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獅精在《西游記》里所有的妖怪中是個異類。妖怪們多數(shù)是覬覦唐僧肉，而他并不，看他表現(xiàn)，是壓根兒沒聽說過唐僧肉這回事。
他偷的是兵器。偷兵器吧，孫悟空的金箍棒才是最重量級的，但他似乎也沒聽說過“定海神針”這回事。倒把豬八戒的九齒釘鈀視為最寶愛，為此開了一個“釘鈀會”，宴請四方賓客。這釘鈀會上的情形是：“到二層廠廳之上，只見正中間桌上，高高地供著一柄九齒釘鈀，真?zhèn)€是光彩映目。東山頭靠著一條金箍棒，西山頭靠著一條降妖杖?！?/p>
這個偏好，倒不是他最特別的地方。最特別的是，他作為一個妖怪，開宴會需要豬羊，竟然要叫小妖——兩個狼頭怪——拿著二十兩銀子，下山去買。
兩個狼頭怪，名字取得好，一個叫刁鉆古怪，一個叫古怪刁鉆。邊走邊商量著買豬羊時“把東西開個花帳兒，落他二三兩銀子，買件綿衣過寒”呢，誰知就被孫悟空偷偷見著了，孫悟空和豬八戒變作他倆的模樣，沙僧變成販豬羊的客人，他們仨大搖大擺地到妖洞里去了。
誰知妖王黃獅精見到人類（販豬羊的客人）也不奇怪，只說“小的們，取五兩銀子，打發(fā)他去”，看這情形，平時山下的村民與這妖怪，簡直就是雞犬相聞，常來常往的。
孫悟空假扮的“刁鉆古怪”對妖王說“這客人，一則來找銀子，二來要看看嘉會”。這，是人類參加妖怪派對的節(jié)奏，細想極恐，頓感凌亂。而妖王黃獅精，卻只怪“刁鉆”多嘴，隨后便聽從豬八戒假扮的“古怪刁鉆”所言，要賞這客人些吃的，因“家里有現(xiàn)成酒飯”。
看過了釘鈀會現(xiàn)場過后，黃獅精也只是對客人說一聲：“看便看，只是出去千萬莫與人說?！焙芸赡?，他像沒說過唐僧肉那樣地，沒聽說過世界上有“滅口”這回事。
綜上所述，把黃獅子的種種行徑總結(jié)起來，可以寫《二十年目睹之妖怪界之怪現(xiàn)象》。這是一個有溫度的妖怪，一個萌萌的妖怪。
曾經(jīng)我以為，黃獅精本質(zhì)上，就是一個農(nóng)民。這不僅僅因為他對釘鈀的情有獨衷，書中所寫的它的行徑，讓我想起了不少描述農(nóng)村生活的詩，比如陸游的《游山西村》：
莫笑農(nóng)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fēng)存。
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山重水復(fù)”自然是說黃獅精的洞穴情況了，而他與鄰里的友睦關(guān)系，卻確實是“豐年留客足雞豚”、“拄杖無時夜叩門”的風(fēng)格。農(nóng)民是最需要鄰里鄉(xiāng)親互助的，東家收玉米，西家來幫忙，西家有手扶拖拉機，東家來借用，這種資源共享互惠互利的關(guān)系，是農(nóng)業(yè)社會留下的重要氣質(zhì)。
考慮到他是妖怪，而他的鄰里都是人類，這就更加讓人覺得趣味盎然，擊節(jié)贊賞了。
而他的小富即安，沒有野心，見識不多，也都像農(nóng)民，孫悟空將他的洞穴燒毀時，搜出很多“細軟物件”，這是黃獅精好好過日子的愿望和努力。他聽說自己洞穴被毀，竟然是想自殺：
“我們那個山場，非一日治的，今被這禿廝盡毀，我卻要此命做甚的?！边@都是一個本份老農(nóng)特有的心路歷程。
但黃獅精的故事，就這樣“圖樣圖森破”么？多想幾次，便覺不是。妖有妖道，盜亦有道，很可能黃獅精的身上，體現(xiàn)了更重要的妖界倫理和黑道精神。
說來《西游記》中的妖怪，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在人間怡然自得安居樂業(yè)和諧相處的，另一類則在人間為非作歹搶家劫舍神憎人厭。前一類呢，多數(shù)是長期駐扎人間，可謂“專職妖怪”，因為長命功夫長命做，則比較注意保持鄰里關(guān)系。后一類呢，多數(shù)是暫時下凡掛職，可謂“兼職妖怪”，就不那么講究形象了，壞事干盡，油水撈夠，拍屁股就走，比如金魚精吃童男女，白鹿精吃小兒心等等。
按這分類法，黃獅精就屬于前一類，與黑熊怪、牛魔王夫婦一樣，都屬于與人為善的“專職妖怪”。黑熊怪不用說，很可能是整部西游記中最講究生活質(zhì)量的一個妖怪，跟周邊人類的關(guān)系非常和諧，甚至常到不遠處的觀音院和“老院主”坐而論道，看到了觀音院里起火時，他第一個想法還是要去救火呢。
牛魔王夫婦呢，也一樣，尤其是鐵扇公主，其形象頗能體現(xiàn)牛家的家風(fēng)，她掌握芭蕉扇大權(quán)，卻不用來為非作歹，倒是對火焰山一帶“一扇息火，二扇生風(fēng)，三扇下雨”，讓這方“布種收割，才得五谷養(yǎng)生”。而她也因此受些禮物，由當(dāng)?shù)厝恕笆臧萸笠欢?，四豬四羊，花紅表里，異香時果，雞鵝美酒，沐浴虔誠民，拜到那仙山，請他出洞，至此施為。”以這種形式，把自己的妖日子，打理得平安滋潤。
這么一羅列，可以看出，黃獅精與鄰里鄉(xiāng)村的和諧關(guān)系，便與黑熊怪、鐵扇公主一脈相承。他們的做法，是出于和善性情，但如果追究理論根據(jù)，則是一種更智慧的，黑道的生存法則。
有個朋友是學(xué)管理的，他告訴過我，在他們學(xué)習(xí)的教材中，有一個是“從黑道中學(xué)到的職場生存術(shù)”，其中令他印象尤深的是這樣一個案例：有次四個黑道殺手坐在車?yán)铮瑴?zhǔn)備去執(zhí)行搶劫任務(wù)，這時在街上的車流中走過來一個老人家，顫顫微微地置身于車流中，然后在他們的車子不遠處跌了下去。這四個本來準(zhǔn)備搶劫的人趕緊放下手里的槍，從車?yán)餂_出來救助這位老人。
由于目擊證人很多，所以搶劫任務(wù)取消，但這事在他們黑道群體里，都認為是再正常不過，因為就算是黑手黨，也有他們的倫理原則和行為規(guī)范，尊扶老人就是其中之一。
這也是他們的生存法則。因為他們是黑道中人，隨時被舉報、被排擠，所以他們需要發(fā)展自己的道義。因為他們的生存更危險，所以更要求自律。這種自律，在他們需要的時候，能為他們贏得無形的援助，在他們的道義銀行里，他們有自己的收支平衡。
在美國小說《教父》中，老教父考利昂老頭子，也遵循這樣的法則。
在小說一開始，就是考利昂的女兒出嫁的婚禮，人們在屋外喝酒慶祝，屋內(nèi)則是考利昂接待著各種有事求助于他的老朋友、老鄰居。他們遇到各種事，有的女兒受到凌辱，有的事業(yè)受到困阻，他們希望考利昂，這個黑幫組織的老大，能夠幫助他們“得到一個公道”。
小說中寫道：“考利昂老頭子接待每一個人——富人和窮人，有權(quán)有勢的人和默默無聞的人——都一視同仁，都表現(xiàn)出同樣的熱情，他不怠慢任何人，這就是他的脾氣?！倍?dāng)他的大兒子發(fā)現(xiàn)警察到婚禮外的停車場把停在那里的汽車牌照一一抄下來時，考利昂老頭子也只是聳聳肩說：“這一條街并不是我私人的。他們要干什么，隨他們的便?！?/p>
之后不久，考利昂老頭子在街上被暗殺，當(dāng)時是他獨自離開車子去買水果，“這是他最近的習(xí)慣，擺水果攤的小老板一看到他，馬上起來給他挑選……”
所以你看，小說一開始的婚禮派對，我們不妨把它跟黃獅精的“釘鈀會”、黑熊怪的“佛衣會”對照起來。而考利昂買水果遇到暗殺的細節(jié)，則不免讓人聯(lián)想到黃獅精讓兩個小怪到山下去買豬羊被孫悟空撞上了的情形。
他們是一些背對著法律的人，吃過人，殺過人，但他們對于周圍的人來說，卻又親切呆萌，執(zhí)拗可愛，多情愛家，有自己的價值觀和是非觀。這是真正的黑道精神，所謂黑道中人，并非沒有道義，他們提供了更豐富的人性版本。仿佛也是一種巧合，《西游記》中的某些篇節(jié)也與《教父》一樣，“黑暗和正義被忽略和混淆了”。
我手頭這本《教父》小說的前言，是美國流行電視研究的專家湯普森教授寫的，他在前言中寫到了他對這種黑道精神的理解：
“馬里奧·普佐（《教父》原著作者）想象出的黑幫故事提供了某種根植在美國人心中的可怕的愉悅元素，它包含一個移民發(fā)跡故事，以及社會及鄰里間相互關(guān)愛的傳說。但將這些連接起來的是報復(fù)、私型和霸氣?！?/p>
不過，妖怪在《西游記》中，畢竟只是道具式人物，性格縱深是很有限的，其魅力當(dāng)然遠遠不能與考利昂老頭、或者與其它的黑手黨老大相比。只是，黃獅精“兔子不吃窩邊草”的行徑，正好是黑道精神的一條原則。得饒人處且饒人，可不滅口絕不滅。若真的需要“捉一兩個凡夫來做案酒”，則不妨去更遠處下手，反正作為妖怪“點頭徑過三千里，扭腰八百有余程”，“我們要吃人，哪里不撈幾個”。這天真的妖怪，其實領(lǐng)悟了成熟的政治哲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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