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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我常常感覺到自己的虛偽

“我常常感覺到自己的虛偽,感覺到自己的下流和無恥。這種焦慮感,總讓我考慮到這個世界上有沒有所謂絕對正確的東西。絕大部分的公共知識分子,不會有這種懷疑?!?/p>

梁文道:我常常感覺到自己的虛偽

昨天,Lens發(fā)布了段視頻,同事轉到朋友圈中,加了一句評論:帶你認識不一樣的梁文道。

是的,和道長接觸這么久,你仍然會發(fā)現自己無法完全“認識”他。

待人總是彬彬有禮的他,在理性、幽默的外表之下,總是深藏著一顆沉重的心,帶著強烈的道德焦慮,對自己的要求近乎嚴苛,每天只睡五六個鐘頭,閱讀五個小時。難怪竇文濤說,梁文道喜歡自虐。

帶有老派香港人氣質的他,看到這篇微信,會怎么說呢?或許是:“能不能別這么肉麻”;或許,他根本不會看自己的采訪。

“所謂做人,到底是為了什么?”

 

梁文道:我常常感覺到自己的虛偽

2008、2009年的時候,我那時做人的狀況很危險,變得不像自己原來想的樣子。忽然之間發(fā)現自己成了一個名人,去哪里都被一圈人圍著。

有一次在一個小縣城做活動。當地找了5個保鏢圍著我。我只是過一小段路,5個人圍一個圓圈把我圍住,路上的人都在看我:“這個人是怎么了,被警察抓了嗎?”

我很怕自己習慣了。習慣去哪里人家都要給你一個很好的對待,坐頭等艙飛來飛去,那樣的感覺并不好。

于是,我就開始重新問自己:“該怎么辦?”“我要做個什么樣的人?”……這樣再問下去就是:“做人的意思到底在哪里”。

我從小學六年級開始就在想:“人生的意義是什么?”大概上初一的時候,就很自覺地知道自己要念哲學。

我念了二十多年的哲學,但2008年、2009年左右,遇到那個問題、想要解決的時候,我?guī)缀跻簧砝浜沟匕l(fā)現:我讀了很多理論,學懂了很多思考的方法,但是我已經忘了,我原來是想知道人活著是為什么。

“老香港的魅力,減弱了”

 

梁文道:我常常感覺到自己的虛偽

香港給我的魅力是:這個地方沒有人關心你是誰。

它太功利,太實際,功利到一個程度,乃至于它不在乎你是什么種族、膚色、國籍,什么身份認同。

“你這份工作做好沒有?”“你賺了多少錢?”

它不會去說,“你是不是個漢奸?”這兒沒人管這個問題。

香港是老外來了覺得自己沒必要學廣東話和普通話,他說英語就好。香港人也覺得我們跟你談英語就行。為什么?因為香港人首先考慮的是哪一種更方便。 

梁文道:我常常感覺到自己的虛偽

香港人當然有一種很寬闊的中國人的身份認同,但是又跟兩岸所見到的那種認同是不同的。

這個認同更多的是一種感情上的、文化上的東西。

比如說,香港的影視產業(yè),從李小龍的年代開始,到徐克版本的黃飛鴻,到后來的葉問,貫穿香港功夫片的,尤其是涉及清末民初那段歷史的,永遠不變的主題就是英雄人物打老外。一種很原始的、赤裸的民族感情,但又不是現代國家所要求的國民身份認同,而是一種更俗世的、更傳統(tǒng)華人社會的情感。

《十月圍城》就很有趣地呈現了香港人的世界觀:孫中山來香港了,清朝派人要來刺殺他,香港一幫人要保護他,為什么?是因為認為他是個了不起的革命英雄嗎?不,為的是今天保護他的那個人是我哥們兒。

又比如《明月幾時有》,那些人不是天天到晚喊著口號,“為了國家存亡,”不!是“為了我女兒?!?/p>

這是一種那么傳統(tǒng)的、地道的、香港式、或者南洋華人式的民間感情。它是透過家庭倫理,在中國儒家倫理式的秩序下面產生的一套東西。

但當年吸引我的那個老香港的魅力,減弱了。 

梁文道:我常常感覺到自己的虛偽

“香港沒有‘都懂的’這回事”

老香港的生活氛圍對我很重要。那是一個我心目中過度浪漫化的、曾經存在過的南方中國。

香港很多地方我都很喜歡。尤其晚上,燈是藍色的,冰冰冷冷的藍色,你會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很科幻的城市。

然后一轉眼,到鰂魚涌那邊,或是過海到深水埗那邊,又是很凌亂的狀態(tài),就像電影《攻殼機動隊》。

為什么《銀翼殺手》那種電影以香港為藍圖,因為香港是這樣一個地方:你覺得它處在未來某個時空,但是又非常古老,充滿了各種的妖孽,你不知道背后一個轉角會冒出一個什么樣的怪人……

我們常常說香港人比較講秩序,守規(guī)矩,不只是因為英國的管制,而是因為這個社會真的需要這樣的秩序。

當這么多不同的人、不同的信仰、不同的生活方式,共同活在一起的時候,你必須要有一套共存的法則,這個法則使得所有人都不干涉所有人,所有人都不用理任何其他人地活著。

在內地,很多事情能夠透過不言自明的潛規(guī)則解決,是因為社會比較同質化,“大家都懂的”。

但香港沒有“都懂的”這回事,因為我們很難有默契,因為每個人都不一樣,所以你必須要有紙面的東西,清清楚楚。

“它需要你在自己身上做點什么”

我是太流動的一個人了,每年有三分之二在飯店度過,每個星期都坐飛機。當你生活這么漂泊不定的時候,你需要有些別的東西定住自己,那個東西就是我給自己的紀律,是我生活的重心。

 

梁文道:我常常感覺到自己的虛偽

我喜歡住酒店。把別的東西都拿掉。

我讓自己隔一段時間就要去短期出家或者禪修,那是一個跟我生活劇烈變異的狀態(tài)。不能讀書,不能說話,不跟外界有任何的溝通,甚至時鐘、手機都要拿掉,你對自己失去了任何的掌控。所有的時間都是聽敲鐘來定。鐘不在你那兒,是人家在敲。你專心一意地在你的修行上面。

每次回到日常生活,都會有種很強烈的距離感,覺得自己在做的這些事都不是真的,都是可有可無的。

我覺得修行最主要學的就是怎么樣繼續(xù)保留這個感覺:就是每天在做事,但同時覺得這都不是真的,不是必然的、必要的。

所謂做人到底是為了什么,不是一個字面上給你答案就能夠解決的問題。

它需要你在自己身上做點什么來體會、得到、產生一種感悟。

我就發(fā)現:我應該在“人”上頭做點功夫,透過對自我的、生活的、心靈的、乃至于身體的鍛煉,讓自己產生出某種狀態(tài),然后一路發(fā)展下去。

“我常常處于良心不安的狀態(tài)下”

我很討厭回頭看自己。在我看來,這就像一個人老照鏡子一樣。很變態(tài)。

我討厭一切讓我聯想到很自戀的東西。你寫過的東西,你做過的東西,它有那么重要嗎?它并沒有那么重要,它譬如蜉蝣。

但是我現在也在反省,這么討厭自戀,恰恰就是因為我把自己看得很重。

我是年紀越大,越有強烈的道德焦慮。

我常常感覺到自己的虛偽,感覺到自己的下流和無恥。

這種焦慮感,總讓我考慮到這個世界上有沒有所謂絕對正確的東西。

絕大部分的公共知識分子,不會有這種懷疑。

我覺得公知讓人受不了的地方就是:他憑什么覺得對什么事情都能說上一番話,他憑什么覺得自己對什么事情都有立場,而公眾又為什么認為你既然身為一個作家、身為一個知識分子、一個讀書人,你就該對很多事情都要有立場,憑什么?

我不太喜歡讓人情緒太激烈的東西。我對一切煽情的東西都比較有保留,而且是越來越有距離。

在我看來,今天的中國社會是大家都在尋求被感動。這個讓我很受不了,包括一些很有名的語句,比如說:“總有一種力量叫我們淚流滿面”,我很討厭這些話。我為什么要淚流滿面?為什么總有一種力量讓我淚流滿面?能不能沒有?我不知道為什么今天的中國人那么想要被感動。

兩岸很像,都很濫情,都喜歡很夸張的語言。

 

梁文道:我常常感覺到自己的虛偽

比如說我出席最多的活動,就是所謂的演講、座談。每次這種活動開場之前,主持人、司儀在臺上講的話都很像,都會說:“今天,我們很榮幸地請到梁文道老師,接下來我們請他為我們帶來一場思想的盛宴?!?/p>

我現在都已經肉麻了,習慣了。但當初聽到這些話,我雞皮疙瘩都要起來。我講都還沒講,你怎么知道這是思想的盛宴?也許我給的是毒藥呢?我很怕種種這些夸張、浮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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