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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樂于成為博爾赫斯的盜版

《安南想象:交趾地方的奇跡、異物、幽靈和古恠》(以下簡稱《安南想象》)原計劃在四年前出版。大致上是作者拖沓的緣故,捂著書稿不肯放手。

《安南想象:交趾地方的奇跡、異物、幽靈和古恠》(以下簡稱《安南想象》)原計劃在四年前出版。大致上是作者拖沓的緣故,捂著書稿不肯放手。其實書中這些小說多年以前早已寫完,但我還在等待它們的一個同伴,我太固執(zhí)于本書要出現(xiàn)一個完整的數(shù)字:三十。也就是說,我希望《安南想象》(以下簡稱《想象》)由三十篇小說——我個人把它們視為(無論哪個意義上的)“小說”——來構(gòu)成,一個也不能少。

我設(shè)想,就像司馬遷《史記》中的三十世家,少了一篇,就不是完璧了。三十又可以寫作“卅”或者“£”,老子有所謂“車三十幅,運行無窮”之說,它是一個體制悠久的固有結(jié)構(gòu),基于確切不變的數(shù)值,卻通往變化無窮的未來。

《安南想象: 交趾地方的奇跡、異物、幽靈和古怪》,朱琺著,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2024年5月


更顯而易見并普泛使用的,三十,以及三十一,天下公約,是一個月的天數(shù)(至于二十九,只是閏月,四年才有機會出現(xiàn)一次),考慮到歷法的原理、派別及其歷史,必須要說,這是一次月相變化的周期及其羨余——須知:羨余才是文學性的,有如《一千零一夜》和《一萬一千鞭》——它反復(fù)演示空間影像如何完美騰挪于時間長河之中,是最古老的動圖,是普羅米修斯和西西弗斯的先賢(我們的祖先把那個苦在天上的人叫作吳剛)。它亦不斷簡化,抬頭即見,是人所共知的變幻循環(huán)符號。自古而今,它成了無數(shù)詩人和小說家最趁手的道具,用以想象不在場的故鄉(xiāng)、緬懷死亡的愛情,或難以企及的愛情、陰謀與人心。請依次參見李太白的詩、張平子的《靈憲》片斷、意大洛·卡爾維諾的《宇宙奇趣·月亮的距離》、《西游記》、不止一部的儒勒·凡爾納科幻小說、威廉·巴特勒·葉芝的《幻象》。

而我最為看重的,還有一層落實到漢字上的意味:依照古人的觀念,三十年為一世,見諸《說文解字》。這個“世”寫作它的異體字“卋”或者“£”“丗”,就一目了然了。由此,一世之數(shù)字面上肉眼可辨地等于十與廿,或十與十與十的彼此加持、情投意合,而不是廿七,是三十。正因為如此,陶淵明才詠嘆道:“誤入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庇腥丝紦?jù),其實他在宦途中也就待了十三年。但非得寫成三十不可,這樣,句子才不再是自供狀,不限是史,而是詩。而我私心希望,本書也是一次關(guān)于“創(chuàng)卋”微不足道的努力,而不只是饾饤的麇集、故紙的翻刻,不滿足于他方獵奇的爬梳,不愿意充當志恠趣味的沖泡咀嚼。為此,我在書中把大家習用的“怪”都別有居心地寫成了它的異體字:“恠”,心之所在,識者鑒之。

但是多年以來我一再提到過:小說家言,不可當真。一旦,一個人染上了寫小說的惡習之后,他可能會以反復(fù)逸出紀實的邊界為樂,積重難返,怙頑不悛,無差別地釋放著虛構(gòu)的氣息。甚至,這并非他能控制得了的。常有一派觀點,被若干體驗慫恿著,認為:所謂作者可能是文學之神的傳聲筒,(所謂靈感也可能只是個人間過路的妖魅來戲耍一通?)所謂創(chuàng)作乃是被附體,如此等等。以前我不大以為然,但馬齒徒長之后,覺得此說大有文章可做……所以,以上各段,讀者諸君姑妄聽之(觀止),不妨一笑了之。不過,以下倒是會涉及更多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實,或許更值得把信任留在這幾頁上:

大家如果翻到目錄頁耐心數(shù)一數(shù),就會發(fā)覺最后關(guān)頭我放棄了《想象》篇什的執(zhí)念——原本我有不止一次機會可以更輕易地湊齊這個整數(shù)。這牽涉到這些篇什的由來及寫作時間。大致上,我自二〇〇八年之前到二〇一四、二〇一五年間,陸續(xù)寫下了它們(我記得在書中可能原本提到過,那些年是我的“候鳥時期”,頻繁往來于中國安南之間,我還很得意地引用過王爾德《快樂王子》中的話。但可能在某一次修訂時,出自于現(xiàn)今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些顧慮,也因為候鳥不太容易成精,遂刪去了更多的表述,總之,剛才翻一遍沒有找到),尤其是在七八年前,集中寫了一批。當時豆瓣網(wǎng)嘗試做付費的“豆瓣閱讀”,我就以這個名目申請了專欄,每兩周貼一次,把舊稿一篇篇發(fā)上去,又草草寫了一些新稿湊數(shù),依約完成了三十篇就擱了筆。

但當初專欄的篇目與本書有些差別:這次,作者毫不猶豫地拿掉了并不具象的《中國通》一篇,又補了如今的末篇《指南車》。該篇寫于豆瓣專欄完結(jié)的兩年之后,原屬于另一個叫《神恠交通志》的系列,拷貝到這里來,一取其能動,我想把它視作一個跋,一個通向南方又通向下一本書的標志;一取其能靜(止于文獻之中,數(shù)以千年計):希望它暫時做一塊墊腳石或者一個壓軸之物。但是,在《指南車》上做了加法之后,我忍不住又做了一次減法,可詳見書中《檳榔女》一篇,那里有幾段不在書尾的“后記”——譯后記。再后來,我在不同時候又嘗試著寫過若干篇什,譬如:《尿婆》《犀》《鹿魚的腳》《癡龍》,等等。有的還沒有寫完,幽靈古恠就遁了,只好懸置起來,等待下一次的降神時刻;有的寫著寫著開始肆意生長,呈現(xiàn)出不同于這一批小說所顯現(xiàn)的某種統(tǒng)一的風尚(當然要避免使用“風格”一詞);有的中途投奔其他專題去了,譬如去了《妖亂志·神恠交通志》那兒;有的堅決要求單干,作者攔也攔不住……總之,最終沒有一篇成功加盟于此。

與豆瓣閱讀的合約三年到期之后,我未再續(xù)約,就此專欄下架,我記得這約是二〇一八年的事。之后至今,我就一直在緩慢地修訂先前的篇什,當年讀到過豆瓣專欄版本的讀者友人想必會注意到從形式到內(nèi)容的加成。字數(shù)上說,最初映現(xiàn)在屏幕上的版本,每篇大多都在兩三千字之間;而現(xiàn)在留在紙面上所呈現(xiàn)的少則近五千,多則近萬字。此外,當然還有雙行夾注的格式,常見于古典文獻,新用于小說;圖片也大都是這次修訂增補的,尤其是每篇結(jié)束之后頁面中下方的小圖。《想象》在二〇一五年時還像一個幼童,到了而今二〇二二年,我想,“象”是總算要初長成了。

值得交代的是,本書三十張篇末小圖,悉數(shù)采自一百年前安南出版的某一期《南風》雜志,書中敘事者不止一次提到了這份三語并行的刊物。直到前不久,我還沒有下定決心,是否要在書前放置一篇自序。因為就像上一長段所示,它既是初版前言,又仿佛是在寫一篇再版說明。這不免令人躊躇,套用書中敘事者們慣于拿捏的腔調(diào):因為這是文獻學角度的曖昧,我尚缺乏足夠的經(jīng)驗。更何況,我早在書中埋伏下未必在最后的后記和不在書前的敘(序)錄,首篇更是做了一系列特別的安排,這一切都使得本文顯得多余。但最終我被自己說服:這些圖片的來歷需要有一句交代,不擱在這里,放哪兒都不大合適。

以我二十多年浸淫安南舊籍和中國故紙堆的經(jīng)驗,粗暴地說,攢集這些圖片毫不復(fù)雜,有如探囊取物,手到擒來。各條雙行夾注也是輕車熟路,水到渠成。近幾年我的修訂工作,之所以緩慢,真正的原因還是在于:我反復(fù)推敲,如何把一批十來年前的文本打撈到當下來。這固然看似彈指一揮間,但不論于個人史還是時代的變遷,都有一點沉船出水的意味。

于我自己而言,要挽救早年的輕率,如果不打補丁,以及補丁上摞補丁,構(gòu)成一種故意造作的滄桑感的話,這三十個短篇無疑是要擲諸名為“悔”與“少作”的字簍的。當年既然少作,如今(補)做的就只能更多,一遍又一遍,連稍作改動都不夠放心,非得架屋疊床,方可拯救這些字紙不被時光淹沒。

除了敝帚自珍的動機,我想,更重要的理由可能還在于,這些小說以某個虛構(gòu)過的古老記載為題,或者利用古舊文獻再虛構(gòu);其素材的品性,要求敘事者標上不斷更新的時間痕跡。那些被我引用的文字在歷史上就是自帶著多個跌宕的年號來到我面前的。最初,它們應(yīng)該是初抵南方的北方人所記錄下來的好奇心雜錄,要么是受中原文化熏陶的嶺南人士反哺給漢文的認同感筆記——當時它們就被撥歸為中國古典文獻目錄學范疇中的“小說”一類了,作為意象式的安南時光切片。

我一再表達過文獻學上永恒的遺憾(這也是文獻學的立身之本):那些最初的書,我們現(xiàn)在往往都無緣見識,譬如我在書中反復(fù)引用的楊孚《異物志》。后人之所以能夠順藤而稍稍有所作為、持續(xù)想象,還有機會探身進入古代安南那個奇跡異物世界,是因為又有像從《水經(jīng)注》《文選注》到《太平御覽》《本草綱目》這樣的文獻學文本以及類書匯編種種。早就有一大批古代的小說家頂著博物學者的名義,孜孜于無責任的轉(zhuǎn)述與拼貼,出于書或書寫的體例考慮,他們制造了不同的引文屑粒,那些更古舊的書在他們書寫過程中紛紛破繭化蝶。當更古老的文獻佚亡之后,這些前人稱之為“吉光片羽”的存在,也就是古老時間的碎片,于是猶自發(fā)著微暗的光。

更接近我們的若干代學者與作者,自宋代的王應(yīng)麟、元代的陶宗儀到清代的馬國翰等等,又曾做過新的事:把光的碎片再從歷代引用者那里翻檢出來,盡可能重新拼合到一起,與其說破鏡重圓,不如比附以今日之拼圖游戲,人稱之為“輯佚”或者“鉤沉”。其中最迷人的成果,我想莫過于魯迅的《古小說鉤沉》,這令我在三十年時間里一直覺得“鉤沉”一詞遠勝于“輯佚”二字(二十多年前我在接觸安南古代文獻之前,先在導(dǎo)師指導(dǎo)下參與過一項叫《古樂書鉤沉》的工作),這兩年看法才稍稍改變。《古小說鉤沉》無疑是《故事新編》(它與《野草》才是魯迅最好的文本)的基礎(chǔ)。

本書也想踏上,從《古小說鉤沉》到《故事新編》的文字小徑。但與魯迅處理的題材不同,交趾地方的幽靈古恠更為博雜,幾番嘗試與碰壁,爾后我只希望能悍然將它們生硬地連接成一個個赫咺的文本,集結(jié)于斯。因此,我時常想起魯迅研究過的嵇康,這位竹林中的高士除了作詩、飲酒、操縵、談玄之外,還時常打鐵。本書近三四年來的修訂與成長,意在把多個時間層錘合在一個及一批文本中,我自以為“打鐵”是最恰當?shù)念惐?。在此基礎(chǔ)上,材料的重出、情節(jié)的互見、篇目彼此征引、文字疊影重重,都可以被暗暗說通。如果再要別求喻體,我還愿意套用美術(shù)的概念,稱之為“筆觸”。因為其中也折疊了更具個人情緒的部分,來自小說主人公們的經(jīng)驗,包括但不限于懊惱、慚愧、緬懷、自嘲、惘然等等,一如打鐵時有火,有風,有汗,有嘯歌,有友朋,有廣陵散,竹林都散成寫滿墨字的簡策。

必須承認,究其名目,《安南想象:交趾地方的奇跡、異物、幽靈和古恠》隱然要對標一個更豐厚博大的目標:即使不能成為一網(wǎng)打盡式的全集,也應(yīng)該盡可能窮搜冥討,正如傅斯年所謂“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所以三十之數(shù),與其說是過于嚴苛的刪汰,不若講,是作者不曾竭澤而漁。叮叮當當敲幾塊銅鐵,難道不是偷懶么?恐怕本書不免于這樣的譏責,要被稱說名不符實、德不配位吧?想想說得也沒錯,因為安南密林中的纏繞、濕熱與繁復(fù),不妨可以視為三千年來在理性與文明狙擊下(同時也有野蠻與殘暴),一路撤退逃竄的某些新巢。那里作為故事與傳奇的淵藪,那里的人自詡龍子仙孫,陌生的氣息密集著種種不經(jīng)的現(xiàn)實;自是恠力與亂神的所在,一直召喚種種充滿欲望的視線。那里的奇異精恠豈止六掌之數(shù)呢?我們以往不夠了解,除了它們消隱漸久,更主要的原因是從未正視過那些妄想與狂言吧。

不過,請容許我在書前自辯兩點:其一,《安南想象》既是要表達安南作為主體所能施展的想象,更是對安南的想象。后者溯及過往,正如上文所及,無疑是好奇、物化、偏見、謬誤的混合物。而本書恰恰試圖從這些古老記錄中重新生發(fā)(這與我的前一本小說集《安南恠譚》是相反的,那本書里我規(guī)定自己主要使用安南古代文獻)——而客位的材料及名目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多,盡管漢文文獻汗牛充棟。其二,本文一開頭就不諱言,我的主要行動就在于反復(fù)選擇(除了篇目的數(shù)量,當然還把時間花在挑揀具體的字詞上,所謂“尋章摘句老雕蟲”)。盡管“全集”乃至“宇宙之書”也一直是我狂妄的夢想,但如同魯迅《故事新編》,以及博爾赫斯《想象的動物》(El Libro de los Seres Imaginarios)的處境,作者總是會傾向于在篇目與文字數(shù)量上遵守更簡約克制的規(guī)范,以至于書名與內(nèi)容之間暴露出曹雪芹或卡夫卡曾有的狀況,即一本書可以存在更多看不見的部分,一些宣稱刊落,一些報告亡佚,一些佯作爛尾,一些判為腰斬,由此,在封底之后,作者鞭長莫及之處方是真正的結(jié)局。況且,從文體到物種,還存在著一條相似的更高法則,不論是作為小說的故事,還是作為奇跡的異物、作為幽靈的古恠,歷來都是不同層次上被甄別抉剔的結(jié)果。

我已經(jīng)提到了博爾赫斯《想象的動物》。以上,以及以下所有頁面上的文字皆可視為向此書的致敬之詞。我已經(jīng)早早養(yǎng)成一種習慣,樂意讓我寫下的每一本書都匍匐在早已存在的一種或多種高不可攀的文獻跟前。在某種程度上,這是學術(shù)傳統(tǒng)中參考書目的變形,但我更情愿將其視為中西傳奇共有的一種武將登場格式:“拈弓搭箭,立于船尾,大叫曰:‘吾乃常山趙子龍也!’”“攔住去路,大叫:‘認得常山趙子龍否?’”“‘我是,’金屬般的聲音從關(guān)閉著的頭盔里傳出,好像不是喉嚨而是盔甲片在顫動,飄蕩起輕輕的回聲,‘戈爾本特拉茨和敘拉的圭爾迪韋爾尼和阿爾特里家族的阿季盧爾?!ぐDへ悹柼乩实现Z,上塞林皮亞和非斯的騎士!’”戈爾本特拉茨和敘拉我不熟;常山,即北岳恒山,漢代避文帝劉恒諱,故名。道說故鄉(xiāng),是漢語中所說的“氏”,交代地緣關(guān)系。報上家族,是展現(xiàn)血緣關(guān)系,類同于漢語中的“姓”,姓氏其實也不必強作區(qū)分,都是英雄出處,不論是排行字還是郡望,或者在異文化中的父子連名、父名母名種種,都一下子使得一個人有跡可循,處在譜牒化的線索之中。

對一本書而言,作者姓甚名誰可能沒有大家想象得那么重要,但常常被忽視的是,事實上書也有書的家族樹,自有其前輩與后裔。有的作者熱衷于制造書的姊妹兄弟,然后像骨殖那樣將它們橫倒堆垛,用以測量自己的身高;但也有的作者一心亂點鴛鴦譜,嘗試育種、雜交、扦插與嫁接。文獻學者有一門功夫叫“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清章學誠語),用現(xiàn)代的經(jīng)驗來說,庶幾是基因排序、親子鑒定的神乎其技。

況且,讓書自報家門,“我是那部《誰誰誰》不成器的過房耳孫”,無疑可以大幅增加一廂情愿的恥感,而不必有扯虎皮作大旗的幻覺,這樣,書稿會來敲作者腦袋:醒醒啊,為了不給那《誰誰誰》蒙羞,也為了你自己,別讓你顯得大言炎炎,落下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撒謊精惡名,起來,請克制厭倦感,不憚瑣碎,再多改上我一通吧……

上一本書付梓之后,我有幸看到了一條寶貴的批評:“你不是博爾赫斯。請不要像他那樣寫?!蔽液芨兄x這位讀者的直率,但腹誹他可能不會理解我的宏愿:我素將西漢揚雄視為偶像,就是那位《陋室銘》中提到的“西蜀子云亭”主人,口吃,所以善寫。甚至,我在《〈朱琺傳:倒敘體第一人稱中國通史〉前言》中還擅自將他認作我的隔世前身。我希望此生能像揚雄一樣,成為一名模仿藝術(shù)家。班固《漢書·揚雄傳》總結(jié)揚雄一生的行為,說他“實好古而樂道”,“以為經(jīng)莫大于《易》,故作《太玄》;傳莫大于《論語》,作《法言》;史篇莫善于《倉頡》,作《訓(xùn)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賦莫深于《離騷》,《反》而《廣》之;辭莫麗于相如,作《四賦》。皆斟酌其本,相與放依而馳騁云。用心于內(nèi),不求于外,于時人皆曶之?!睍鳎傅氖禽p忽。時過境遷,后世當然有所不同。但揚雄身后,世界上已經(jīng)又有了那么多經(jīng)典。

所以我會恬不知各種負面情緒地招供說:自己樂于成為博爾赫斯(或其他前賢)的盜版,或者樂于成為博爾赫斯(或其他前賢)的延長線(而不得),或者急欲做博爾赫斯(或其他前賢)的譯者、研究者也行啊。事實上,任何盜版都是對正版的曲意維護——為此,它們不惜傷害自己以及作者。事實上,我不可能真的很像博爾赫斯,即使我已經(jīng)很努力地讓我的家族到我為止也三代高度近視了,我還在繼續(xù)努力地沉浸在五色之中,而不屑于五味,從不自卑自己五音不全;但是,我與博爾赫斯分屬于不同的文獻學傳統(tǒng),在本文的最后,我會重申這一點。

事實上,二十年前,我與我的一位勃勃有生機的朋友都將博爾赫斯戲稱為是小說之神的名諱(新查了一下《漢語大詞典》,“赫斯”是個形容詞,指天子的威武奮發(fā),出自《詩經(jīng)·大雅·皇矣》,屢用于《魏志》《晉書》《唐書》等正史)。事實上,我還考慮過要不要把自己的出生年份改小十歲,改到一九八七年,這樣就可以自詡是博翁(他一八九九年八月二十四日來到人間,一九八六年六月十四日永別地球)的轉(zhuǎn)世靈童了;但這個把戲,得有一大批人理解我,專心替我遮掩,誠心幫我篡改……可行性不強,識破率太高,還會有無法早早退休的后遺癥,只好悻悻然作罷。

事實上,誰也不是J. L. 博爾赫斯,除了博爾赫斯和博爾赫斯筆下的兩個博爾赫斯。對于漢語讀者與作者來說,博爾赫斯可能早已不再神秘,多年以前,甚至已經(jīng)有位同行朋友當面跟我說,你不知道么,博已經(jīng)out了。她吐著煙圈,我從她當時的口氣、鼻翼上的輕微變化以及上下游語境的水文狀況,瞬間判斷出我的這位友人不是在說類似競技或者時尚的術(shù)語,而帶有表述舊情人已經(jīng)年長色衰或者油膩發(fā)福肌肉松弛……時的厭倦感??捎谖叶?,在沒來得及讀完多少博爾赫斯一生讀過的書的時候,博爾赫斯始終不曾祛魅。而他撰寫的著作中尤為神秘的,是迄今為止都不曾有全本簡體中文版的《想象的動物》(繁體中文已經(jīng)有了兩個)。多年以前我寫過如下一段話,這兩天在一個偏僻的文件夾里翻找出來,頗能感觸:當時年少無煩惱有力量的感覺真好啊——真敢說啊。

向博爾赫斯《想象的動物》致敬。先于博爾赫斯的偉大作者,只要為他所知,皆會被《想象的動物》致敬;晚于博爾赫斯的野心作者都應(yīng)該向它致敬。小說作為對造物主的僭越,小說作者都宜有義務(wù)與責任,在想象動物的領(lǐng)域有所成就。這件事史不絕書,最初的智者們都心領(lǐng)神會:諸如,老子之大象(“大象無形”),孔子之麒麟(作為文獻學的開創(chuàng)者,孔子的造物又豈止一端。子不語恠力亂神,他打著這樣的幌子,把自己作為一個偉大的小說家兼最重要的博物學者的身份暗暗埋藏起來,至今少有人知。此外,孔子本人也可能是鳳,而老子又被孔子認作神龍),莊子之鯤鵬(莊子或許就是鯤鵬?當然,更有可能是蝴蝶,或同時是蝴蝶)……正如有了《三國演義》,為所有歷史演義開路也封住了天花板;《想象的動物》也正是之后同類著作難以逾越的典范之作……(以下殘缺)

自從有了鄭板橋治“徐青藤門下走狗”印之后,漢語中“走狗”一詞煥然一新,可與孔子“累累若喪家之犬”遙相呼應(yīng)。大致上,因此我也不憚于未來接到這樣的意見:《安南想象》之于《想象的動物》,畫虎不成反類犬。要知道,在門下走狗的邏輯中,這無疑是一條贊語,此外也是一個實情:讀者諸君接下來并不會在本書中看到虎的專題。

但交趾地方的奇跡、異物、幽靈和古恠中決非沒有虎一席之地,恰恰相反,它曾經(jīng)高頻出沒于南海西岸的熱帶雨林中,與所有古恠的幽靈和異物的奇跡都有交集,可謂其中最重要的一種。(安南明屬時期有位詩人李子構(gòu),解釋這個現(xiàn)象時說是:“鯤鵬辭北溟,越地變龍虎?!变浻诖耍膫湟徽f)大家也可以將《虎》視作本書最終缺失的那個第三十篇,(博爾赫斯《沙之書》一集中有一篇叫《三十教派》的小說,文中提及:“教派的名稱引起種種猜測。有的說三十表示信徒減至的人數(shù),那固然可笑,但有預(yù)言的味道,因為由于其邪惡的教義,教派注定是要消亡的。另一種猜測說挪亞方舟的高度是三十肘,名稱由此而來;還有一種說法歪曲了天文學,說三十是陰歷月份的天數(shù);也有人說三十是救世主受洗時的年紀;再有人說紅塵做的亞當成為活人時也是三十歲。這些說法統(tǒng)統(tǒng)沒有根據(jù)。更匪夷所思的是把它牽扯到三十個神道或者神位的總目,其中一個是長著公雞腦袋、人臂和人身、蜷曲蛇尾的阿布拉哈斯?!币姟恫柡账谷盒≌f卷》,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425頁)不過,對我來說,真相只有一個:博爾赫斯已經(jīng)在《想象的動物》中寫過安南的老虎了,并且,正是該書專寫安南想象動物的唯一一篇。

博神虎文在上頭,因此,我必須“道不得”。但既然博爾赫斯與我都認為,虎是首要與至關(guān)重要的安南想象動物,《安南想象》又豈容回避呢?我思來想去,兩全之法還是把《想象的動物·安南之虎》請來,放在正文之前、序文壓軸的位置上。

不宜回避的是,博爾赫斯不通漢文,他對安南及中國想象動物的了解顯然來自耳食(我忍不住想,不知他有沒有嘗試過“鼻飲”,多年以前我勇敢過,失敗了)。想象正是因為與現(xiàn)實之間的偏差(我曾經(jīng)完全一知半解地把它比附成宇宙學上的“紅移”),才熠熠而有光彩吧。

不過,即使博爾赫斯最終還是閃爍其詞,把結(jié)尾漂移去了馬來半島和印度斯坦,但開頭地方他提到的“赤虎司南”“位于地圖頂上”之說,是合乎遠東圖像學或者說地圖學事實的,那指的是漢文化圈的古代制圖傳統(tǒng),與西洋和現(xiàn)代地圖的規(guī)則相悖,不是上北下南,而是上南下北,與現(xiàn)代天圖方向一致,此處宜加以注明。

博爾赫斯文中還提到一句,這(安南的)俗信有著中國的源頭。俗信一詞,原文作superstición,常被直接翻作迷信。不只是俗信,安南最重要的河流,紅河(古稱珥江)和湄公河的源頭皆在中國境內(nèi),一稱元江,一即瀾滄江。

博爾赫斯不止一次提到了五只老虎(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唱《五只老虎之歌》,我不會,只會唱《五只松鼠》以及《兩只老虎》),我疑心這史源或許在《五虎平南演義》上,這是一部清代小說,又稱《狄青后傳》,寫的是狄青率軍平定儂智高的史事。

此外,博爾赫斯在《安南之虎》一篇中準確地提到了老子與老虎的關(guān)系。沒錯,老子就是那位又叫李耳、又名老聃、又叫太上老君的中國古代思想家兼神靈。歷史上,東漢末年興起的道教自說自話把道家接管了過來,將其神化,漸漸還出現(xiàn)了“老子一氣化三清”的說法。而博爾赫斯不會想到,早在道教出現(xiàn)之前,西漢末年揚雄在史上最早的方言學著作《方言》(班固的《揚雄傳》贊語那一段遺漏了這一部重要的書,它的全名是《輶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是揚雄模仿先代的使臣行為及其著述的成果。他在給中國古典文獻學的奠基人劉歆寫信時提到:“嘗聞先代輶軒之使,奏籍之書皆藏于周秦之室。”又,史上最重要的兩個博物學家之一的郭璞,也為《方言》作了注)卷八,用兩句話遙遙為《安南之虎》作了一個旁注,這無疑領(lǐng)先了西方(包括博爾赫斯本人)兩千年:“虎,陳魏宋楚之間或謂之李父,江淮南楚之間謂之李耳。”因此,原文“Lao Tse ha encomendado a los Cinco Tigres la misión de guerrear contra los demonios.”一句,在這廣義上的江淮南楚間,大可有更為放肆的翻譯:

“老虎交付£虎與惡魔作戰(zhàn)的使命?!被蛘撸?/p>

“李耳委五個李耳以息魔戰(zhàn)?!?/p>

親愛的讀者諸君,所幸,我還是更值得信任的,請看下文分解——

《安南之虎》(Los Tigres Del Annam)

J. L. 博爾赫斯 著

于安南人(los annamita)而言,虎或虎精,是四維的宰治。

(位于地圖上頂端的)赤虎(el Tigre Rojo)司南,是夏與火之虎;玄虎(el Tigre Negro)主北,乃冬與水之虎;青虎(el Tigre Azul)位東,即春與木之虎;白虎(el Tigre Blanco)理西,系秋與金之虎。

另有一只凌駕于四神虎(Tigres Cardinales)之上的,黃虎(el Tigre Amarillo),居于中央。一如皇帝在中國的中州,而中國又在天下之中心。(這就是為何中國稱為中央帝國(el Imperio Central);也是十六世紀晚期耶穌會神父利瑪竇(Padre Ricci)繪制世界地圖時,為什么要將中國據(jù)于這幅用以教示中國人的《坤輿萬國全圖》的中位。)

老子(Lao Tse)用五虎(los Cinco Tigres)克邪降魔。有一份安南禱祝文,曾為路易·喬·喬德(Louis Cho Chod)譯介成了法語,文中懇祈虎威加持,令士氣銳不可當。這俗信自有中國源頭。漢學家指示,中國人置一白虎于西天列宿,南天設(shè)一朱雀(un Pájaro Rojo),東天安一青龍(un Dragón Azul),北天放一玄武(una Tortuga Negra)。如所見知,安南人保留了青紅皂白,神靈則歸于一種。

中印度斯坦(Indostán)的比爾斯人(los Bhils),信仰虎彪地獄。馬來人(los malayos)則知,密林之中有一邑,人骨為棟梁,人皮為墻垣,人發(fā)為苫蓋,此乃於菟城,虎所筑,虎所踞。

(朱琺 譯于虎年夏日)

附記:這是我第一次翻譯博爾赫斯的作品。

本文系《安南想象: 交趾地方的奇跡、異物、幽靈和古怪》(朱琺著,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2024年5月)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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