此。在兩扇盒身的內(nèi)側(cè)，彼此對稱的位置，分別挖有一個“T”形支足的淺槽，并且在其內(nèi)安裝一只形狀相當?shù)闹ё恪＿@只支足以轉(zhuǎn)軸接合在盒身內(nèi)面上，一旦放平，便如鏡、刀一樣，固定在淺槽內(nèi)，絲毫不妨礙上下盒扇的閉合。但是，當盒主人需要修飾容顏的時候，把盒子打開，將里面的鏡梳等取出，然后把兩扇盒身展成水平的狀態(tài)，再將藏在盒內(nèi)的一對支足拉出并立直，就形成了一張矮幾。

把這張矮幾置于坐席上，原本的盒蓋面、盒底面就變成了朝上的幾面，正好可以放置物品。目前的研究對于這件梳洗盒的打開形式與使用方式有誤會，以為使用時是將兩個支足彼此對撐在一起，斜向支住半扇盒身，形成一個鏡架，把圓鏡放在傾斜的盒蓋外面上。實際上，一對支足如此相撐，很難固定住，盒蓋外面上也沒有可以承托或拴系銅鏡的部件，因此不可能是鏡架。相反，一旦把兩扇盒身轉(zhuǎn)至水平的位置，再讓一對支足戳立在下面，那么就是一個標準的戰(zhàn)國“幾”的形象。實際上，“幾”字正是這一類家具的象形字，由一個平面加下面兩個支足形成。

疊幾折疊成扁盒時的狀態(tài)

這件能夠變身為幾的梳具盒，單扇盒身長35厘米，展成水平之后，則幾面長為70厘米，不過寬只有11.2厘米，是個窄長條?？上嚓P(guān)畫冊中都沒給出支足的長度，因此無法推測幾身架起之后的高度。不過看起來支足之長不及盒身的一半，所以撐起來之后一定是一張矮幾?？紤]到盒主人是位男性，盒中特意配了一把青銅刀，那么這把刀子就應(yīng)該是刮胡刀。于是，可以推理，當年，矮幾打開之后安設(shè)在坐席上，從盒內(nèi)取出的圓鏡擺在正中，刀、梳、盒陳列兩旁，可能是沒有留下名字的楚國貴族對鏡用彎刀精心修整胡須，當然更可能的情況是一個奴隸舉著鏡子，另一個奴隸小心翼翼地替他刮胡子，然后再用梳子梳理胡須乃至頭發(fā)。至于一對小盒則可能盛有發(fā)油、染發(fā)劑之類，為胡須、雙鬢的美觀出力。

總之，這是一個便攜式的男用梳具盒，一旦打開，則是個迷你的臨時梳妝臺。即使在今天，此件制品在設(shè)計上也毫不過時，如果有人用新型材料如塑料、聚酯等把這件戰(zhàn)國漆木梳具盒復(fù)制一下，并且在色彩、裝飾圖案上采用當代風(fēng)格，那么成品會顯得是一件標準的現(xiàn)代設(shè)計作品，絲毫看不出它的原版與我們有著二十三個世紀的時間距離

在九連墩楚墓發(fā)掘之前，我們只知道，明清時代存在著類似形式的外出專用箱盒，明人高濂《遵生八箋》中有非常詳細的介紹，稱其為“疊桌”，而且有乾隆時代的一件精美實物作為佐證。（可參考本人發(fā)表的《乾隆的疊桌》一文）傅申先生《“書畫船”——中國文人的“流動畫室”》一文里也提到：“當時有旅行用的文具箱和小書桌，折疊起來什么都可以放在里面，筆墨紙硯齊全，架起來是小桌子，合起來就變成一個箱子?！蓖瑫r還給出了這種疊桌的形制示意圖。

然而，沒有想到的是，早在公元前的戰(zhàn)國時代，如此的巧妙形式已然發(fā)明出來，而且非常成熟。依照高濂“疊桌”的命名，我們可以把九連墩楚墓出土便攜式梳具盒名為“疊幾”，其閉合起來形成妝盒時，確實就是一張幾被折疊起來啊。

同一件器物，合起來就是容器，打開來就是小桌，可以來回輕巧地變形，隨著變形，提供了兩種完全不同的使用功能。由它可以明確的是，歷史上，確乎存在著“中國設(shè)計”這樣一個經(jīng)驗體系。（文/孟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