鮫人又稱“泉君”“泉先”,關(guān)于他們的傳說,有泣珠、善織、藏寶等。先秦時期的文獻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鮫人的影子,他們的奇異能力格外引人注意。這些關(guān)于鮫人的故事在后世不斷發(fā)展演變,并逐漸成為詩歌中的典型意象。隨著佛教的傳入,龍王和龍女的形象傳入中國。龍女故事發(fā)展成熟之后,鮫人被納入龍宮故事的書寫中,其文學(xué)書寫主要集中于重寶報恩故事與感傷氛圍營造兩方面。
形象誤讀:泣珠鮫人非人魚
東漢學(xué)者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解釋“鮫”:“海魚也,皮可飾刀?!鼻宕鷮W(xué)者段玉裁認為“鮫”即是指鯊魚。顧名思義,“鮫人”在最初或是半人半鯊魚的形象,或是具有鯊魚特征的人。這似乎與我們印象中的月夜泣珠的美人魚形象大相徑庭。那么,鮫人形象是如何演變的?它真的是美人魚嗎?
在歷代描寫鮫人的文獻中,很難找到明確將鮫人與人魚相聯(lián)系的證據(jù)。最早完整記錄鮫人故事的作品應(yīng)當(dāng)是托名東漢郭憲的《洞冥記》:“味勒國在日南,其人乘象入海底取寶,宿于蛟人之宮,得淚珠,則蛟人所泣之珠也,亦曰泣珠?!币馑际钦f在南方有一個叫作味勒國的地方,有人騎著大象到海底尋找寶物,晚上住在蛟人的宮殿里,找到了蛟人的眼淚化成的珍珠。當(dāng)時雖然將鮫人寫作“蛟人”,但泣珠的敘事已經(jīng)與后世相同。不過,這則故事中并沒有明確記述鮫人的外貌。
魏晉南北朝時期,鮫人頻繁出現(xiàn)在詩文作品中,曹植的《七啟》中說“采菱華,擢水蘋,弄珠蚌,戲鮫人”,但依然沒有對其形象進行具體描述。稍后張華的《博物志》中完整敘述了鮫人的居住之地及其泣珠的奇特能力:“南海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能泣珠?!迸c張華有交游的左思在《吳都賦》中沿用了這種說法:“泉室潛織而卷綃,淵客慷慨而泣珠……訪靈夔于鮫人。”在左思的描寫中,“泉室”與“淵客”顯然都是用來指代鮫人的。
此后,泣珠與織綃這兩種能力被固化為鮫人的特質(zhì),并且成為后來以鮫人為主角的一系列故事的重要線索。但此時并未出現(xiàn)鮫人外貌形象的描述?!翱椏儭边@一能力,似乎也在暗示鮫人作為人的特質(zhì),而非魚的形象。
唐宋時期,諸多涉海詩文作品中也談及鮫人織綃和泣珠的特質(zhì),“鮫人潛織水底居”“恨無泉客淚,盡泣感恩珠”“客從南溟來,遺我泉客珠”,但不涉及鮫人形象。清代《鮫奴》一文,被認為是鮫人故事的集大成之作,其中描寫鮫人外貌的部分也沒有提及其具有魚的特質(zhì):“見沙岸上一人僵臥,碧眼蜷須,黑身似鬼,呼而問之。對曰:‘仆鮫人也……’”這是故事的主人公景生第一次見到鮫人時所見的情景,對鮫人外貌的描述僅著眼于“碧眼蜷須,黑身似鬼”,且明確提出“一人僵臥”,完全沒有魚的痕跡存在。所以,從外形上來說,鮫人有可能是指有鯊魚紋樣文身的人類,而非半人半魚。
這一猜測是有相關(guān)文獻支撐的?!渡胶=?jīng)·海內(nèi)南經(jīng)》中記載:“伯慮國、離耳國、雕題國、北朐國,皆在郁水南?!惫弊⒔狻暗耦}”稱:“黥涅其面,畫體為鱗采,即鮫人也?!惫⒃谶@里進行了對鮫人形象的明確刻畫。“涅”就是黑色的意思,指用黑色的顏料在臉上作畫,用油彩在身上作魚鱗形狀的圖案,類似于現(xiàn)在的文身。也許是因為這些彩繪的圖案中,有些類似于鯊魚皮的紋路,所以身上有彩繪圖案的人被稱為“鮫人”。《禮記·王制》中記載:“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泵鞔S佐的《廣東通志·圖經(jīng)》中記載:“瓊州府,本古雕題、離耳二國。漢武帝平南越,遣軍往漲海洲上,略得之,始置珠崖、儋耳二郡?!边@里明確指出,瓊州府(今海南?。┯晒诺耦}國與離耳國二國組成。至于“雕題”,《后漢書·南蠻傳》中稱:“題,額也,雕之,謂刻其肌以丹青涅也?!薄短接[》引楊孚《異物志》也說道:“雕題國,畫其面及身,刻其肌而青之,或若錦衣,或若魚鱗。”趙逵夫先生在《形天神話源于仇池山考釋》一文中,認為雕題或許與黥刑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所謂黥刑,就是在被罰之人的臉部刺字并涂黑的一種刑罰,即“以墨涅之,使墨跡長入肉中,不得消失”,后來演變成為一種風(fēng)俗,由西部的氐族逐漸向南擴散。但這種刑罰一般局限于面部,不會涉及身體。雕題國人“身刻其肌”的做法更像是文身。
屈大均《廣東新語·鱗語》中稱:“南海,龍之都會,古時入水采珠貝者皆繡身面為龍子,使龍以為己類,不吞噬?!庇纱丝梢?,沿海地區(qū)有些居民會用丹青在面頰或者身上刻畫文身,其有的像錦衣,有的像魚鱗。雕題作為一種習(xí)俗,在我國南部沿海地區(qū)廣泛分布?!妒酚洝分姓f生活在吳越地區(qū)的人因為經(jīng)常在水中,所以斷發(fā)文身,將自己偽裝成龍之子的樣子,減少受傷的可能?!稘h書·地理志》記載帝少康之庶子無余被分封在會稽之后,通過文身斷發(fā)的方式躲避蛟龍。生活在沿海地區(qū)的人們認為,在身上刻畫魚龍的圖案,在下水活動時能夠躲避蛟龍的攻擊。有學(xué)者認為文身與宗教活動密切相關(guān),即可以借此獲得蛟龍的神勇,防止病痛,治愈疾患。無論如何,以魚鱗文身與南部沿海地區(qū)的生產(chǎn)活動密不可分,這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釋鮫人名鮫而為人的原因。
南朝詩人劉孝威詩作中稱“蜃氣遠生樓,鮫人近潛織”,唐代劉禹錫也寫詩稱“市易雜鮫人,婚姻通木客”,皆以鮫人來指代海濱居民,因此鮫人為人而非魚的主張并非空穴來風(fēng)。鮫人作為有魚狀文身之人的統(tǒng)稱,其生計方式應(yīng)該類似于農(nóng)耕文明的分工。嶺南地區(qū)盛產(chǎn)珍珠,先秦典籍中即已記錄其珍珠之美,這必然是耕海活動的產(chǎn)品。因此,鮫人中,男子通過捕魚采珠謀生,女子的生產(chǎn)方式以紡織為主,這分別對應(yīng)了鮫人泣珠與織綃的本領(lǐng)。
然而,采珠與泣珠是如何聯(lián)系在一起的呢?除淚與珠形狀相似之外,我們也許可以從漢代流傳的“珠還合浦”故事中略窺端倪:
(孟)嘗后策孝廉,舉茂才,拜徐令。州郡表其能,遷合浦太守。郡不產(chǎn)谷實,而海出珠寶,與交阯比境,常通商販,貨糴糧食。先時宰守并多貪穢,詭人采求,不知紀極,珠遂漸徙于交阯郡界。于是行旅不至,人物無資,貧者餓死于道。嘗到官,革易前敝,求民病利。曾未逾歲,去珠復(fù)還,百姓皆反其業(yè),商貨流通,稱為神明。(《后漢書·循吏傳》)
秦漢以來,珍珠就作為嶺南地區(qū)的特產(chǎn)為貴族所追捧,具有特殊的價值:“粵故多珠,蚌、蛤、蠃生珠,鮫人慷慨以泣珠,鯨鯢目即明月珠。”據(jù)《雷州府志》記載,有漢一代,僅合浦郡就有上千珠民,當(dāng)?shù)匕傩战砸圆芍闉樯?,用珍珠向交趾郡換取糧食。在巨大的經(jīng)濟收益之下,官吏逼迫珠民大肆捕撈,使得合浦的珠蚌遷移至交趾,合浦郡民不聊生,百姓甚至因此餓死?!氨汤嗽鷾I,夜光能換幾餐炊”,《后漢書》中這段對太守孟嘗革除弊端、休養(yǎng)生息,使得合浦蚌珠重新繁榮的贊美與歌頌,也從側(cè)面反映了珠民艱辛的采珠生活。“一面哭泣,一面交珠”的情形也許就是鮫人泣珠的現(xiàn)實來源。
泣珠、織綃的雙重特質(zhì)
鮫人有重寶,無論是鮫珠還是鮫綃,都是世間罕見的寶物。鮫人的這些特質(zhì),在魏晉時期一經(jīng)定型,即進入文人墨客的視野,成為廣為流傳的文學(xué)敘事的一部分。雖說鮫人最開始為人所注意的,是其泣淚成珠的特質(zhì),但是,在唐代之前,泣珠并不為鮫人所獨有,而其最為人所知的象征是沾水不濕的鮫綃。
《太平御覽》引《博物志》載:“鮫人從水出,寓人家,積日賣絹。將去,從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滿盤,以與主人?!边@個故事的情節(jié)非常簡單,鮫人離海上岸之后,寄居在一戶人家,在此期間,以織布的方式維持生計,將要離開的時候,以淚化為的珠贈與收留她的人家。不過,泣淚成珠的情節(jié)在六朝志怪小說中并非鮫人故事所獨有,《藝文類聚》所引《搜神記》中記載了包括鮫人泣珠報恩故事在內(nèi)的大量鬼怪贈珠報恩故事:
隋侯行,見大蛇傷,救而治之。其后蛇銜珠以報之,徑盈寸,純白而夜光可燭堂,故歷世稱隋珠焉。
吳王夫差女名玉,死亡,童子韓重,至冢前哭祭之,女乃見形,將重入冢,遺徑寸明珠。
有玄鶴為弋人所射,窮而歸噲參,參收養(yǎng),療治瘡,瘡愈而放之,后鶴夜到門外,參執(zhí)燭視之,鶴雌雄雙至,各銜明珠以報參焉。
無論是大蛇、玄鶴還是夫差女之魂,都以“贈珠”表達謝意,這與漢魏時期的珠玉崇拜密切相關(guān)。在當(dāng)時的人看來,珠是生命的保護神。《山海經(jīng)·東山經(jīng)》記載“鱉魚,其狀如肺而有目,六足有珠,其味酸甘,食之無癘”,食用鱉魚六足之珠可以免遭瘟疫侵擾。東晉前秦王嘉《拾遺記》記錄憑霄雀銜的青砂珠,“服之不死,帶者身輕”,且“珠塵圓潔輕且明,有道服者得長生”。明珠令人長生的說法,使得“珠”成為異物報恩的重要媒介。
這一時期,鮫人區(qū)別于其他以珠報恩主體的特質(zhì)則是織絹。
六朝志怪小說集《述異記》中記載:“南海出鮫綃紗,泉先潛織。一名龍紗,其價百余金,以為服,入水不濡。南海有龍綃宮,泉先織綃之處,綃有白之如霜者?!边@里的“綃”即是絹的一種。魏晉之際,絹是平紋素絲織物的通稱。顏師古注《廣韻》“絹”字稱:“生白繒,似縑而疏者?!薄稄V雅》也稱:“綃,謂之絹?!苯嫼茉缇统霈F(xiàn)并被應(yīng)用于日常生活?!抖Y記·玉藻》中記載了貴族以輕綃罩于青裘豹袖之外的生活習(xí)慣。清代《釋繒》也記載:“竹孚俞薄而脆,亦名曰綃,綃為生絲,其脆薄亦也,卷綃之綃同?!苯嬕驗槲唇?jīng)脫膠,所以輕薄透明疏脆?!凹t綃縷中玉釧光”,隔著衣衫甚至都能看到手腕上的玉釧。《紅樓夢》九十二回中,馮紫英給賈政帶來四件“做得貢”的寶物,其中就有一種是鮫綃帳。這頂鮫綃帳是廣西同知近來引薦的洋貨,輕薄透亮,還能防蚊蟲,最后開價的時候,鮫綃帳要價五千銀。鮫綃之貴重可見一斑。
鮫人又是如何與善織聯(lián)系在一起的呢?據(jù)《山海經(jīng)》記載,在歐絲之野,有一女子跪據(jù)樹歐絲,郭璞贊注稱:“女子鮫人,體近蠶蚌。出珠匪甲,吐絲匪蛹?;鰺o方,物豈有種?!蓖瑫r,郭璞認為歐絲之野的女子是蠶類。歐絲之野的女子啖桑嘔絲,鮫人所擅長之鮫綃也是以生絲織成,二者有蠶與蚌的特質(zhì),卻又沒有其形態(tài),所以郭璞感嘆“物豈有種”。郭璞所贊是針對《山海圖》而言,將嘔絲女子與鮫人并論,在某種程度上為鮫人善織特質(zhì)提供了可能的解釋。
當(dāng)然,鮫人的善織特質(zhì)與當(dāng)時的社會背景密切相關(guān)。魏晉時期北方戰(zhàn)亂頻繁,士族南遷,帶動了江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絲織業(yè)生產(chǎn)在規(guī)模和技術(shù)上有顯著進步。《三國志·吳志·陸凱傳》中記載,當(dāng)時絲織業(yè)生產(chǎn)規(guī)模迅速擴大,“自昔先帝時,后宮列女,及諸織絡(luò),數(shù)不滿百……先帝崩后,幼、景在位,更改奢侈,不蹈先跡。伏聞織絡(luò)及諸徒坐,乃有千數(shù)”。短短三十年,宮廷織女?dāng)?shù)量的激增說明了當(dāng)時絲織業(yè)生產(chǎn)規(guī)模的擴大。鮫人“積日賣絹”,甚至有高超的織絹技能也不足為奇。唐代絲織業(yè)進一步發(fā)展,《新唐書·地理志》中記載了絹、綾、錦、羅等 25種品種大類,綃因其輕盈挺闊的特質(zhì),深受民眾喜愛,“鮫綃”也在這一時期成為詩文作品中頻繁出現(xiàn)的審美意象。
與此同時,鮫綃與泣珠進一步緊密結(jié)合,在報恩主題的基礎(chǔ)上不斷豐富拓展。唐代李頎《鮫人歌》在前代志怪小說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摹寫了鮫人的生活狀態(tài),贊美鮫人織綃不輟的品質(zhì):
鮫人潛織水底居,側(cè)身上下隨游魚。輕綃文彩不可識,夜夜澄波連月色。有時寄宿來城市,海島青冥無極已。泣珠報恩君莫辭,今年相見明年期。始知萬族無不有,百尺深泉架戶牖。鳥沒空山誰復(fù)望,一望云濤堪白首。
月色之下,海面上的波光粼粼是鮫人勤奮織綃引起的晃動。鮫綃織成之后,鮫人帶來城市中售賣,臨走之時,與人家約定明年再來,并泣以明珠報恩。在這里,鮫人織綃之地明確為水底,且織綃的過程會引起海水的晃動,鮫綃也因為鮫人潛居所織而具有了神奇的色彩。
《杜陽雜編》記載了唐代著名的奸相元載家中蕓輝堂的裝飾,最能表現(xiàn)其極盡奢侈之能事的即是鮫綃制成的紫綃帳和龍綃衣,其輕薄無礙,冬暖夏涼,且隱隱有紫氣透出。鮫綃柔美堅韌但世間難尋,于是詩人將此對照現(xiàn)實生活,將鮫人生活的清苦與鮫綃的珍貴作對比,以諷諫時事:
云供片段月供光,貧女寒機枉自忙。莫道不蠶能致此,海邊何事有扶桑。(吳融《鮫綃》)
鮫人獻微綃,曾祝沉豪牛。百祥奔盛明,古先莫能儔。(杜甫《奉同郭給事湯東靈湫作》)
與之一同進入詩歌描寫的也包括鮫珠:
客從南溟來,遺我泉客珠。珠中有隱字,欲辨不成書。緘之篋笥久,以俟公家須。開視化為血,哀今征斂無。(杜甫《客從》)
今朝欲泣泉客珠,及到盤中卻成血。(施肩吾《貧客吟》)
鮫綃、鮫珠被納入緣事而發(fā)的書寫模式中,詩中假借鮫人織綃、泣珠的傳說控訴統(tǒng)治階級的橫征暴斂。
雖然如此,泣珠報恩的書寫仍然在唐宋詩歌書寫中占據(jù)主流。李群玉《病起別主人》:
益愧千金少,情將一飯殊。恨無泉客淚,盡泣感恩珠。
全詩化用鮫人為賣綃而寓居人家的典故,在病愈初起之時表達對寓所主人的感激。作者滿腔謝意無法言表,恨不能化身鮫人,將淚水盡數(shù)化作珍珠以酬謝主人。方干路過古人之宅,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也說“舉目凄涼入破門,鮫人一飯尚知恩”,著意強調(diào)鮫人知恩圖報的特質(zhì)。
鮫人知恩圖報的敘事模式在《鮫奴》中達到高峰。這一作品情節(jié)生動,敘事完整。主人公景生由閩地返回茜涇,途中發(fā)現(xiàn)了鮫人。鮫人在水晶宮為瓊?cè)A三姑子織嫁衣,過程中因不小心損壞了九龍雙脊梭,被流放而無家可歸。他請求景生收留自己:“今漂泊無依,倘蒙收錄,恩銜沒齒。”景生因為正好缺少一位仆人,就帶鮫人一起回家了。但是鮫人“無所好,亦無所能。飯后赴池塘一浴,即蹲伏暗陬,不言不笑”。景生因為他遠離家鄉(xiāng),也不忍心驅(qū)遣他,于是二人相安無事。直到浴佛節(jié)時,景生對陶姓小姐一見鐘情,但陶母要他以萬顆明珠為聘。景生一時難以湊齊,憂思成疾,鮫人問病,感于景生之言而撫床大哭,淚落為珠。景生得珠而病愈。因珠未及數(shù),鮫人又提議登望海樓,望海思歸不得而痛哭,喟然曰:“滿目蒼涼,故家何在?”鮫人想念家鄉(xiāng)又開始哭起來,淚珠變成珍珠迸落下來,他哭到眼淚流盡才停止。景生湊齊了萬珠,迎娶陶姓小姐的愿望得以實現(xiàn),鮫人也回到了大海。
這個故事以鮫人善織能泣的特質(zhì)串聯(lián)始末,凸顯鮫人知恩圖報的品質(zhì),同時融入了當(dāng)時的時代特色。鮫人之所以上岸,是因為損壞織綃物什被流放,鮫人泣珠是因為情動于中而不能自已。鮫人所言“我輩笑啼,由中而發(fā),不似世途上機械者流,動以假面向人”,真情流露所以泣淚成珠,這也是這個故事的主旨所在。景生籌齊萬顆明珠登堂納聘之時,陶母亦說“君真癡于情者”,卻珠歸女,這也是對真情的提倡。鮫人、景生之真情可以說是對明清之際澆薄虛偽的世情風(fēng)俗的辛辣諷刺。
鮫人泣珠織綃報恩之書寫與人魚故事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面貌。《述異記》在記錄鮫人故事的同時,也提及“懶婦魚”,其不喜織績的特質(zhì)與鮫人相異。從唐代《洽聞記》開始,人魚故事重點強調(diào)其風(fēng)情與誘惑:
海人魚,東海有之,大者長五六尺,狀如人,眉目、口鼻、手爪、頭皆為美麗女子,無不具足。皮肉白如玉,無鱗,有細毛,五色輕軟,長一二寸。發(fā)如馬尾,長五六尺。陰形與丈夫女子無異,臨海鰥寡多取得,養(yǎng)之于池沼。交合之際,與人無異,亦不傷人。
北宋聶田在《祖異記》的一篇作品中也沿襲了海人魚的特點,強化了人魚的這一特性:“望見沙中有一婦人,紅裳雙袒,髻鬟紛亂,肘后微有紅鬣。查命水工以篙投于水中,勿令傷。婦人得水,偃仰,復(fù)身望查拜手,感戀而沒。……此人魚也。能與人奸處,水族人性也?!蹦纤巍额愓f》引《稽神錄》中則明確描述了人魚的外貌:“謝仲宣泛舟西江,見一婦人沒波中,腰以下乃魚也。”半人半魚的美人魚形象及其所暗含的風(fēng)情顯然與鮫人故事截然不同。雖然如此,鮫人故事還是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人魚形象的塑造。相傳造于宋代的人魚玉雕中,人魚左手托珠,這一圖像創(chuàng)意也許與鮫人特質(zhì)密不可分。
鮫人故事中的情感表達
如前文所述,鮫綃與鮫珠很可能是沿海部族男子耕海、女子織布這一生活生產(chǎn)方式的產(chǎn)物。但是,鮫人故事進入文學(xué)書寫,并與人魚故事、龍女故事融合后,其女性特質(zhì)被強化,月下、水邊、泣淚等文學(xué)意象與綃、珠緊密相連,鮫綃、鮫珠成為情感表達的主要寄托。
佛教自漢代傳入中國,經(jīng)由魏晉南北朝的發(fā)展逐漸本土化,在唐代傳播得更為廣泛。佛教通過說話、俗講、變文及大型的宗教活動,成為家喻戶曉的宗教信仰。中國作為農(nóng)業(yè)大國,自古就有對掌管人間風(fēng)雨的龍神的崇拜。佛經(jīng)中典型的龍王、龍女故事以及對海底富麗堂皇龍宮的描繪無疑會引得文人士大夫和百姓的遐想。龍宮藏有豐富的寶藏,鮫人生活在海邊,鮫人也被賦予了人倫因素并被納入水底龍宮的故事書寫。
唐代傳奇《蕭曠》敘述處士蕭曠與洛水神女甄后及織綃娘子在月下傳觴敘語的故事??椊嬆镒与m以織綃為名,但實為洛浦龍君之處女。織綃娘子與蕭曠辯龍,其后蕭曠“左瓊枝而右玉樹”“繾綣永夕,感暢冥懷”。織綃娘子與蕭曠分別之時,勸酒云:“織綃泉底少歡娛,更勸蕭郎盡酒壺。愁見玉琴彈別鶴,又將清淚滴真珠。”又以輕綃一匹贈之留念??椊嬆镒尤诤狭似榕c織綃的特質(zhì),顯然有鮫人的影子在其中,但也融入了人的情感特質(zhì)。一匹輕綃不僅是龍宮之寶,也是織綃娘子對與蕭曠遇合的留戀與不舍。值得注意的還有一點,此時洛神以明珠、翠羽贈予蕭曠,鮫人泣珠與善織似乎在與龍女故事的融合中開始分離,所泣之珠單純指淚珠。
鮫綃珍貴,尋常人很難大量擁有,兼之泣淚與拭淚動作上的連貫性,于是以小面積鮫綃所制成的手帕“鮫帕”便成為寄托情感之物。《全唐詩》中收有李節(jié)度使寵姬《書紅綃帕》詩,詩前有小傳敘述了以鮫帕為媒介,追求愛情與自由的故事:
李節(jié)度有寵姬。元夕,以紅綃帕裹詩擲于路,約得之者,來年此夕會于相藍后門?;伦訌埳弥?,如期而往,姬與生偕逃于吳。
李姓節(jié)度使的寵妾在鮫帕上以詩歌追求愛情,其詩曰:
囊裹真香誰見竊,鮫綃滴淚染成紅。殷勤遺下輕綃意,好與情郎懷袖中。金珠富貴吾家事,常渴佳期乃寂寥。偶用志誠求雅合,良媒未必勝紅綃。
綃之所以被染成紅色,是因為白綃空有富貴而沒有真情,故而以淚染成。如今期待情郎撿到手帕,有良緣遇合。此時,鮫帕作為愛情向往的承載工具,具有了愛情的意味。明代傳奇《鮫綃記》也以“鮫綃”作為定情信物貫穿故事始終。《紅樓夢》第三十四回中,寶玉挨打之后惦記黛玉,就命晴雯送了兩條舊手帕給黛玉,黛玉為寶玉深情所感動,題詩曰“尺幅鮫綃勞惠贈,叫人焉得不傷悲”,手帕成為聯(lián)結(jié)兩個人感情之物。
“鮫綃”入水不濡,所以詩文作品常用眼淚浸濕鮫綃渲染愛情的感傷意味。“淚痕紅浥鮫綃透”“鮫綃裛遍相思淚”“鮫綃淚滴鴛鴦冷”“熏香繡被心情懶,期信轉(zhuǎn)迢迢。記得來時倚畫橋。紅淚滿鮫綃”等,或表相思,或傳訣別,都與愛情的悲傷緊密相關(guān)。
這種感傷氛圍進一步擴大,使得鮫綃成為詩歌中營造感傷氛圍的意象之一。在這種情境之下,鮫人意象常與精衛(wèi)故事并列使用,“帝女飛銜石,鮫人賣淚綃”“龍宮月明光參差,精衛(wèi)銜石東飛時,鮫人織綃采藕絲”。精衛(wèi)相傳是炎帝的女兒,在東海戲水時不慎溺水而亡,化而為鳥。于是從西山銜石,希望能夠填平東海,使人免于水患。但東海何其大,精衛(wèi)僅憑自己是徒勞無功的,所以這個典故充滿了悲情色彩。精衛(wèi)填海與鮫人織綃連用,使得鮫人典故在愛情之外,也蒙上了悲情感傷的色彩。
鮫珠源自鮫人泣淚,天然就有清寥暗寂的氛圍?!坝炙契o人為客罷,迸淚成珠玉盤瀉”“江生魂黯黯,泉客淚涔涔”,這里的“鮫人”“泉客”并非實指鮫人,而是用以借指眼淚,渲染凄愴慘惻的傷感與悲痛。李商隱“滄海月明珠有淚”更是將這一特質(zhì)推向頂峰。黃天驥先生認為這一句化用“滄海遺珠”與“鮫人泣珠”兩個典故,以珠為媒介,表達自己才華不能見用而只能在蒼茫中暗自感傷的悲哀。
同時,鮫人因為遠離世俗生活,且與海洋、河流互動,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契合了文人士大夫?qū)﹄[逸生活的追慕。如孟浩然《登江中孤嶼贈白云先生王迥》:
悠悠清江水,水落沙嶼出。回潭石下深,綠筱岸傍密。鮫人潛不見,漁父歌自逸。憶與君別時,泛舟如昨日。夕陽開返照,中坐興非一。南望鹿門山,歸來恨如失。
這是詩人登島所見的場景:綠竹環(huán)繞江畔,漁父唱著悠然的號子,鮫人在水里嬉戲。面對這樣靜謐閑散的景象,作者回想起與王迥泛舟游水的快意與樂趣,與山水相依的清曠逍遙也躍然紙上。張署《贈韓退之》一詩直接將鮫人與鵬鳥對比,“鮫人遠泛漁舟水,鵬鳥閑飛露里天”。在古代詩歌中,有以鵬鳥喻奸佞的傳統(tǒng)。張署曾與韓愈一起諍諫君主,卻反遭彈劾,此詩即為謫守之時所作。韓愈《答張十一功曹》中也說“吟君詩罷看雙鬢,斗覺霜毛一半加”,對張署所言深有同感。在此詩中,張署以鮫人自喻,隨浪漂泊,既有“道不行,乘桴浮于?!钡淖猿?,也暗含著壯志難酬、懷舊傷時的悲愁激憤。這無疑豐富了鮫人暗含的感傷氛圍的文化內(nèi)涵。
綜上所述,鮫人故事的發(fā)展演變有兩條線索:一條是以鮫人為主人公的重寶報恩顯真情故事,另一條則是以鮫人之寶寄托情感的愛情故事。鮫人一不具有人魚風(fēng)情誘惑的特質(zhì),二缺少龍女故事穩(wěn)固的信仰基礎(chǔ),所以在中國神話的流傳譜系中稍顯薄弱,但其月夜泣珠、辛勤織綃的形象對中國詩歌審美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本文摘自《涅槃:中國神話的文學(xué)之路》,寧稼雨等編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24年8月,原文標題為《鮫人:織錦泣珠的至誠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